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大动作最快,一拳已经打向沈峤的面门,另一只手则要去揪对方的衣襟。

按照姿势来看,应该是拳头先到达,然后对方往后仰倒,他正好扑上去坐骑在对方身上。

手腕忽地一痛!

赖大禁不住哎哟一声,还没明白到底怎么回事,腰上又着了一下,整个人不由自主跟着往旁边一歪,将旁边的同伴也撞倒了,两个人登时撞作一团。

破庙里没有烛火,风大的夜晚,月亮若隐若现,时而被云层遮掩。

所有人都没看清赖大究竟是怎么摔倒的,所以他们也没有停下动作,依旧朝沈峤扑过去。

然而接二连三,啪啪数声,又有几个人摔倒在地。

“你使的是什么妖术!”赖大不死心,嘴里喝道,一边爬起来继续扑向对方。

沈峤的眼睛恢复得很慢,夜里光线昏暗时,只能看见模模糊糊一团影子,一不留神就被赖大推倒在地,一拳打在胸口处,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赖大一击得手,便要去夺他手中的竹杖,不料腰眼一麻,对方竹杖戳了过来,明明看似寻常,他伸手过去却抓不住,反倒是鼻梁上被狠狠一戳,他痛得哇哇大叫,顾不上其它,捂着鼻子便倒在一边,随即有鼻血从指缝里流出来。

这样的发展谁也没能料到,陈恭更是完全愣住了,只见沈峤一个人用竹杖东敲西打,看似全无章法的打法,那几个乞丐却完全近不了他的身,反倒很快被打得七零八散,哀嚎遍地。

沈峤:“我已经手下留情了,你们还不走,是想等着我戳破你们的眼珠子,变成和我一样的瞎子吗?”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夹杂在风声,跟鬼魂似的,尤其令人发憷。

赖大等人如何还敢多留,赶忙爬起来就跑,这回连狠话也不敢放了,屁滚尿流,瞬间不见人影。

“你就应该戳瞎他们的眼珠子!”陈恭恨恨道,“对这种人还客气什么!”

沈峤拄着竹杖没说话,隐约可见肩膀起伏,好似微微喘气。

陈恭这才反应过来,对方连那几个乞丐都能打跑,那对自己更是不在话下了,可自己先前还对他吆三喝四,亏得对方没跟自己计较,不然……

他有点后怕,语气也变得客气起来:“喂,那个,沈峤?沈郎君?沈前辈?”

话音方落,对方忽然顺着背后的柱子滑落,软倒在地。

陈恭:“……”

作者有话要说:

想想沈掌教漂亮的手在别人的手上摸来摸去的感觉……

晏无师:我出一两银子,能摸几次骨,可以点摸的部位吗?

沈峤:……

老晏冷血无情,自私自利,做事随心所欲,没人能奈何得了他,他觉得人性本恶,所有人做事都是出于功利目的,也不相信天下有所谓的好人,因为他武功高,想怎样就怎样,沈掌教则刚好相反,所以这应该是两个三观不同的人如何谈恋爱的故事~

人人都希望能当老晏这样的人,随心所欲,但也人人都希望能有沈掌教这样的朋友~。

第8章

沈峤醒过来的时候,头顶是陈旧的横梁,经年腐朽,好像随时都有砸下来的危险。

边上有人在摇他的肩膀。

他一时还没有弄清自己身处何地,下意识就喃喃说了句:“师弟,别闹。”

“谁是你师弟?”陈恭没好气,“你可睡了整整两天两夜了!我把身上的钱都垫上了还不够,先拿了你的,可也只能顶三天房钱,明日交不出钱,咱们就要被赶回去住破庙了!”

沈峤哦了一声,盯着房顶横梁发了半天呆,双目无神,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陈恭见了他这模样就来气,好像万事都与他不相干似的,忍不住又推了他的肩膀一把:“你倒是说话啊,别看了,现在是在客栈里!我怕咱们被寻仇,把你从破庙里给挪出来了,还给你请了大夫,大夫说你气什么什么淤,体内有什么寒气,反正就是很棘手,开了许多药,钱都花光了!”

