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这是一瓶香槟,金灰色锡纸包盖,放在银桶里,被方形的冰块掩住半截,寒气在墨绿色的酒瓶上结成水珠,淡淡一层白烟。冰桶旁边有奶酪,新鲜艳丽的草莓累成小丘形状,顶上只有一枚。侍者右手向上,顶着托盘,脚步如飞却身形稳健,一路穿过餐厅,酒店大堂,上电梯,至26楼,直到那扇门前,顶端的草莓纹丝不动。

他按响门铃。

过一会儿,开门的是陌生的女人,穿黑色小礼服,嘴唇嫣红。

侍者没说话,脚步稍稍向后,眼光一扫,确定门号没有错误。

他张口,说本地语言。

女人听不懂,离开门旁。

再过来的才是他认识的人周小山,他们说当地话。

“我没有要酒。”

“酒店赠送。”

小山看一看:“都是冷食,没有料理?”

“没有料理。即食即饮。”

小山自己接过来,付小费。侍者双手合十致谢,脚步轻快的离开。

他端着托盘进来的时候,她正要离开。

“你不打算留在这再跟我喝一杯酒?”

“我累了。”

他没有挽留,看着她离去,关门。

小山嗅一嗅自己的手指,是她的味道。

他看着自己面前的香槟。

给周小山的题目通常有几种。

有的很简单方便,去某地,见某人,接收货物,转帐酬金,再将货物以一种隐秘而安全的方式运回,他从14岁开始,便经手这种最简单的交易。难度通常在交通路径的选择上,因为他手里的东西往往都是失窃的宝物,被悬赏通缉,要想运回,殊不容易。周小山的路,比任何人的都要凶险艰难。

有的要稍微复杂一点,需要花费更多的精力,策划潜伏,运筹转手,为的通常都是稀世的珍宝,将军以此与别的权贵交换自己需要的武器弹药。

比如裘佳宁的A材料方程。

买家通过正常的手段得不到,只得接洽查才将军,允诺数量巨大的军火,小山领命潜入北华大学,接近目标,待材料通过验收审核,确系有效,本该将方程一举夺回。可是所有任务的过程中,都会发生不期然的变故,比如王至理院士突然病倒,比如他遇到裘佳宁,每个峰回路转,他都要做出选择和应对。快不及快,便有意外,最后将一个不相关的秦斌绑回,用人质要挟——于他,这不是一次漂亮的任务,比不得之前从法国偷回狮虎兽的顺利安排。

还有一些,目标的选定比较突然,经常是事情有变,或者是将军临时的决定,小山要以一种蛮横而快速的方式解决。他眼前水气缭绕的香槟冰桶,里面又传达什么信息和任务,还未可知。

小山没动冰桶,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铃响三声,电话被接起来,却没人回答。

“莫莉。”小山说。

“……”

“你的问题,我有答案。”

“……”

“我们再不相见,也可以。要么我再也不做,要么你现在收手,马上离开。”

“……”

“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成为掮客。”

“……我不。我就要跟你一样。比你还好。”莫莉终于说话,声音略有嘶哑,“你等着,我会做好这件事情。我会做的比你漂亮。”

然后电话被她按掉,一片盲音,那样刺耳。

小山看向外面,黑夜中的海洋,潮水翻白浪,不停歇。灯塔发出明黄色的光,螺旋形,席卷天地。

小山想起从查才城前出发那一天,去见将军。

久未回来的莫莉竟然也在那里,见到他,不说话,一脸的倔强。

之后他们要各自出发,小山去督麦城度假,莫莉领受了她身为掮客的第一个任务,去江外接收货物。

他们一起出来,在将军官邸的门口,即将分开的时候,莫莉突然问小山:“怎么做,才能永远见不到你?”

