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可怕!

长平将手中的同心结放入风恕怀中,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亲兵统领连忙上前搀扶,她也不反抗,任由他扶上了车。

没有了,前尘往事灰飞烟灭,彻底的、完全的,毁灭。

就此尘埃落定。

“长平公主,年十六,帝选周显尚主。将婚,以寇警暂停。城陷,帝入寿宁宫,主牵帝衣哭。帝曰:“汝何故生我家!”以剑挥斫之,断左臂;又斫昭仁公主于昭仁殿。越五日,长平主复苏。大清顺治二年上书言:“九死臣妾,局蹐高天,愿髡缁空王,稍申罔极。”诏不许,命显复尚故主,土田邸第金钱车马锡予有加。主涕泣。逾年病卒。赐葬广宁门外。”

——《明史.公主传》

 

 

 

 

第三卷 一

 

又是这片水色空奇,薄雾轻尘。

我驻足湖畔,湖水如天,青蓝明净。因为早已预见某种不祥,所以没有见到那叶小舟,竟不觉惊讶。

三千年前,他在此处渡我;两千年前,他仍在;然而这一千年,他不在了。

身后一声音凭空响起,庄重威严:“优昙,恭喜你。”

恭喜?我轻笑,不需回头,已知身后是谁。

“神,他在何处?”

那声音道:“你已过恒劫,我来接你入仙界。”

“我要见他。”

身后沉寂不语。

我终于转身,一字一字坚定道:“我要见他。苜蓿子,我要见他!”

神穿白袍坐在莲上,宝相庄重,佛光无边。眉目低垂间,是我所熟悉的空灵。

是的,空灵,我本早该想起,除了神者,谁能有那样的空灵?

“没有苜蓿子。”神答,“从来没有苜蓿子。”

我笑,笑中却含着眼泪:“那么,你告诉我,他是谁?那个我等过找过为了见他立志成神却被他封印了记忆的人是谁!”

~*~*~*~

那一朵花,本来再普通不过,长在丛中,与世无争。

忽然有一天,一个冒失鬼走过,踩了它一脚,那人行色匆匆,没有看见被他踩在脚下的花,即使看见了,他也不会在意。

花的枝茎被压扁了,瘫在地上,奄奄一息。

就在那时,另一人走过,看见了这朵垂死的小花,他轻叹,取溪边水以灌之,茎竟自起,转眼间,完好如处。

小花凝眸,看见他眉眼空灵,不在人间。再待细看时,便只见一个背影青青,飘渺而去,地上露水现出七色,红橙黄绿青蓝紫,绚烂瑰丽。

梅花告诉它,那人不是人,是个神仙。

“你这一辈子都再见不到他了。你死心吧。”群花纷纷叹息。

小花摇头,盟誓道:“我要见他。如果只有神才能见神,那我就修炼千年又何妨?”

于是它苦修一千年,功德圆满。

迈入灵界,忽见湖边彩虹明艳,心中如遭雷击,一刹那间,便失去信念。

它只记得自己非要成神,却忘却了,究竟为什么要成神。

~*~*~*~

神说:“四千年前,那路人踩你一脚,害你垂死,引出你与他的三世情缘。”

第一千年里,那路人是范蠡;第二千年里,那路人是刘奭;第三千年里,那路人是周世显。

神说:“菩萨慈悲,不忍你猝死,伸手救你一命,奈何你固执,终致此孽缘难了。”

我垂首,是他,是他,是他……

“优昙,你还没想起来吗?”

我伏地,痛哭出声:“我只是想再见他而已,只是想再见他,为何你们一个个残忍如斯,封我记忆,使我忘了他。既然我已忘了他,为何还要他出现在我面前,两次渡我过湖,又随我入凡尘一世?”

神看我,双目清明,有大慈悲,无小怜悯:“因你执著相见,拖累菩萨不能安宁,上天命他渡你成仙,你却连失两千年,菩萨无奈,以仙灵之体陪你入世,亲自点化,终令你劫开。”

“神,求你让我见他。”

“你若不放下这执念,便见不到他。”

“我若放下这执念,又怎见得了他?”

“是以,你与他无缘。”神吐字清晰,字字冰凉入心,“即使你与他共列仙班,依旧无缘相见。”

我踉跄而起,连连后退,不敢置信苦修千年的后果竟是如此,依旧无法相见!

“不要……不要!不要这样对我,不要!”

“言尽于此,你好自为知。”

眼见莲座即将离去,我连忙扑上前抱住,哭道:“神,你爱苍生,那么,请你爱我,请你爱我!我修炼千年,又渡过三千年的劫数,这般辛苦,所求不过是见到他,在他面前开花。我求求你,我求求你,神,求你应允我。我可以不做神仙,我可以抛却这四千年功德,求你让我见他一面,让我了却这桩心愿,求你,我求你了!”