沈峤回过神:“让他别开药了,吃了也没用,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一时半会急不来的。”

陈恭:“你现在说还有什么用,药都抓回来了,难不成还能退回去啊?!”

沈峤:“噢,那就算了。”

陈恭半蹲下来与他平视:“喂,你既然身手这么好,要不有咱们去街头卖艺,或者干脆去加入六合帮,本县就有六合帮的分堂,以你的功夫,肯定能谋到一个不错的位置,到时候再带上我……”

沈峤:“六合帮是什么?”

迎向他茫然无辜的眼神,陈恭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是一个水陆两吃的帮派,陆面上主要的生意是运镖,听说也帮人打探消息什么的,反正……总之,是个很了不起的大帮派就对了!我也是偶然听人说起过才知道,怎么样,咱们去投奔六合帮罢!若能谋个好差事,你就不用日日去算命了,我也不用抗米袋了!”

说到最后,语调已然兴奋起来。

沈峤摇摇头:“我和你说过,我想不起许多事情,那招式不过是昨夜灵光一闪,再说我眼睛也不好,去了能谋得什么差事,不如安安生生在这里继续挣钱罢。”

这话登时犹如一盆冷水浇在陈恭头上,把他的笑容都浇没了。

即使看不大见,沈峤也能感觉到少年的沮丧:“你小小年纪,别总想着一蹴而就,我们又不是江湖人,贸然去投江湖帮派,什么规矩也不懂,你不觉得格格不入么?”

陈恭老大不高兴:“我不知道什么叫格格不入,我只知道单凭我每天去扛米袋挣的钱,还不够咱们支付房租的,抓药要钱,吃饭又要钱,你倒是清高得很,可钱难道从天上掉下来么?我又不偷不抢,你别说得我成天没事干就总想琢磨着钱财砸自己头上似的……喂喂,你怎么了,别吓我啊,我不就是说你两句吗!”

沈峤抱着脑袋,等那一阵疼痛过去,方才慢慢道:“我不去六合帮,我要去玄都山。”

陈恭奇道:“玄都山?那是什么地方?”

他自小在抚宁县长大,又没读过书,见识有限,听说过六合帮,那是因为六合帮在本县也有分堂,至于其它,那就稍有耳闻了。

天下江湖于他而言,太过遥远了。

沈峤摇摇头没说话,又开始发起呆。

陈恭恶声恶气道:“喂,你倒是说话啊!我拿我自己的钱给你看病抓药,你别是不想还了罢?”

沈峤:“明后几日我依旧去摆摊算命,不多时便可还你。”

陈恭见他丝毫没有去投奔六合帮的兴趣,不免觉得丧气,如果沈峤不去,单凭自己扛米袋的那点力气,谁能看得上?

“玄都山是什么地方?”

沈峤:“一座山。”

陈恭:“……”

他快要被气死了:“废话,我当然知道是一座山!我是问你要去那里作甚!”

沈峤:“我也不知道,有人说我是从那里出来的,我想回去看看。”

陈恭:“那座山在哪里?”

沈峤:“靠近齐、周、陈三国边境。”

陈恭吃了一惊:“那么远?那你是怎么从那里跑到这里来的?”

沈峤无奈:“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忘记了许多事情,现在也没能全想起来,若我知道,何必还说回去查证的话呢?”

陈恭想了想:“要不这样,我与你一起过去,我也不用你还钱了,你只要教我一招半式,让我也能像你一样,把六七个人都打趴在地上,等到了陈朝,我去投奔六合帮,你就去你的玄都山,怎么样?”

沈峤:“抚宁县是你的家乡,此地安宁少兵祸,与外面截然不同,离开了这里,我要一路往西,越靠近齐周边境,就越乱,我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又何必去走这趟险路?”

陈恭木着脸:“我亲爹亲娘都死了,屋子也被后娘生的弟妹们占了,与其留在抚宁县扛米袋,倒不如索性去外头走出一条生路来,你不是说我适合投军么,那也要去了战火频起,急需兵员的地方才能投罢,我不愿一辈子都这么窝囊着过,连几个乞丐都能欺负我,瞧不起我!”

