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玉生烟忽然道:“我现在不猜他们去青楼了行吗?”

管家笑道:“您这是要反悔了?”

玉生烟无可奈何:“罢了罢了。”

他又对小鹿招手:“沈道长,吃烤肉吗?”

管家:“……”

小鹿回以无辜的眼神。

沈峤不在吃烤肉,也不在青楼,他现在在湖边。

这个湖离别庄不远,他们坐在凉亭里,晏无师则让人将钓上来的鱼虾腌制成醉虾醉鱼再呈上来,加上一坛陈年好酒,在旁人看来真是神仙都不换的日子。

晏无师素来懂得如何让自己过得更舒坦,虽说野外餐风露宿的日子他也过得,但能不委屈自己的时候,他绝不会委屈自己。

“你从哪里叫来的现成人手?”沈峤有些奇怪。

“这附近有个驿馆,原先没什么生意,我买下来,将别庄里的人拨一些过去,雅客来这里垂钓的时候,也可做些吃食的生意,晚上便可顺便宿在驿馆,无须急着赶回城。”

沈峤笑道:“只怕也只有你会这么做了罢。”

晏无师:“这附近景致既有半步峰应悔峰那等险峻陡峭的山势所在,自然有文人墨客前来,也不算完全无人问津。”

沈峤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这间驿馆,最主要还是作为打探或中转消息的所在,毕竟官道旁边,许多人会在驿馆落脚,至于找了手艺好的厨子来做饭,还有这些捧着酒菜的婢女,那只是专门为晏宗主效劳的,赚钱与否,并不重要。

这面前的菜肴,基本都是用酒来烹调的,酒香浓郁,熏人欲醉。

沈峤并不是杯酒不沾的人,但他看着眼前满满一杯的陈酒,面露为难:“其实我酒量不好。”

这酒一看就是会醉人的那种。

晏无师将自己杯子里的满上,然后一饮而尽:“我都快要赴死了,你连杯酒都不肯喝。”

沈峤:“……”

明知他是故意这样说,但沈峤还是拿起酒杯,分两口喝完,一股火辣辣的热浪流过喉咙之后,霎时感觉整个人从胃里开始烧了起来。

“这是烧酒?”他有些惊诧。

晏无师摇首:“不算,只是加了些茱萸花椒,所以会更冲一些,不过鱼虾蟹性寒,正好中和。”

侍女上前拈起醉虾将其剥壳,把剥出来的嫩肉放入沈峤面前的碟子里。

沈峤吃进嘴里,河鲜的甜美加上酒香浓郁,的确回味无穷,他放下筷子,见侍女还要再往他碟子里放,摆摆手道:“我怕吃多了会醉,不吃了。”

晏无师摇摇头:“吃过这一顿,不知半步峰上回来,坐在你对面的人是否还有我,你却连动一筷子都嫌多,实在令我伤心。”

沈峤:“……你别老拿这件事来说,狐鹿估固然厉害,你又不是省油的灯,岂能轻易丧命!”

晏无师挥退侍女,亲手给他满上酒,淡淡道:“世事无常,我虽狂妄,也不敢说自己一定能赢,这一战,狐鹿估既需要通过打赢我,来向世人表明他早已远胜祁凤阁,更要为突厥扬威。他若能杀我而不杀,岂非辜负了他赫赫威名,我若能杀得了狐鹿估却不下手,这也不是我的本性。”

沈峤轻轻叹了口气,不忍违逆,终于不再拒绝这酒。

晏无师本是不怀好意,平日里没机会给沈峤灌酒,现在正好可以趁机欣赏一下美人的醉态,所以寻了他的软肋,一杯接一杯地斟上,谁知沈峤说自己酒量差并不是在开玩笑,三杯下肚,双颊便已晕上浅浅的红,眼神也不复以往清明。

这样的情景,毕生又能见到几回,只怕下次要再给沈峤灌酒,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回头还是找人画下来好了。晏无师心道,一边伸手在对方脸上摸了一把,果然很烫。

沈峤撑着额头,倒没有发酒疯,只是反应迟钝了一些,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伸手摸自己脸,迷迷瞪瞪看了好一会儿,渐渐露出难受的表情。

晏无师真没想到他的酒量会浅成这样,看他摇摇欲坠,只得坐过去将人揽住:“想吐?”

