秦斌收了线一看,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穿的单薄,在寒风中发抖。他摇下车窗。

南方口音的女孩说:“哥哥,打不到出租车,载我一段可好?去北华大学的方向。”

秦斌说:“请上来,正好顺路。”

女孩笑,上车来,呵着手说:“哥哥,你是好人。”

她没有等到秦斌来。

过了一个小时打电话,一片盲音。

他的父母也在找他,佳宁自己去了约好的餐厅与他们会和,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他的妈妈在哭。

佳宁一手按在她的手上,一手按键给秦斌所有的朋友打电话,耐心的先听他们道恭喜然后冷静的询问是不是刚刚见到了秦斌。

她余光看见两位老人的焦急和慌张,第一次觉得这个城市巨大的可怕,又告诉自己千万镇定,如果她也慌了,那他们怎么办?

手机上有陌生的号码打上来。

她看了看,方接起电话。

对方说,是海淀交通队。

她听得仔细明白了说:“好,我就到。麻烦你们了。”

秦斌的父母急切的问:“发生什么事?”

佳宁眨眨眼睛说:“没事儿,秦斌驾照没带,让人给逮着了。交通队让我去呢。”

秦母说:“把电话拨回去,我要跟他说话。这孩子太不让人省心。”

佳宁笑了:“关着呢,不让说话。”

灵灵从餐厅外面进来,佳宁看到她,忽然松了一口气,扶着她的肩膀:“你帮帮姐姐,把他们送到宾馆去。”

她看着她,感觉到她的手在抖:“怎么了?找到他了?”

她点头又摇头:“没事,你先把他们送回去。等我电话。”

佳宁没再回头看秦斌的父母,大衣都没穿就往外走,到门外扑到个出租车里,寒颤着却浑身冒着虚汗,她对司机说:“师傅请快去海淀交通队。”

十一

接待她的警官姓马,不是交警而是市局的刑警。佳宁到的时候,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心脏狂跳着,她仓皇的抓住警官:“我是裘佳宁,红色福特25896的车主。我先生他怎样了?”

马警官看看她说:“情况很蹊跷:您的车子被彻底爆炸,掉下立交桥,可是里面没有人。”

紧张狼狈的佳宁只听到那最后一句话,心里的石头“咣”的一声落下来,接着更加急切的问:“那我先生秦斌,他在哪里?”

“你们之前通过电话吗?”警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十一点十五分。”佳宁回忆说,拿出电话,“他给我打电话说要来北华大学接我。这上面还有记录。”

“据我们推测,爆炸也就发生在这个时间左右。”

“爆炸?”她抬起头来看那警官,好像刚刚听到这个词语,好像不懂它的含义。

“不是车子的故障,我们发现了爆破材料。车子粉碎,效果做的比电影特技还要专业。”马警官的话一字一字钉在她的心上,“初步判定是蓄意爆破。你先生秦斌,跟什么人有过节吗?”

佳宁闭上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不能呼吸。有人蓄意爆破,多么可怕,多么恐怖的行径,居然发生在秦斌的身上。

“裘佳宁……”马警官叫她。

“是。”她睁开眼睛。

“想得到吗?得罪了什么人?”警官问,“这是我们找到你先生的线索。”

她看着警官的脸,脑袋里飞速的思考:秦斌还没有找到。

他必然此时还处于危险之中。

那她更不能慌,她要冷静下来。

“他是记者,得罪的人很多,可是很少跟我说工作上的事。”佳宁摇着头说,声音哽咽,“我现在想不起来。”

警官点点头:“要快啊。”

填材料报案的过程中,佳宁没有再说话,仔细认真的填清了所有的表格。

警官看了之后点点头:“真突然,原来你们明天就要婚礼了。不过,还有一点我想请您注意。车主是您,有没有可能,这件事并不是针对他,而是冲着您来的?”

佳宁看他。

“请不要对我们有保留。”

裘佳宁离开警局,一步一步缓慢的向前走,她的手机没电了,看到电话亭跑过去,往家里打,天真的想,会不会秦斌已经回家了,在等她?

没人接听。

当然没人接听。

她这个时候觉得冷,疲惫,身体摇摇欲坠。躲进街边的一家肯德基,在一个角落蜷缩起来,闭上眼,最近发生的所有的事情一股脑的涌到心头,像一道头绪纷乱的数学题,求一个最危险的答案。

警官最后的话在她的耳边:“有没有可能,这件事并不是针对他,而是冲着您来的?”

几天以来笼罩在心里的恐惧终于在光天化日下现形。

一个人莫名的消失,带走她身边的秦斌!

周小山。

佳宁的胃里剧烈的疼痛起来,她捂着嘴巴,扶着墙跑到洗手间,吐得直到跪在地上。

身后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孩的声音:“也就是个孱头,真不知道他看上你什么?”

她缓缓的回过头去,是那个姑娘,曾在周小山的房间里出现的姑娘,艳丽而邪恶的脸,微微的笑,看着惶恐狼狈的她。

她突然失去控制,扑上去,却被那女孩轻巧的躲开,佳宁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上没有力气,咬着牙齿说:“是你?你们把他弄到哪去了?”