我叩头,血与眼泪一同濡湿莲花。

久久,神望定我,轻轻一叹:“痴儿……”

 

 

 

 

第三卷 二

 

竹林深处,青衫与碧竹几为一体。

我终于见到了他……

他手垂在身侧,低眉敛目,安宁仿若不存在。

“韦陀菩萨。”我开口,一字一步,四步后,已在他面前三尺处。

他眼观鼻鼻观心,没有抬眸看我。

我慢慢跪倒,双手平额拜了三拜。

“谢你昔日救我,也谢你操桨渡我过灵界,更谢你在红尘中为我做的那些事情。”

他沉默,还是不说话。

然而,没有关系,我毕竟是真的见到他了,这一次,我没有失去记忆,我记得每个细节,我记得他的样子,我也记得——我对他四千年的执著与爱情……

“菩萨,神说我的劫数是‘恒’。我入世,前两次都没能嫁给当初踩我一脚害我将死的那个人,第三世,因为菩萨救了我,所以我才能最终嫁给他,圆了这个因果,功德圆满。但是,这就是恒吗?”

我勾起唇轻笑,半是讽刺半是哀。

“菩萨曾跟我说,情不能恒,而神对我说,只有过去了的事情才会不变,故而可永恒。优昙对此也有自己的理解,优昙说给你听,好不好?”

我看见他的长袍如水般波动,可他依旧不肯看我一眼,不说一句。

韦陀菩萨,我知你是天之子,是南方增长天王八大将军之一,虽住天中却早离天欲,童贞修行,素无过错。若不是因为我一厢痴执,纠成孽缘,你本是这世上最完美的神。

你可是怨我误了你的修行?故而在我以神籍换见你一面的机会时,如此冷漠以待,寒彻我心。

我咬唇,强忍眼泪,继续微笑道:“对我来说,那一天,你扶起我的茎枝,救活了我,我回头,看见你的背影,那就是永恒。因为自那以后,我便以你为生,你封了我的记忆又如何?我这三千年来忘了你又如何?我仍记得要成神,仍是坚持着要靠近你,仍在凡尘间,没有爱上周世显,爱上了你。菩萨,我对你之爱,便是永恒。”

他终于抬眉,双目定定向我看来。眸中色浓黑,解不透,也化不开。

然而,这已足够。

我盈盈站起,嫣然道:“我当年跟自己说,一定要让你看到我开花时的样子。现在,请你看着我,不要闭起眼睛,也不要转开视线,请你,看我。”

双足合拢,我拔下头上发簪,长发披泄一身。这是我修炼成灵后的人形模样,但她,不是我。

我是一株昙花,碧叶红茎,白花黄蕊,银鳞镀我国色,剔透展我风华,层层铺垫下,柔为心,韧为情,圆齿深裂俱是销魂,瞬间一现,胜过百花娇艳。

韦陀菩萨,请你看我,要你看见——

所谓永恒。

依稀中,看见他扑过来抱住我,眼中神色终于被我看清,那是痛。

那是痛,是和我一样的痛,为什么我以前看不懂?

“优昙……”他低唤,声音颤抖,那是苦。

那是苦,是和我一样的苦,为什么我以前听不出?

“菩萨,昙花是不能开花的。它若不开,便永远不会谢,它一旦开花,便是尽头了。”我灵元已竭,渐渐形消体散,这种感觉和去投胎时很相象。

然而我知道,那时候,是另一新生的开始,而现在,我将消失,真正的消失,从这个世界上渲为虚无。

他颤,怀中跌出一物,被我看得明白——

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丝线,编织成结,环环相连,世称同心。

他……

他一直都带着吗?

原来他一直带着啊……

“不知为何,我从小就爱看彩虹的颜色,买这个结时,也不暇思索的要了这七色同心……而今,我终于明白了:这是你的颜色。”我对他笑,笑尽这千年相思千年负累千年委屈千年执著,笑尽生生世世辛酸怨尤痛苦委屈,笑尽苍天捉弄宿命不公三界欺瞒,笑尽我的痴情,也笑尽他的无奈。

他的手伸到我面前,手上托着一弯彩虹。彩虹本是韦陀尊者的象征,他每出游,必有此物相伴。在身为长平时我曾说生平最大愿望便是摸一摸彩虹,而今他送到我面前,可我依旧无手可摸。

一如命中注定的,我和他,有缘无份。

多么多么,可悲。

“菩萨,我开花时是不是很好看?我只为你开花,只为你,只为你一个……”

最后一眼,看进他的眸间,我看见一朵花,枯萎颓败。

 

 

 

 

第三卷 三

 

2004年,一对情侣在夜间依偎。

女孩忽然惊喜道:“你看,昙花开花了!”

男孩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窗台上的那盆昙花正在慢慢开放,以无比柔婉的姿态层层展开,鳞片在灯光下折射出点点银辉,美到及至。

男孩轻叹着说:“昙花绽放,那么韦陀菩萨一定在附近……”

女孩好奇的问:“为什么呢?”

“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男孩慢慢的念:“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女孩立刻来了兴趣:“这么说来还有典故的?”

“昙花又名韦陀花。据说在很多很多年前……”

五千年过去了。

昙花一谢,只为韦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