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他小心翼翼的拥住她,何其脆弱的躯壳,怎经得起尘世这许多折磨?是他的错,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风恕亲吻着长平的额头,以最最温柔声音低慰道,“没事了。公主,没事了。”

“风……恕?”声音怯怯,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经这样呼唤过他。

“是我。”风恕握紧长平的手,把暖意传给她。

“风恕……”又唤一声,这次,是确定。她忽然哭,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只有眼泪一滴滴的涌出来,滑过脸庞,落到他的衣服上。

“我在,我在这里。”

她反手一把抱住他,死命的抱住他,用尽全身所有力气抱住他,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块浮木,再不肯松开。“风恕!风恕,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风恕的目光变得很沉重,像背负了无穷无尽的愧疚:“优……公主,对不起,对不起……”

长平伸手摸向他的脸,眼泪流得更多:“我真愚蠢,我为什么忘记了还有你,我以为自己已经没有希望了所以我已经决定放弃,可我怎么会忘记呢,我还有你啊!我还有你,风恕我还有你,对不对?”

“是的,你还有我。”这句话说出来,却苍凉的可怕。

然而长平没有留意,她只是搂住他的脖子不停的哭。为什么她只有一只手?这样不够啊,抱的不够紧,远远不够!

“我差点就死了……”她呢喃,“幸好上天见怜,让我终于等到了你。”

风恕眉心的红痕突然如血般绽开,他整个人重重一震,下意识的捂住额头。

天命不可犯,风恕,你不可犯!

“你怎么了?”长平抬头看他。

风恕慢慢的放下手,眼睛深处有样东西,一点点碎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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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炼千载,它终成正果。众花纷纷恭贺。

“太好了,你可以成神了,到天上后可别忘了我们姐妹啊。”

“祝你早日找到他,达成心愿。”

“我们姐妹里,数你最有毅力,好佩服你呢!”

“真真是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他,还非要见他。不过,若非如此,你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无论如何,祝你幸福。”

幸福……

它微笑,灵元升起,仿若在一张白纸上填出层层颜色,慢慢幻化出黑的发、红的唇、冰做的肌肤玉做的骨——

女子。

它修炼出的灵神是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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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后,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十六年来,长平第一次如此鲜明的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依附着另一个实体而存在,因看着他想着他念着他,便莫名的心安。

宿命向她打开了一道门,门后是个与她息息相关的人……那个人,原来名字叫风恕。

然而,他对她的态度,却变得异常起来,冷漠、疏离,甚至——刻意的躲避。好几次分明看见他和小容在说话,但她一走过去,他便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她很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躲着她,但手刚伸到一半,便无力的落下,竟是怎么也问不出口。

她有什么立场去质问他呢?又或者,问了又能如何?若是听到她不想听的答案,该怎么办?她,又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

几相催折下,路途变得更加难捱,长平开始渴望能够尽快抵达。可从马车的车窗望将出去,长路漫漫,似乎永远都走不完。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几声鸟鸣穿透晨梦,长平悠悠醒转,掀帘而望,车外有雾,白茫茫一片。

视线自然而然的望向最近的那颗树,树下却不见风恕的人影。

“风恕?”她忍不住低唤,四下静静,只有风声回应她。

“风恕!”心中顿生惊恐,长平连忙下车四处观望,视线里全是雾色,迷朦仿若永远不散,一时间,手脚冰凉。

她惊叫道:“风恕!风恕!风恕——”一声凄厉过一声,连车上犹在沉睡的小容都被她叫醒,揉着眼睛探身道:“姐姐,什么事?”

“风恕不见了!”仿佛失去了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她失魂落魄的反复道:“他不见了……他走了……”

小容呆了一下:“先生不见了?”

长平转身,发了疯似的奔跑,边跑边叫他的名字,越跑越是害怕,好象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孤孤单单一个人。

脚下突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足裸处顿时一阵钻痛,怎么也站不起来,手心被地上的碎石割破,伤口处火辣辣的疼,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一想到风恕不见了,想到他不见的种种可能性,心就无可抑制的慌乱了起来。

“不要……不,不要……”长平伸手抿拢散乱的头发,眼泪无可抑制的流下来。她知道错了,她知道是她出了轨,对他萌生了非分之念,所以导致了他的疏离。她知道那是不对的,她知道错了。

老天,求你,请不要这样对她,不要给她这最最残忍的结局!如果他就这样的走了,如果今生再也见不到他,她会疯掉,她一定一定会疯掉的!

