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镖师处理好一切,眼见天已经蒙蒙亮,也没了睡意,准备让众人继续上路。

他见沈峤还站在树下,走过去一看,对方神游物外,也不知在想什么,不禁笑道:“李家家资丰厚,里小娘子又对道长一片痴心,若道长肯还俗入赘,将来定然坐拥偌大家产。”

沈峤这才回过神,他一路上心事纠结,此时却被那李小娘子飞来一语忽然点醒,仿佛想通了许久都未想通的难题,一时面色舒展开来,在晨曦微光的映衬下,宛如玉色清润,连刘镖师都有些看呆了,心道难怪李小娘子会一见钟情,不顾生死,这道士果然生得一副好相貌,更勿论还武功高强。

“刘兄,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沈峤道。

刘镖师忙道:“方才承蒙道长相救,某还未谢过救命之恩,何当请教二字,道长只管问便是!”

沈峤神色严肃:“敢问刘兄,你可曾有心上人?”

刘镖师一脸呆滞:“哈?”

第132章番外4

“什、什么心上人?”刘镖师结结巴巴。

沈峤摇头失笑:“没有,也是我孟浪了,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刘镖师回过神,挠挠头发,自以为大概跟上他的思路:“沈道长自幼修道,清心寡欲,想必是没接触过凡俗,被李小娘子这一吓,有些手足无措也是正常的!”

两人经过方才那一战,刘镖师也一反之前的客气疏远,显得亲近不少:“其实您说这个,我还真答不上来,这世间哪来那么多情情爱爱,卿卿我我,我有幸在终南派门下练武,直到十七岁才下山回家,家中父母给我订了一门亲事,听说那女子虽然不会武功,却是幼承庭训,贤良淑德,正所谓父母之命,我自然要遵从,所以也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不过成亲之后,拙荆操持内务,很是辛苦,我对她甚为感念,若说什么情爱,那都是文人墨客吃饱了没事才会去念叨的,像我们这样跑江湖的,每日不是风吹雨淋就是生死搏斗,就像方才,此番若无道长同行,那我们可真是要折在这里了!”

沈峤:“刘兄不必客气,既然同路,互相扶持也是应该的。”

刘镖师笑道:“等到了建康,我得请道长吃顿好的,您可千万别推辞!”

沈峤:“那敢情好,我人生地不熟,也得仰仗刘兄多多指点。”

刘镖师:“爽快!实不相瞒,先时看见道长生得文弱,我还怕您跟那些书生似的,提把剑当装饰而已,却没想到,啧啧,您这功夫恐怕比我师父都还厉害了!”

沈峤:“刘兄过奖了。”

刘镖师:“既然不把道长当外人,那我也就直说了,其实玩笑归玩笑,李家小娘子对道长一往情深,倒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这年头世道乱,道长武功足以自保,与其独自飘摇江湖,倒不如娶了李家小娘子,有李家偌大家财助力,哪怕当不得一方豪雄,起码也是衣食无忧的富家翁啊!”

沈峤哭笑不得:“刘兄误会了,我对李小娘子没有半分非分之想,我心中已有所属,只是之前混混沌沌,竟也不曾仔细思量,方才被李小娘子当头棒喝,方才明悟心事。”

刘镖师恍然:“原来如此,难怪你会那样问我!不知道长这位心上人,对道长心意如何?”

沈峤微微蹙眉:“……他先时咄咄紧逼,我只得步步后退,后来他好似生气了。”

刘镖师咋舌:“这年头女子倒比男子大胆许多!”

他转念一想,这道长如此风姿,又有高强武功,也难怪女子会倾心,那李家小娘子没见过几面,镇日都待在马车里,刚才不也奋不顾身飞扑出来挡箭?

刘镖师到底是过来人,开始指点沈峤:“女子素来羞涩,难得对你袒露心意,你却不肯接受,如此几次,脸皮薄的,必然没脸再来找你,你若能主动去找她说明,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沈峤嘴角一抽:“那人的面皮……其实也不是很薄。”

刘镖师笑道:“不薄不就更好办了,直接说了,以道长的品貌,对方必然含羞带怯地答应了,届时直接让媒人去女方家里提亲便是!”

沈峤叹道:“他性子狂傲,只怕受挫之后便不肯轻易低头。”

刘镖师:“这还不容易,但凡是人必有所好,你投其所好,送些她喜欢的东西,话自然就说开了!”