他没有说话。

终于此时有了答案。

没有休止的生涯,莫莉是后来者,应该更早的抽身而退。

可她不干。

他沉吟良久,拿过冰桶,拇指扣住外沿,其余四指在内侧用力,逆时针旋转三周,慢慢向上,双层结构的冰桶里外分离,小山在桶壁的夹层内拿出一张薄薄白纸,他将香槟酒打开,取少许酒液用冰块涂在白纸上,一张照片,跃然出现。

周小山仔细观看。

一分钟后,那照片隐去不见,还是张白纸,与别的毫无差异。

佳宁自周小山房间回来一直没有睡着。穿了袍子去大堂想找安眠的药物,或者有一包烟也行,很久没有吸烟了,自己的最后一包烟被周小山扔了。

没有安眠药。服务生说,女士睡不着的话,可以去三楼的服务区,那里有水烟,安眠的效果很好。

佳宁束了束带子就要上楼的时候看见走廊里女士洗手间旁有穿黑衣服的男人哈欠连天。

她认得的,吃完饭的时候见到的那个小女孩的保镖。

半夜里,她想必是又出了什么状况,难为了大人在这里等待。

佳宁走过去,保姆从里面出来,摇摇头。一样的疲惫和无可奈何。

小孩子依恋母亲的怀抱,或者心爱的玩具,或者聚得齐伙伴的游泳池,佳宁第一次见到流连洗手间不肯离开的小孩。他们的癖好也古怪的有趣。

她要进去,保镖要阻拦,保姆却认得这位女士,求她再帮忙。

佳宁进去,果然看到那个小孩子坐在之前的沙发上,一小团白白的脸蛋儿,漂亮却冷漠的表情。

她蹲在她面前:“这么晚了,怎么不睡觉?”

“……”

她看看小孩子,穿着白白的小睡衣,一双小脚露在外面。

“你怎么不穿鞋子?”佳宁问道。

她的小脚缩了缩。

“小耗子出来搔你的脚,你会痒痒一夜。”她说着就伸出手去点点小女孩又软又嫩的脚心。

她张口说:“我不怕。”

佳宁站起来:“那好吧,你就自己在这里吧。我困了,我要睡觉了。”

她作势要走,小女孩起立站在沙发上,用裙子把自己的脚挡住了。

佳宁笑着凑到她的耳边说:“走吧,我抱着你走。你自己在这里,藏住了脚,它们还搔你的手心呢。”

“……”

“你知道吗?现在不好好睡觉,白天就会困,魔术师的表演你都看不完了。”

她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佳宁真的要走了,小女孩伸出手来。

她还是不太会抱小孩子,双手伸过去,夹着肩膀抱她过来。小姑娘的表情不太舒服,双臂还是环住佳宁的颈子。她只觉得奶香扑鼻。

她说些不相关的事情要这个孩子听,要她愿意被她抱住,被她带离开这个洗手间。她没有问起她的父母,为什么要呢?一个出身富贵的小小女孩,被保镖和保姆陪伴,而不是她的爸爸妈妈,她怎么可能再去问“你的妈妈在哪里?”,她怎么可能再去碰她的伤口?

她抱住她,想起父母离婚的时候,在少年班读书的自己翘了奥林匹克数学课去抽了两包香烟。

怀里的这个,只是沉默而已,真的不算过分。

保姆将小孩接过去,然后道谢。

她的脸枕在保姆的肩上,看着佳宁,那双眼睛黑白分明,非常漂亮。

她觉得保姆抱得很是专业,双手模仿她的姿势乘电梯回自己的房间,就这样忘记了还想去抽几口水烟。

周小山在她的房间外等她。看着她从电梯那里走过来,开自己的房门。

“夜游神。”

“你好,守门人。”

他笑笑,随她进了房间:“去哪里了?”

她看他一眼:“楼下,小转一圈。”

他伸手搂她,轻轻凑近她的脸,模模糊糊的说:“刚才我们……”

她心不在焉,侧过头来看他:“我说,我还有多久可以带我丈夫离开这里?”