长平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一双鞋子慢慢的出现在她面前,淡淡的青色,不染纤尘。

长平惊诧的抬眸,初晨漫天的白雾中,周遭的一切就那样的恍惚起来,几疑不在人间。

风恕!青袍轻逸、绝世温雅的风恕。

是真的吗?真的是他?不是在做梦?不是出于幻觉?

她呆呆的望着面前的人,口讷讷而不能言。

风恕蹲下身检查她的伤势,被他手指碰到,左脚颤缩了一下,而于那疼痛中又有股暖流浅浅淌来——是他,真的是他!

总在她最危难的时候,出现在身边的人是他。他那么真实的存在着,不是出自幻觉。

“你扭到脚,骨头错位了。”风恕看着她,轻叹了口气,“何时你才能不那么容易受伤?”

长平不敢眨眼睛,怕自己一眨眼他就又消失无踪。

然后就见风恕取出了上次看到的那块血玉,玉泽闪烁,在她足旁绕了一圈,疼痛顿减。原来这块玉真有这样的奇效!

“我现在帮你接骨,会有一点不适,如果疼就叫出来。”他手上用力,一声轻响,错骨回归原位。

“疼吗?”

长平摇了摇头。

“好了,我背你回去吧。”风恕说着转身蹲下,等了半天都没动静,不禁回头,看见长平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表情有几分呆滞。

“你怎么了?”

“你……去哪了?”她似乎相当不安,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发出声来,问的却是这个。

风恕在心中暗叹,道:“我去采了些胡颓子,刚回到车旁就听小容说你跑去找我了。”

“我,我……”长平咬住下唇,涩涩道,“我以为你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风恕的目光闪烁了几下,低声道:“我不会丢下你的。”

“可是……你这几天都对我很冷漠……我在想,我是不是什么地方做错了,让你讨厌我了,觉得我是个大麻烦。本来嘛,也没有人硬逼你照顾我,你没有义务对我这么好的,我只是个亡国了的公主而已,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风恕的唇动了几下,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长平说着说着拭干眼泪,羞涩一笑:“但你回来了就好,是我多想了,我总是这样,老想着不好的方面……我们回去吧,小容肯定等急了。”

风恕连忙扶住她,忽道:“公主。”

“嗯?”她柔柔的望向他。

风恕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说过护送公主找到驸马为止,就一定会说到做到。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会不告而别。”他的本意是想劝她放心,谁料长平听了这话后好不容易欢喜点了的脸又变得一片惨白。

她不再说话,视线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驸马……呵,什么都没有改变,即使他没有走,他再次找到了她,也依旧什么都没有变。

还是那种疏离,隔在她和他之间,那么深那么深的沟壑,她跨不过去,而他不肯走过来。

风恕,你可知你在伤我?你在用一把叫做距离的刀慢慢的伤我啊。伤不见血,却比流血更痛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长平闭眼,顺从的趴到风恕背上,感觉心象被什么东西碾过一样,已经碎不成形。

风恕背着她慢慢向前走,好长一条路,寂寂的,只听的见脚步声。

朝阳升起了,淡淡金光冲破云雾笼罩大地,他看见她和他的影子交叠着,在地上拖拉的很长。

“风恕。”长平忽然极轻极低的叫他的名字。

“我在。”

“没什么。”长平道,“我只是想叫叫你。”

不管怎么样,他还在,目前为止,他都还在她身边。长平恍恍惚惚的想,实在不能再奢求些什么了,也不该再奢求些什么了。那么,就这样吧,即使只能同行这一段路,便已是上苍最大的恩赐。

她在他背上,因此她没有看见这一刹那风恕的表情,是何等的隐痛,与……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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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灵界是这个样子的——

小花对着那一方空蒙山峦潋滟水色目瞪口呆,好美,好美的地方呢!