沈峤摇摇头,以手挡住脸,半天没说话。

饶是晏无师再厉害,一时半会也猜不出这是什么意思,但他的做法很直接,直接伸出手,将对方捂在脸上的手拿下来。

晏无师何其敏锐,立时摸到手指上的些微湿润。

再看沈峤的眼睛,水汽氤氲,辨不出是被酒气熏的,还是哭了。

晏无师终于没再维持面带戏谑的闲适笑意,面上微微动容。

他只是想欣赏美人醉酒而已,没想过让美人流泪,诚然沈峤哭过几次,但那几次,无不是触动心肠,感伤至极。

沈峤的性情固然柔和些,可内里也是铁骨铮铮,绝非动不动就哭泣流泪的软弱之人。他微微皱眉,似乎没想到晏无师会如此动作,但眼眶里的湿润终究只是湿润,并未凝聚成泪水落下来。

“阿峤,你在为我难过,生怕我与狐鹿估这一战,一去不复返,是不是?”晏无师柔声道。

沈峤叹了口气,也就是因为喝了酒,他才会不由自主将愁绪释放出来,否则顶多也只是比平日沉默一些罢了。

他撑起手肘,似乎想要挣脱晏无师的搂抱,但喝了酒的身体软绵绵了,一时失了练武之人的敏捷,有些力不从心,只能作罢:“说来也奇怪,若换了我自己与狐鹿估交手,只会觉得人生终有这一日,心中豪气干云,再不会想其它,但若朋友这样做,我却只剩下担忧了。”

“朋友。”晏无师在嘴边把玩着这个词,“换作李青鱼跟狐鹿估决战,你也会如此担心吗?”

沈峤还挺认真地思考起来,眉头越拧越紧,却半天没有给出答案。

还需要什么答案?晏无师笑了,手拂上沈峤的鬓角:“阿峤。”

沈峤揉揉额角:“……嗯?”

晏无师:“阿峤。”

他将整张脸都埋入沈峤的颈窝,将这个名字揉碎了,在心底千回百转。

沈峤没意识到两人的姿势如何暧昧,只觉脖子被他的头发蹭得很痒,忍不住推开对方,起身撞撞跌跌走向湖边,弯腰掬起湖水往脸上抹,冰凉水珠一激,感觉神智瞬间回来许多。

晏无师走过来扶他:“回去罢。”

沈峤点点头,忍不住抱怨:“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晏无师嘲笑:“你自己酒量差,就该多练练。”

沈峤头疼:“下回除非又有人再要跟狐鹿估交手,否则谁也没法再让我喝这践行酒。”

晏无师大笑起来。

沈峤运功将酒气解了一些,虽说脑袋还混混沌沌,但总算能自己走路了。

回到别庄时已将近傍晚,那头小鹿正在前院吃草,沈峤思路不似以往清晰稳重,行为也有些幼稚,居然上前抱住鹿脖子,小声对它道:“我给你改个名字好不好?”

那头晏无师招手:“阿峤,过来。”

没等沈峤分辨出这究竟是在叫哪个时,小鹿已经甩开沈峤,颠颠儿地跑过去。

沈峤一口恶气憋在心头,靠着柱子揉脑袋,心说自己刚才何必为此人担心,真是多此一举。

在那之后,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寝室的,一切好像陷在梦里,隔着纱帘,朦朦胧胧,如镜中花水中月。

待得沈峤长长一觉醒来,觉得自己这一觉,仿佛直接睡过了春夏秋冬,酣畅淋漓,神清气爽。

他洗漱干净,招来侍女询问时辰,婢女道:“您已睡足一天一夜了,这会儿正是卯时,半步峰上,主人与狐鹿估,想必交上手了。”

沈峤大吃一惊,无法置信自己一觉竟睡了这样久,转念一想,很可能是晏无师又玩了一手,趁他醉酒昏睡时点了自己的睡穴之故。

但他也来不及多说什么,抓上山河同悲剑,身形一闪,直接就往半步峰的方向掠去。

第128章

半步峰还是那座半步峰。

千百年来它屹立在那里,人事兴废,朝代更迭,于它而言并未有半分影响。

因昨日下雨,多云蔽日,江面上水汽蒸腾,形成山雾,连带对面的应悔峰都一并白气缭绕,恍若仙境。

但身在其中的人,无心赏景,更不觉得自己置身仙境。

连着几日下雨之后,山路本就湿滑异常,加上这应悔峰崎岖陡峭,常人站在山下仰望时,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更不必说向上攀爬,那简直称得上如履薄冰,饶是练武之人,身怀轻功内力,这一步一步也比寻常时候慢上许多。

