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微垂着头,看不清表情,随手摸到旁边树干,支撑着勉力站了起来,看上去像是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然而实际上,风渐渐大了起来,刮得衣袍猎猎作响,他却始终稳稳立在那里,仿佛百摧不折。

见他似乎对晏无师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郁蔼蓦地想到一个可能性,又惊又怒:“阿峤,你竟与魔门的人厮混在一起?!”

听见这句话,沈峤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擦去唇角溢出的鲜血,沙哑着声音道:“你都能与突厥人勾结了,我又为何不能和魔门的人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有没有萌萌看不懂这里面的关系,窝来梳理一下:郁蔼要进行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必须通过跟突厥人合作,他知道沈峤肯定不会答应,所以必须把沈峤弄下去,郁蔼表示玄都山百年大计比师兄重要,所以我忍痛也要大义灭亲,干了!

沈峤落崖之后,郁蔼顺理成章就成了代掌教,当然,其他人也是赞同玄都山要入世的理念的,所以郁蔼的支持度很高,但他们并不知道郁蔼给沈峤下毒,也不知道他暗地里和昆邪合作。

沈峤选择离开,也是因为郁蔼之前表现太好了,他没证没据,说出来别人未必相信。

所以沈峤被骗,并不是他太蠢,只是他太相信郁蔼的人品,其他人也一样,大家从小一起长大,比亲兄弟还亲,不会有防备。

这样一个温柔的环境,才会有一个温柔的峤峤~

然后顺便说一下,

现在是南北朝末期,

当时因为五胡乱华,各种少数民族在北方建立了政权,

这个时候的突厥势力非常牛逼,疆域广阔,他们甚至跟东罗马帝国联合起来打波斯帝国。

北周和北齐也扛不过他们,所以偶尔还要向他们低头,这在北方政权来说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

但他们不能代表所有人,也有很多人一直坚持中原正统,要恢复河山。

包括后来普六茹坚得了天下,他立马就恢复了汉姓等等。

本文不是历史文,主要是讲下这么个大背景,所以郁蔼跟突厥人合作,他自己不觉得很严重,沈峤有原则有底线,他就觉得不能退让。

像峤峤在文中说了,他也觉得以前封山避世可能不妥当,但绝对不同意因为任何理由跟突厥人合作。

这是两人的区别。

第20章

郁蔼被他这句话堵得一时失声。

偏偏晏无师还火上浇油,凉凉道:“祁凤阁放了狐鹿估一马,导致人家的徒弟把自己的徒弟给打下悬崖;祁凤阁收了个徒弟,结果那徒弟野心勃勃想当掌教,勾结突厥人把自己的师兄给算计了,他要是泉下有知,现在估计要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了罢?”

郁蔼听他奚落,心中怒气更盛,勉强按捺下来,冷冰冰道:“晏宗主半夜不请自来,未免失了礼数,郁某还有家务事要处理,还请恕不远送!”

晏无师:“笑话,本座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天底下还没有哪个地方能拦得住我,今日若是祁凤阁说这番话,本座可能还要给他点面子,但你算什么东西?”

郁蔼从未被人指着鼻子骂算个什么东西,他脾气不算好,这些年在沈峤的潜移默化下已经改得十分柔和了,只是被今晚的事情一激,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原想传讯让其他人过来,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沈峤在玄都山的人缘和威望都不错,其他人虽然也赞同郁蔼的主张,希望玄都山能重新入世,扶持明主,参与天下角逐,却未必希望玄都山掌教易主。再说沈峤现在这副模样,难保那些长老和师兄弟妹们看见了又会心软改变主意,到时情势只会变得更加混乱难以掌控。

想及此,他衣袖一振,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

这是祁凤阁传给座下弟子的三把剑之一,“山河同悲”给了沈峤,“天为谁春”给了最小的女弟子顾横波,还有一把“君子不器”,正是郁蔼手中所握。

长剑荡出层层潋滟晴光,如黑夜彩虹,炫目异常,这是将玄都山沧浪剑诀练到极致境界方能使出来的剑光,一道一道,波澜迭起,由静至动,风雷忽临,浪卷天地。

身为他的对手,此刻必然感觉到天地间仿佛下起一场巨大的暴雨,雨点猛地砸下,似乎要把这地也砸破,冷风万顷如刀割,人面俱惊,刀刀入骨刺人肠!