他停了一停:“三天之后,买家给我电话。不出意外,我立即就放你们走。”

“很好。”佳宁说。

“如果……”

“你想问我是不是愿意留在你这里?”

“……是。”他想,她可真是直接。

“你老板问过我一样的问题。”

小山握着她的手臂微微一紧,看着她的眼睛:“他问过你?”

“是。没错。那次吃饭的时候。”

“那你怎样回答?”

“不。周小山。谁问我都一样。我不会留在这里,我跟我的丈夫回去,我们补办婚礼,年内,我们生一个小孩子,女孩。我跟我的丈夫白头偕老。我的女儿,她性格开朗,学习很好。

而你,我会忘记。”

裘佳宁说的时候,她自己也不知道,有一颗泪水在眼眶里旋转许久,蛮横顽强的一直没有落下。

二十八

莫莉想,如果是小山,他此时会怎样做?

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交货的人没有来。她在医院的走廊里等待,同时思考对策,是要这样空着手回去?还是亲自去那间病房,自己割下目标人物的右手食指?

不,她不能就这样回去,她跟周小山说了狠话,她要成为跟他一样的人,要跟他平起平坐,这是第一次任务,她要成功完成,一定要。

咬一咬牙便拿定了主意,想到小山,他排除万难,一定会完成任务。莫莉转身上楼,去顶层病房,渐渐接近她的目标。

江外人民医院顶层的特护病房里,躺在床上,周身插满了透明管子的人行将就木,可他却仍然在Y国权倾北方,他掌握了大量的武器,军队和富饶的土地,在自己控制的地区设置关卡,查才将军从境外购买的军火从陆路运不回来,他需要这个人右手的食指,他的指印是通关的凭据。

有两名保镖在门口把守,莫莉在走廊的拐角发出些响动,其中一人偱声而来,他拐过来,刚刚进入她的攻击范围,莫莉手疾眼快,从手表里拉出纤细强韧的金属丝,准确无误的勒住对方的脖颈,用力,再用力,二十秒钟,彪形大汉即刻毙命。她蹲下来等待,另一人见同伴好久不回来,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没有回答,然后莫莉听见脚步声,手枪上堂的声音,那人渐渐走近,她右手牢牢握住自己的匕首。

医院走廊里这个拐角的地方,窗子没有关严,保镖走到此处,恰有一阵暖风吹来,翠绿的小虫进了他的眼睛,眼皮应激性的一合,再睁开已经来不及,女孩左手托高他的手枪,右手飞快而力道强悍的将匕首从软肋以三十度角向上,准确无误的刺进他的心脏。

手段已然熟练,莫莉每次出手,耳边却都还有周小山说的要点:“刺进去,拧一下,再拔出,搅碎了心,人连呻吟都没有。”

所有的过程,只一眨眼。没有声音。

血腥味,在春天的风里发甜。

莫莉推开病房的门,目标直挺挺的就在眼前。

她的任务并不复杂,右手食指,找到骨缝,一刀切下去而已,匕首刚刚被热血滋润了刀刃,锋利无比。

胜利在眼前。

仿佛就在眼前。

下一秒钟,她的额角被人用枪口顶住,是真的高手,她都没听见有人进来的声音。

同一时间的Y国东海岸,督麦城豪华的穹顶会场里,远道而来的魔术大师即将上演精彩的表演。周小山拿出自己的电话,掀开盖子看一看,等待些什么,不安些什么,忽然有喧闹的锣鼓声响,电话自他从不发抖的手上滑落,掉在地上。他看一看,没有动,佳宁低下头替他拾起,放在他的手上,两人的皮肤是一样的凉。

齐格菲和罗易登场之前,有当地人的小戏法暖局儿。

锣鼓声中,长成竹竿一样身材的艺人上台,他脸上画着夸张的油彩,从自己的袍子里掏出鸽子,白鹅,日本狗,最后是一只直挺挺的小鳄,他深情的一吻鳄鱼的嘴巴,那鳄鱼上下牙一碰,艺人立时趔趄,观众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