女孩没有回答她,拿出电话来,按了键,递给她。

那是黑色的小小的手机,按键间隐隐发出居心叵测的红光。

她缓缓伸出手去,接过电话。

周小山的声音在彼端传来,如静水无澜:“佳宁。”

“……你把他弄哪里去了?”她捏着那电话,直到指节发白。

“他是在我这儿。”小山说,“你已经猜到了?没告诉警察?佳宁,我没有看错你。你真聪明。”

她现在确定秦斌在他的手上。这是什么人?导演那么专业的爆炸。她想要低下声音求他,转念一想,有什么用?他若肯给机会也就不会下这样的狠手,这样想,心里便做好了准备谈判,直起身,看定那一直微笑的女孩,不示弱,同时对着电话说:“小山,是我对不起你。你心里不痛快,怎样都好,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放了他。”

她听见他低低的笑了,他从来没有笑过的。如今形势逆转,她受制于他,周小山再不复从前那年轻学生的可爱可怜,是一个操纵情节的魔鬼。

“你撒谎。”小山说,嗔怪的语气,“你最喜欢撒谎。”

“秦斌在你的手上。你知道我不敢。”

“你知道就好。”

“请说条件。”

“……A材料。配方公式,冶炼方法。”

原来如此。

这让她措不及防的男人,抗拒不得的诱惑,婉转纠缠的温存,还有今天这狡猾凶狠的掠夺,原来都是为了A,这高端的科技机密。这残酷的动机。

她在下一秒回答,“没有问题。”

“游戏开始。”

十二

2006年的时候,法国的一件国宝失窃。

那是一只白色的成年狮虎兽,体长三米,体重半吨,脾气暴躁,斑斓金睛。法国为了培育这只稀世之宝,生物珍奇,花费了数亿欧元,可就在这一年的夏天,一直豢养在法兰西国家生物研究中心的这只狮虎兽失踪了。

那不是一幅可以卷起的画,不是一件可以佩带的珠宝,不是一个可以通过网络传输的名单或者方程,那是一个能动能咬,能跑能咆哮的庞然大物。

可它消失,空气一样。

有宝物,就有人渴求,出得合适的价钱,也就有人帮你弄来。

他们以此为业,在刀锋上行走,赚的利益。

周小山是最好的掮客。

如果他连一只狮虎兽也能偷得,运走,那么带走一个人也就不是什么艰难的事情。

药物而已。

在机场出境的时候,海关安检人员仔细检查持异国护照的这两个人,小山说:“我的哥哥,来北京看中医。”

“治好了吗?”

“有起色,不过,”小山指指脑袋,“血栓是个大的问题。”

“得慢慢养。”安检说。

他身边的秦斌什么也听不到,他睁着眼睛,可以走路,可是他什么也听不到。

“您的汉语说的真好。”

“华侨。”小山说。

身后有旅客礼貌的催促,女孩说:“能不能快一点?”

小山扶着他的“哥哥”向前走:“对不起……”

他们上了飞机,坐在一起,小山对秦斌说:“休息一下。”然后帮他合上眼睛。

女孩坐在他的后面,他帮她把行李放好,坐下来看杂志,旅游杂志上满是对东南亚的推介,湖光山色如美人的笑一般艳丽。

着民族服装的空中小姐呈上新鲜的木瓜,小山拾起一枚说谢谢。

他翻了几页书,似乎想起了什么,向后招招手:“莫莉。”

女孩听他叫她的名字,凑上来问:“什么?”

他低声问:“在他们的车上,你把炸药放在什么地方?”

“加速器前方,两指外,右斜四十五度角,横向。”莫莉回答,“一方面用炸药重量压制加速器,保持无人驾驶的车速,另一方面挨近发动机,完全爆炸,无残留。”

“有一点问题。”小山说,“这是福特车,构造比较宽大,加速器前方两指外还没有足够贴近机芯,爆炸不充分,会有残留物质。”

莫莉一顿。

小山说,“这次没有大碍,我们用的是普通的炸药。调查不出来。”

莫莉点点头:“对不起。”

“不是大的问题。不用道歉。”他说,侧头看看她,“上次的胳膊上的伤好了吗?”

“好了。”莫莉说。

小山说:“这次出来的时间长一些,北京又这么冷。回去就好了。”

“我想吃粉。”莫莉说。

“回去做给你吃,”小山说,“还有春卷。”

飞机起飞,攀上天际,从窗口望下,城市渐行渐远。

小山的记忆穿越层叠的云涛,在瞬间勾回。

六岁大的周小山已经是一个小兵,穿绿军装,躲在密林里,刺探敌人的动静。敌人是谁,他不太知道,自己是谁,他也不太知道:在这个三国交界之处,人们讲汉语,缅语,越南语和法语,穿麻织的长袍和长裤,脚底板直接踩在石棱和沙砾中行走,都有类似的面孔和骨架,都像是自己人,都像是敌人。

这是从不曾安宁的地方,被殖民,被侵略,被开采,被强暴,却从来没有妥协。百年来,炮灰和尸体交替腐蚀着土地,滋养着土地,妖异而矫健的绿色植物在雨季里开花,花下诞生出骁勇善战,从不委屈自己野蛮的尚武意识的孩子。

还不能使用热的武器,小山就会娴熟的把竹枝削尖,手起飞落,“嗖”的一声,将毒蛇钉在地上,或者直刺到山猫野猪的双目之间:它们不好,它们咬伤乡亲,它们吃掉阿妈在茶树间养的鸡。它们是那个时候的敌人。

稍大,有大人发枪到他的手中。玄黑色的铁,长筒,凸起小的准星,再灵活再狡猾的东西也逃不开视野,他天生修长有力的臂,拉栓上膛,动作俐落,没有经过训练,也弹无虚发,让大人都惊讶。

这个时候的敌人,从北面来,军帽上也戴红星。曾经是兄弟加朋友的关系,如今反目成仇。阿妈也奇怪,他们做错了什么事?我们做错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