不知何时,晏无师的身形也飘了起来,乍看上去,几乎像是脚不沾地被风刮得往后飘荡而去,一手依旧负在身后,一手平平推向前面,袍袖一卷一拂,先将铺天盖地的剑雨化去大半,继而点出一根食指。

这一指,与当日在半步峰下对付玉生烟的那一指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对付玉生烟时他用了五成功力,现在晏无师却用上了八成。

漫天剑光化繁为简,剑尖划出一个光圈,正正与晏无师的手指对上!

从两人身上爆发出来的真气瞬间以两者相触的一点为圆心蔓延开去,身在其中的两人袍袖翻飞,站在战圈外面的人更不好受。

沈峤早在两人对上时就已经往旁边避开,但仍是不可避免受到波及,差点就站不住。

剑尖灌注真气,澎湃汹涌,犹若巨浪漱击,朝晏无师当头罩下!

沧浪剑诀名副其实,祁凤阁当年东临沧海,悟出这套剑诀,后几经改进,成为玄都山弟子人人习得的入门武功,但虽然是入门功夫,却因用的人不同,而分出高下优劣。

像郁蔼此时,就已经到了“形似莫如神似”的境界,在沧浪剑诀中又融入许多自己对剑诀的体悟,将其真正运用自如,几近人剑合一,身剑不分。

但这样的攻势,却停在了晏无师一根手指前!

仔细看就能发现,晏无师这一根手指,其实并不是静止不动,抵住剑尖就算完事,恰恰相反,他动得极快,残影在视线中几乎毫无残留,看上去像是一动不动,实际上他的手从未停过,他的手指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几度点在不同的地方,而那几个地方,偏偏是郁蔼用真气筑起的屏障中最薄弱的几点。

郁蔼忽然想起师父祁凤阁还在世的时候,曾给他们点评过天下顶尖高手,其中就说到晏无师,当时人人都觉得祁凤阁最大的对手是突厥宗师狐鹿估,祁凤阁却说以晏无师的资质,再过几年就会超越狐鹿估,说不定还能打败自己,因为他的武功已经到了随心所欲不拘泥形式的地步。

对别人来说,《朱阳策》可以让自己习得一门高深武功,问鼎武道巅峰,但对晏无师来说,他却只将《朱阳策》当作参考书籍,用来弥补自己武功中的不足,而非全盘照搬从头练气。

在晏无师的武功里,有一门很出名的“春水指法”,与其交过手的祁凤阁,曾经用两句诗来形容过:春水柔波怜照影,一片痴心俱成灰。

这两句话看着像女子在咏叹自己早逝的感情,当时郁蔼听在耳中,尚且不明其意。

但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这后半句是个什么意思。

因为伴随着对方的指法,汹涌如潮的真气不仅阻住了他的攻势,还让郁蔼辛苦用剑气构筑起来的屏障几近坍塌,眼下他的心情和压力就像祁凤阁所说的,一片“痴心”俱成灰!

郁蔼不得不将剑气运至极致。

不过片刻工夫,势如烟霞炸开,水气氤氲,平地生风,巨石迸裂,发出轰然声响!

沈峤被震得耳边嗡嗡作响,有那么一会儿,什么都听不见。

在寂静的夜里,这动静已足以惊动玄都山其他人了,远处随即陆续亮起灯火,更有不少人披衣正往这边赶来。

这已经超出了郁蔼原本的预料,他本想悄无声息速战速决,没料到晏无师今晚会横插一手,使得事情朝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

二人收手,郁蔼退了三步,晏无师退了两步。

但前者全力以赴,后者用了八成功力,高下如何,人心自知。

晏无师好整以暇,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郁蔼咬牙不语,一方面觉得其他人来了,几个长老联手,怎么也能将晏无师这个擅闯山门的狂徒留下来,沈峤自然也走不了了;另一方面,他心里其实又不太想让玄都山其他人与沈峤见面。

思忖之间,已经有人先一步赶过来了。

是祁凤阁的大弟子谭元春。

他是沈峤和郁蔼等人的大师兄,此人资质平平,性情温和,是个遇事先想着息事宁人的老好人,这种性格和武功自然没法当掌教,但这位大师兄的宽厚为人,包括沈峤在内的一干师兄弟却都十分敬重,沈峤当了掌教之后,谭元春也就成为长老,平日里帮忙管教第三代弟子。

“郁师弟?”谭元春一眼就看见郁蔼在这里,显得有些吃惊,“方才那一声动静,是你们……?这位是?”