更何况今日的应悔峰,实在是盛况空前。

平日偶尔只有寥寥樵夫骚客的山路,今日却不时能够见到携刀带剑的江湖人士陆续上山,然而通往山上的道路并非人工开凿,而是经年累月被人踩出来的,有些人迹罕至的地方,直接就是削壁如剑,笔直上下,毫无容身可过之处,轻功卓绝者,固然可以继续往上,武功平平者,到此也只能止步,仰望而兴叹。

可以说,从山下到峰顶共有九处极难逾越攀爬过去的坎子,这九道坎子,就是众人武功的试金石,以致于最后能登顶者寥寥无几,只手可数,所以能站在应悔峰顶观战的人,也就少之更少了。

但许多人千里迢迢来此,为的就是旁观这数十载难逢的巅峰一战,哪怕是将来多些去与子孙吹嘘的本钱也好,如何甘心就此止步山下,所以就算再难爬,许多人还是要迎难而上,在山路上踯躅前行。

“兄长,这应悔峰如此难爬,为何咱们不去试试半步峰?晏无师与狐鹿估不是在半步峰顶决战么,就算我们在此登顶,要隔江观战,终究不如在半步峰上来得清晰啊,更何况今日雾这么大!”说话的人正是会稽王家的王灼,当日试剑大会上,他差点被段文鸯所伤,后被顾横波所救。

年轻人对美貌女子素来没什么抵抗力,王三郎也不例外,他心中暗暗倾慕顾横波,有心与人搭讪,没奈何顾横波却不搭理他,试剑大会之后更是追随袁紫霄而去,王二郎不忍见弟弟成日郁郁寡欢,听说世间两大高手约战半步峰,便将弟弟也带过来观战。

可惜两人虽是江湖上的后起之秀,武功不俗,面对应悔峰的这九道坎子,也终究止步于最后一道。

眼前没有阶梯,只有一面笔直山壁,山壁高约三丈,也就是说,想要上到峰顶,必得越过这面山壁,而且中间不能借力,因昨夜下雨,山石倾塌,这面山壁变得更加湿滑光润,除了一口气跃上去,别无他法了。

王家兄弟二人望着山壁发傻,与他们一道被挡在此处的还有七八个人,都是准备上山观战的,他们同样过了前面八道坎子,却被这里难住了。

王二郎看了兄弟一眼:“你以为别人是傻的,如果半步峰比这里好走,所有人早就往那儿去了,怎么还会来这里?据说半步峰峰顶不过方寸大小,立足尚且艰难,能在上面交手已非常人,如何还容得下旁人观战?”

王三郎呆住:“那如何是好,我们大老远过来,就只能站在这儿了?”

他往半步峰的方向极目远眺,丧气地发现视线完全被山峰挡住,伸长脖子也只能瞧见一片白色云雾,更勿论山上的人了。

面对这样的情况,王二郎也是始料未及,惋惜道:“你现在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罢,方才纯阳观李少侠和苏少侠,他们就上去了。”

王三郎思及顾横波,更添几分黯然:“现在半步峰那边应该都开始打了罢,也不知道战况如何?”

无须他说,王二郎也很想知道,连同他们兄弟俩在内,十来个人大眼瞪小眼,有人不甘心失败,还想尝试一番,走到山壁前,直接提气一跃,身形陡然拔高,如白鹤展翅,鸿雁高飞,煞是好看。

十数双眼睛齐刷刷落在那人身上,眼看对方跃至最高点,已经达到山壁过半的高度,但这一口气堪堪用完,他不得不脚下踩住山壁,意欲借力再起,谁知脚下湿滑无比,竟是半分凭借也没法用,身体当即就往下一沉,勉力维持的一口气泄去,再也没法上升,人不得不落地。

这人当众出丑,不免有些尴尬:“学艺不精,让各位见笑了。”

别人要是能上去,也不至于还留在这里了,当即纷纷安慰他:“兄台过谦了,你的轻功已是不凡,只不过这里昨夜下雨,竟比平日还要难爬几分,否则咱们早就上去了!”

大家同病相怜,一时多聊了几句,王二郎不禁问:“我们兄弟二人刚上来,不知前头有多少人上去了?”