奔到潭边,水中映出它的样子,不再是空有茎脉枝叶的植物,而是个女人,一个漂亮女人。

是人,便有心了。

水面忽然现出七色,不期然中映入她眼帘,下意识的一抬头,水天相接处,一弯彩虹当空,红橙黄绿青蓝紫,明艳不可方物。

她痴痴的瞧着那七彩明虹,风云在她身旁飞掠,只不过是一瞬间,却已似过了千年。

美的简直有些残酷呢!她愣了愣:残酷?她怎么竟会想到这样一个词……眉头皱起,她想不起来了,似乎,很多事,那些很重要很重要的事,都想不起来了。

彩虹很快消失不见。

她顿失所依,就好象内心深处埋藏着的与生命同重的一样东西被带走,徒留一个空白……几世难以圆满。

再也,不能圆满。

第二卷 五

“姐姐快点!”小容小跑着回头催促长平,着急道,“晚了可就赶不上了。”

途经一个名叫五柳的小镇时,听闻路人说今天正好是非常著名的得道高僧般若禅师一年一度的开坛讲佛之日。

因此得到风恕的允许后,小容便拉着长平一同去赶热闹。

自京城而来,一路所见都是人烟萧条,骤然间看见这么多人聚集山上,长平颇觉惊讶。

她却不知越是乱世人们越是信佛,当自身能力无以保全妻儿家小时,便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救苦救难的菩萨。这位般若禅师据说有通天之眼,能辩人祸福。连邻边几个镇的人也都纷纷赶来,把说法坛围的水泄不通。

长平她们好不容易才挤到近前,说法早已开始。

“……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平缓的几乎没有起伏的声音,悠悠回旋在空中。

众人全都低头聆听,表情虔诚。

长平抬头望向说法之人,几乎惊叫出声!

她认得他!

那白发须眉,那慈悲之色,他就是那在少儿时说她与佛很有缘分的皇家寺庙的主持!多年不见,没想到他竟还在人世,而且居然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了。

小容忽拉她的手,凑耳过来低声道:“姐姐,他在说什么啊,我都听不懂耶。”

其实不只是她,这等精深玄妙的禅理,周围又能有几人能懂?然而长平却是懂的,不但懂,而且那些字句分明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伴随着般若禅师的声音层层激活。他只要说第一个字,她就知道后面的全部内容。可是——

她明明从来都没看过佛经的啊!

怎么会这样!这是怎么回事?

“……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说到此处,般若禅师忽然一叹,轻轻抬眼,目光不偏不倚,正好望向长平。

长平只觉心头一颤,好似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冲她而来,故意说给她听的。

般若禅师忽然长身而起,围听的群众顿时纷纷追了过去:“禅师禅师,帮我算个命吧……”听佛理是假,算命才是真。

小容极其失望,嘟噜道:“还以为有多神奇呢,原来只不过是个老和尚在念经。”

长平被她逗笑,道:“我们回去吧。”两人刚想离开,一小沙弥朝她们走了过来,行礼道:“女施主请留步,禅师有请。”

长平讶异道:“我吗?”

“正是。”

长平回头嘱咐小容道:“你先回去,跟先生说我等一会儿便回。”

“好吧,你要早点回来哦。”小容点头,转身先行离开。

“女施主请跟我来。”小沙弥将她领至山峰顶上,般若禅师正对着石几上的一局残棋低头沉思,听得脚步声便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如记忆般的柔和,却溢满了庄重,起身双手合什道:“公主,好久不见。”

原来他真的还记得她,长平不禁惊叹。他初见她时,她才不过垂髫,如今年已十六,容貌大改,他却能在那么多人里第一眼认出她,真不可不谓是有缘。

“公主流落民间,却毫无风霜之色,看来是有极贵之人在旁边相助。”

长平又是一惊,难道他真有那么灵,能看到人的命运?“大师所言不差,能否再帮我看看,我与这贵人缘有多深?”

般若禅师伸手道:“公主请坐。”

长平依言坐下,谁知般若禅师盯着她久久不语,她忍奈不住,便又追问了一次。

般若禅师叹道:“公主真想知道?”

“大师但讲无妨。”

“依老衲看,那位贵人于公主而言,是命中的一个异数。”

长平脸色一变:“异数?何解?”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般若禅师口念偈语,双目平静的看着长平,缓缓道:“寻遍万世,也非尘俗能有;偶因相遇,亦不过镜花水月,虚幻一场。”

长平顿时手颤,碰到了那局残棋,一时间,翻惊摇落,黑子白子掉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