郁蔼:“浣月宗晏宗主。”

听见他轻描淡写的介绍,谭元春却倒抽了一口冷气。

魔门的魔君怎会在此?!

晏无师心情不错,还主动跟人家打招呼:“你就是祁凤阁的大弟子?你师父当年与我打了一场,我输给他,现在他的徒弟却全都不济事,你要不要也来一场?”

谭元春:“……”

他扭头看郁蔼,郁蔼沉声道:“晏宗主纵然武功卓绝,但我玄都山那么多人,总不至于留不下一个你,难不成晏宗主是觉得玄都山上风景绝佳,想要长留于此不成?”

晏无师微哂:“没了祁凤阁的玄都山,在我看来一文不值。”

他望向沈峤,讥讽道:“还舍不得走,等着你师弟将你囚禁起来,把手共叙兄弟情谊么?”

谭元春这才注意到不远处树下还站了一个人,因为对方半藏在阴影之中,呼吸又很微弱,加上方才被晏无师先声夺人,他竟也没发现。

这一看之下,不由震惊,脱口而出:“掌教师弟?!”

沈峤扶着树干,朝声音来处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大师兄别来无恙?”

谭元春又惊又喜,上前几步:“你没事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

郁蔼拦住他:“大师兄!”

谭元春被这一拦,想起方才晏无师说的话,骤然住了嘴,望向郁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郁蔼没有回答,反是沈峤道:“大师兄,你们是不是已经准备推举郁师弟为新掌教?”

谭元春面露难色,看了看郁蔼,又看了看沈峤,他不会说什么好听的场面话,只能实话实说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全靠郁师弟在打理内务,反正之前也都是他襄助你左右,只有他最为了解玄都山上下一切,你落下山崖之后,几位长老合议,决定先让郁师弟代掌宗门,等……那个,你回来就好,先好好养伤罢,其余的日后再说也不迟!”

沈峤很明白,如果自己今日当真留下来,以他败给昆邪,加上身受重伤的事实,根本无法再担负掌教之职,即便其他人不计较,他自己也绝对不好腆着脸继续坐在掌教的位置上,玄都紫府势必继续由郁蔼掌握,那么自己留不留下来,都阻止不了他和突厥人合作,甚至以他现在的状况,等于任人宰割。

想及此,他暗叹一声,再无犹豫:“劳烦晏宗主将沈某也捎带上罢!”

“阿峤!”

“师弟!”

两人同时出声,郁蔼带着怒意,谭元春则很吃惊,不明白沈峤何时与魔门的人搅和在了一起。

晏无师挑眉,似乎对沈峤的决定并不意外,又觉得分外有趣,故意道:“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远处灯火隐隐绰绰,由远及近,那是玄都山弟子纷纷赶过来的动静。

瞎子的耳朵分外灵敏,沈峤虽然看不大见,却能听见。

他摇摇头:“不。”

见晏无师带着人欲一走了之,郁蔼又惊又怒,提剑便要上前拦下:“慢着!”

晏无师竟也不闪不避,直接抓着沈峤的腰往前一推,瞬间让他成为郁蔼攻击的对象。

谭元春大骇:“三师弟住手!”

郁蔼大惊,连忙撤手后退,晏无师哈哈大笑,转眼带着人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只余笑声还在空旷中回荡。

郁蔼气炸了:“无耻狂徒!”

作者有话要说:

老晏临走前还要渣一把……

晏无师:本座觉得自己萌萌哒,咦嘻嘻

第21章

但凡高手,都会有那么点高手的气度,要么爱面子,要么放不下身段,像拉人垫背这种事情,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一般是做不出来的,因为他们还想要脸面,也只有晏无师这种连《朱阳策》残卷都能说毁就毁了的人,才能干出这种不要脸的事,难怪郁蔼会在后面气得跳脚,沈峤也彻底无语。

晏无师带着他一路下山,直接穿过玄都镇,来到他们最初进镇的郊外驿站处,这里有个稀稀落落的小树林,尚算得上空旷。

他将沈峤放了下来。

沈峤道拱手:“多谢。”