有人答道:“上去的人不多,但也不少,像汝鄢宫主,易观主,段文鸯这等高手自然不必说了,有好几位年轻一辈的也上去了,我只认得李青鱼,苏樵和谢湘,余者甚是眼生。”

又有人道:“我倒认得,还有赤霞剑派的晁玉。”

王二郎吃了一惊,他曾与晁玉交过手,对方略胜一筹,但没想到晁玉竟也能跃上此处,可见自己还是有所不如。

此时又有人试图上去,结果毫无意外铩羽而归,其他人简直都有些灰心丧气了:“眼下应该将近辰时,一个时辰过去,恐怕早就交上手了,只不是胜负定了没有,依我看咱们还不如下山去等消息,也好过在这里不上不下。”

话虽如此,眼看就剩最后一道坎子,谁又甘心半途折返呢?

方才试图跃上去的人叹道:“哎,怪只怪我从前觉得轻功没用,不肯下死力去学,这会儿竟被困在这里,真是气煞人也……”

话未落音,他咦了一声:“你们看,又有一人要上来了,却不知他能不能来到这里!”

众人赶忙循声望去,便见下面果然一道人影掠上来,速度极快,眨眼工夫就到了眼前。

王家兄弟认得来者,不由惊叫出声:“沈道尊!”

沈峤不知道自己的称呼是何时从“沈道长”变成“沈道尊”的,他也无心去细究,眼下他关心的只有半步峰上那一战,所以就算认得王氏兄弟,他也只是颔首致意,并无寒暄言语的打算。

此处十来个人里,一半认得沈峤,皆因那次试剑大会之故,一半不认得,当时他们没有去,不过就算不认得,听见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沈道尊”,也该知道沈峤是谁了。

那剩下的一半人,看沈峤的眼神登时为之一变,不约而同带上了些许敬畏崇拜。

王三郎见沈峤脚步不停,欲继续往上,眼明手快叫住他:“沈道尊请留步!”

沈峤眉头微微一蹙,终究还是停下来,回头看他。

王三郎迟疑道:“敢问沈道尊可曾见过令师妹?”

横波?沈峤摇摇头:“自试剑大会之后,我便未再见过她了。”

王三郎闻言难掩失落。

沈峤:“你们这是想上去?”

王三郎有些不好意思:“是,但这山壁太高,中途无法借力换气,所以……”

沈峤看了一眼,道:“我带你们一程罢。”

王三郎:“啊?”

沈峤:“去吗?”

王二郎反应更快,忙应下来:“去的去的,多谢沈道尊!只是我们有两人,恐怕要劳烦您多走一趟……”

沈峤:“无妨的。”

王二郎还不知他说的“无妨”是什么意思,便觉肩膀被一只手紧紧抓住。

没等他来得及反应,眼前一花,脚下已是腾空而起,王二郎感觉整个人像是包袱一样被拎起来。

沈峤竟一边一手提着一人,中途也不必借力换气,直接就跃上了石壁!

不单是王氏兄弟二人,就连底下众人也都看着三人片刻消失在视线之内,瞠目结舌,无法言语。

方才李青鱼等人跃上此处,他们也是亲眼所见的,那几个人轻功不可谓不好,可若要再带上两个人,却未必能做到,由此可见沈峤的轻功得好到什么程度。

众人久久未能回神,其中不乏心头懊悔失落,后悔刚刚没来得及套交情,让沈道尊也带一带自己的,良久,才有人长出口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沈峤都如此厉害,晏无师狐鹿估等人又该到了何等境界,我看我也不必观战了,还是回去多练几年再说罢!”

说罢摇摇头,黯然神伤地下山去了。

余者未必如他一样悲观,可同样被沈峤方才表现出来的轻功狠狠打击了一把。

却说越过那道山壁之后,余下就没有太过险峻的坎子了,沈峤对二人道:“我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跟上来也不迟。”

王二郎忙道:“多谢沈道尊襄助,余下的我们自己走便可,您请!”

沈峤微微颔首,果然加快脚步,不过片刻,就到了山顶。

山顶此时已经站了不少人,沈峤略略一扫,便看见许多老熟人。

众人正全神贯注望着对面半步峰上的两道人影,并未注意到沈峤的到来。

单论彼此距离,半步峰与应悔峰其实相隔不远,只因中间横了一道江水,方才两峰分隔。

此时虽然云雾缭绕,但山风凛冽,浓雾不时被吹散,能上得来的,武功目力自然一等一,不难清楚看见对峰的情形。

沈峤也无暇与旁人寒暄,他甫一上来,注意力就完全被那边吸引了。

晏无师与狐鹿估二人,手中俱无兵器,然而一招一式之间,衣袍飒飒,袖影翻飞,令人分不清是山风刮动,还是真气涤荡所致,就连那满山云雾,都在两人的交手中逐渐消散,令应悔峰上的人得以清晰观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