沈峤静默片刻:“那好罢……”

这话才刚开了个头,陈恭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他床前:“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沈峤抽了抽嘴角,哭笑不得,“你起来罢,我不收徒弟,也收不了徒弟。现在那些招式,我未必能记全,顶多只能将记得的教与你一些,管不管用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你不用拜师。”

听得这话,陈恭利落起身,爽快道:“好罢,不过你年纪比我大,往后我就叫你兄长了,要是有人再欺负我,你可得帮我出头啊!”

沈峤笑了笑,没说话,又开始发呆了。

陈恭无语地瞅了对方片刻,见他没有回神的意思,只好转身先离开。

……

沈峤从崖上跌落下来,受了重伤,浑身骨头尽碎,当时十分凶险,但这些伤势早在别庄那三个月里就已经调理得差不多了。

真正伤及根本的是五脏六腑,和他一身武功,俱在那一次变故里几乎荡然无存,如今只剩下残缺不全的记忆和半残废的身躯,要恢复谈何容易。

放在别人身上,这几乎就是五雷轰顶的打击,然而沈峤和陈恭在一起,生气的多半却是陈恭。

两人没再回破庙里,而是跟客栈掌柜谈了个便宜的价格,直接租上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沈峤继续去姜公庙前摸骨算命,陈恭则继续去扛米袋打短工,晚上回来则跟着沈峤学功夫,他根骨资质不错,一个月下来倒也打得有模有样,只是没有内息之助,说到底就是个空架子,对付一般的地痞流氓还行,要是碰上真正的练家子,照样白搭。

一个月到了,沈峤与陈恭二人就离开抚宁县,启程往西走。

自打离开别庄之后,沈峤就再也没见过玉生烟等人,虽说抚宁县离先前住的别庄很近,但他每日去姜公庙摆摊算命,所见所闻,俱是再寻常不过的平民百姓,再鲜活不过的市井生活。

江湖仿佛离他无比遥远,遥远得沈峤有时候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去玄都山,就在抚宁县过上一辈子,其实也是不错的选择。

然而胸口偶尔仍旧会隐隐发闷,接续不久的断骨在阴雨天也会像针刺般疼痛,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前尘往事,四肢百骸时不时流窜的真气,这些都在提醒着他:现在的沈峤,依旧不是完整的沈峤。

抚宁县往西是怀州,那里是个大州,又因临近周朝,防守严密,此地刺史通常为皇帝亲自指派,又有检校御史时常过来巡视,三不五时就戒严。

天下虽然分裂已久,各国却不禁边贸互市,唯独怀州刺史申不易行事怪诞,自他上任之后,就下令将两国边境互市关闭,被抓到参与互市的商贾一律严惩不贷,又上报皇帝,说互市容易混入周朝细作,泄露本国边境布防等,建议齐国其它地方也关闭互市,齐帝高纬虽然没有采纳申不易的建议,却对他的忠心大加赞赏,下旨表彰。

申不易在政事上用力过度,对齐国的达官贵人同样极尽巴结,所以时常有皇帝近臣为他说好话,他才能从一个小小的县尉升到如今的一州使君,平步青云。

考虑到进城之后开销大,沈峤和陈恭便打算在城外寺庙借宿歇脚,隔日再直接进城补给,下午就又可以出城上路了。

寺名出云寺,说是寺庙,其实比他们之前在抚宁县栖身的破庙也没好多少,寺内仅有三个僧人,一名住持老和尚,和两名被老和尚收养的小僧人。

寺庙简陋,厢房仅有两间,一间让老住持住,一间给两个小和尚住,除此之外都是通铺。

陈恭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在抚宁县那破庙里,别说通铺,连床被子都没有,现在这样的条件对他而言已经算很好了,沈峤随遇而安,很好说话,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进了厢房,才发现比他们来得更早的还有一拨人,一共四个,俱是年轻男子,厢房里还有两口大箱子。

陈恭对生人抱着一种敌意和警惕,轻易不会开口跟人家套近乎,沈峤眼睛不好,想打招呼都看不清人家长什么样,对方四人同样没有拉近关系的意图,不着痕迹打量了陈恭和沈峤二人,见他们脚步虚浮,衣裳简陋便不再注意。

不多时,两个小和尚抱着铺盖过来了。

本就不大的通铺再加上两个人就显得更拥挤了。

陈恭满心不愿意,忍不住嘀咕了声:“六个人够多了,怎么又来两个!”