他跟郁蔼交手,受了点伤,全身气血凝滞,现在过了许久,方才感觉暖意慢慢回来,手脚有了知觉。

晏无师却毫不客气哂笑:“所以你上了一趟玄都山到底有何意义?不过是证实了当日我说过的话,利益面前,人心一文不值。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们,为了利益可以毫不犹豫将你出卖,为了掌教之位,可以任你落下山崖而不闻不问,祁凤阁自诩正道宗门,光明磊落,教出来的弟子却堪比我魔门作风,果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他当然知道沈峤落崖之后,玄都山的人也陆续在外头寻找过,只不过那时候沈峤已经被他救回去,那些人自然扑了个空,但晏无师没有必要帮那些人说好话,他更乐意看见沈峤就此灰心丧气,从一个容易心软的落魄掌教变成一个对天下人满腹仇恨的人。

但沈峤没有接话茬,他寻摸了旁边一块大石头慢慢坐下来。

郁蔼性情有点偏执,功利心强,凡事都要做到最好,自小就是这样,若不是在玄都山,说不定他今日又是一个晏无师,但他这些年对玄都山也的的确确全心全意,毫无藏私,师兄弟们手足友爱,再铁石心肠都能给捂热了,更何况郁蔼毕竟不是晏无师,是以在那之前,别说沈峤想不到他会做出这种事,只怕师父祁凤阁再生,也不会想得到。

他让自己在与昆邪的交手中落败,众目睽睽输给突厥人,身败名裂,郁蔼顺理成章就成了接任者,没有人会认为他不够资格,还能一劳永逸,即便沈峤还活着,自己也没脸要求继续当回掌教。

这听起来似乎很合理,但结合郁蔼当时信誓旦旦,言辞激动地说自己有苦衷,说自己是为了玄都山能凌驾于天下其它宗门之上的话,事情就显得有些古怪了。

假如郁蔼所说的苦衷是真,个中另有因由,那么他所指的,就绝对不仅仅是跟昆邪暗中勾结,设计沈峤落崖的事情了。

他必然还在其它更重要的大事上,与突厥人合作。

沈峤蹙着眉头,只觉脑袋像针刺一般密密麻麻发痛,百思不得其解。

自晋朝南迁,五胡乱华,这些年虽然各国政权更迭频繁,但像周、齐这样胡风极为浓郁的国家政权,因为沿袭汉制,逐渐汉化,要说统一天下,勉强也还能令人接受,但像突厥王庭这样至今依旧在草原上放牧吃草,不时入侵中原的野蛮民族,却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明主。

突厥人反复无常,残暴形象早已深入人心,若没有天大的好处,郁蔼必然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

那么对方所筹谋的,究竟是什么,突厥人到底能许给他,又或者说给玄都山带来什么好处?

这些事情,沈峤没法拿出来跟晏无师讨论。

就算两人如今渊源甚深,但也谈不上朋友,晏无师喜怒无常,正邪不定,更不可能与他交浅言深。

沈峤只能自己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

只是无论怎么琢磨,都像是隔了一层薄薄的窗纸,总想不到最关键的那一点上。

晏无师忽然道:“歇息够了没?”

沈峤茫然抬头,因为还在想别的事情,表情有点无辜和心不在焉。

晏无师:“歇息够了就来打一场。”

沈峤:“……”

他苦笑:“晏宗主,我怎么打得过你,上回你不是已经试过了么?”

晏无师奇道:“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要带你走?你的死活与我何干,我若是要《朱阳策》残卷,直接去玄都山找就行了,何必还带上你这个累赘?你现在身负两册《朱阳策》残卷,武功恢复只是迟早的事,这份机缘却不一定人人都有,我早想借由一个精通《朱阳策》的人来研究陶弘景这套武功,又不可能自己跟自己打,也不可能找雪庭秃驴来练手,你难道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么?”

沈峤嘴角抽搐,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

半晌才道:“我现在功力仅剩三成,方才与郁蔼交手,又受了伤,此时恐怕力有不逮。”

晏无师:“所以我才大发慈悲放任你坐在这里休息了片刻。”

沈峤无奈:“我现在忽然觉得被强留在玄都山也不是一个很坏的选择了。”

晏无师:“你现在恢复了记忆,也就是说从前所学的那部分《朱阳策》也能悉数记住并运用自如,加上之前在出云寺听的那一部分,足以让你融会贯通,境界更上一层。”

沈峤想了想,老老实实点头:“的确是这样。”

从这一点上来说,虽然晏无师的动机并不纯良,还屡屡存了利用和看好戏的心思,但自己还是应该多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