小和尚听见了,小声对他说:“施主,那边几位施主中有位年轻娘子,不方便和我们住一间,所以小僧等人将厢房让出来,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既然是女眷,肯定要单独住的,陈恭心里不爽,也不好再说什么,等到看见那四个人随身都带着刀剑,就更不敢张口了,只是他余光一瞥,忽然好像发现了什么,兴奋不已,借着去吃饭的机会,他拉着沈峤小声道:“你看见没有,那几个人是六合帮的!我看见他们衣裳上和箱子上的六合帮标记了,和抚宁县那个一模一样!”

沈峤笑了一下:“我眼睛又不好,如何能看见?”

陈恭也不减半丝兴奋:“你说我要是找个机会和他们搭话,他们一个高兴,会不会答应让我进六合帮?”

沈峤知道陈恭一心向往六合帮,就算走了这么多路,也没改变过初衷。

他慢慢道:“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开这个口。”

作者有话要说:

非·背景板攻·老晏也会来出云寺的,两人很快又要见面了。

老晏:就快跟我再见了,你开心吗?

沈峤:不开心。

老晏:没事,那咱们谈谈心,谈到你开心为止。

沈峤:……谈心你扒我衣服作甚!

老晏:谈心啊,不坦诚相见怎么谈?

沈峤:……救命,导演我真的不想和他搭戏。

第9章

陈恭:“为什么?”

沈峤:“我看见你方才有意和他们套近乎,但他们没有搭理你,我们在场的时候,他们也一言不发,可见要么戒心很重,要么不愿意跟我们说话,无论哪一种,只怕你的愿望都会落空。”

陈恭很不高兴,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对的:“哼,我知道他们这些人,都瞧不起我这种底层出来的,总有一天我也要踩在所有人头上,让他们来跪拜我!”

沈峤知道他的心结来源于从小到大的经历,绝不可能因为自己只言片语就扭转过来,所以也没有多劝。

出云寺这样简陋,斋菜也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一碗白粥,几碟小菜,小菜是寺庙里自己腌的,味道还不错。

沈峤吃得很慢,陈恭却很快,他没能跟六合帮的人拉近关系,心情不好,草草扒拉完几口,就回厢房里去了。

他走了之后没多久,与沈峤他们同住的其中两个人也进来吃饭了。

沈峤的眼睛现在就算能见光,也没法将事物看个分明,看久了眼睛还会发疼,所以大多数时候他索性是闭着眼睛的,非迫不得已不会动用。

此时他隐约瞧见四个身影朝这里走过来,在另一张长桌上坐下,其中两人身着衣裙,似乎是女子。

沈峤心里有数,知晓六合帮此行定是押送了比较重要的东西,所以四个人不一起过来吃饭,还得留两个人在厢房里看守,而另外两名女子则是借了小和尚厢房的女客。

他也没有多事,摸索着喝完粥,就去拿边上的竹杖。

啪的一声,竹杖歪向一边,落在地上。

沈峤微微蹙眉,他的手还没碰到竹杖,后者当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倒地。

“是我不小心碰着了,先生勿怪。”女子柔声道,弯腰捡起竹杖,递给沈峤。

“无妨。”沈峤接过竹杖,朝对方的方向点点头,便要起身往外走。

对方又道:“相逢即是有缘,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沈峤:“我姓沈。”

女子:“沈先生可是要入城?”

沈峤:“正是。”

女子:“城中多客栈驿馆,先生何故不等入城之后再找地方借宿,却要选在这破旧的小庙里?”

这明显是在试探沈峤的底细,若换了别的人,肯定会反问“你们不也住在这里,凭什么管别人”,但沈峤脾气好,还是回答了:“我们身上的钱不够,进城住宿花费更多,所以等明日一早进城,便不用在城中留宿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身上自有股令人心生亲近的好感,即使粗布衣裳,也很难让人忽略,更难将他跟陈恭看作是同一种人。

所以这两个风格气质上完全格格不入的人凑在一起,同路同伴,才会让人不免心生疑窦,出言试探。

偏偏他们又是毫无武功的寻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