沈峤虚心求教:“还请刘兄教我。”

刘镖师:“送些钗子罢,女儿家的,不是最喜欢那些首饰珠宝了,她喜欢古朴的,你便送桃木簪或玉钗,若喜欢花哨的,你便送金银镶宝石的,保管一送一个准!”

沈峤想想晏无师出行衣饰一应有人打理,哪怕头上一根簪子,都是常人一年开销,他自己也没有特别喜好,便摇摇头:“他不太在意这些饰物。”

刘镖师皱眉:“那……吃食呢?衣食住行,总该有些喜好罢?”

沈峤想了想,迟疑道:“他喜欢……糖人?”

不过那是谢陵喜欢的。

晏无师也喜欢吃糖人吗?沈峤想象了一下晏宗主带着狂傲霸气的表情舔糖人的样子,表情立时变得很奇怪。

刘镖师也很奇怪:“糖人那是小孩儿喜欢吃的罢?”

旋即又释然,给出了一个自己觉得很合理的解释:“道长的心上人怕是年纪不大罢?”

沈峤轻咳一声,有点心虚:“算是罢。”

刘镖师心说这样貌的确挺吸引小娘子的,这不那李小娘子才刚见了没几面,就被迷得五不着六了。

“那就更好办了,年纪小,阅历就少,几句话就能哄得她开心,话说沈道长,既然妾有意,而你也有请,怎么没有打听打听你喜欢的那小娘子到底喜欢什么呢?”

沈峤其实是知道的,但知道了也没用啊:“……他好像最喜欢练武,与人比武。”

江湖中醉心练武的女子不少,刘镖师也不意外:“以道长的武功,想要指点她,必是绰绰有余了。”

沈峤摸了摸鼻子:“我打不过他。”

刘镖师大惊,这年头的女子未免太彪悍了罢,也难怪沈道长之前再三推拒,要我也不敢娶这样的母老虎啊!

“那,那……”他也有些词穷了,“总之你每个办法都试一试罢,古人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是有道理的,她既然也对你有意,哪怕你送的物事不合她心意,她总还是能知道你心意的。”

沈峤也知道再问不出什么:“多谢刘兄,受教了。”

刘镖师见他虽然武功高强,但在这方面的确一窍不通,便又指点了许多,连自己白日里抱着妻子在闺房里走的事情都说出来了:“你别看那些女子在外头一个赛过一个的端庄严肃,但关上了门左右无人看见,你便是骄纵她一些又有何妨,人这一辈子短短几十年,碰见个可心的不容易,得珍惜些!”

沈峤忍笑:“好,我记下了。”

此时众人已收拾妥当,为了尽快去前面城镇歇息,人人都加快脚程,沈峤与刘镖师二人则落在最后,为马车断后。

一路疾驰,风声赫赫,谁也没再顾得上再说话,他们自然也不晓得马车之中另有一番喁喁私语。

那原该昏迷过去的李小娘子呻吟着醒过来,问旁边的人:“你瞧我方才做得如何?”

李家娘子实事求是道:“略有些浮夸了。”

李小娘子白了她一眼:“为了点醒沈道长,我可真是苦肉计也上了,若这次能让沈道长醍醐灌顶,我的伤也不算白受!”

李家娘子同情道:“难为你了,还得真受这一箭!”

李小娘子哭丧着脸:“可不是,疼死我了,可沈道长那么厉害,我若不假戏真做,被他看出来怎么办!”

李家娘子安慰道:“算了,你也知道这是任务,完成得越好,咱们自然也越好,宗主慷慨,定然不会不厚赏你的。”

出了贼匪劫道这档子事,大家都心有余悸,恨不得立马赶到城镇里,以免再受劫掠。

因着李小娘子的伤势,众人在城镇里停了数日,每日两三顿饭加上住宿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亏得李家家大业大,方才不将这点银钱放在心上,李家娘子为了女儿能多歇息几日,更是不吝银钱,连沈峤都因打退贼匪而被千恩万谢,李家娘子也没埋怨他害自家女儿伤身又伤心,还硬塞了沈峤一大笔钱财。

紧赶慢赶,一行人终于赶在半个月后抵达建康城。

入城之后,李家母女也找到了亲戚,大家本该分道扬镳,但刘镖师很热情,拉着沈峤走遍建康城,为他指点风物人情,又请他吃了顿饭,将自己家中地址告知,说好沈峤日后有空上门拜访,这才告辞而去。

辞别刘镖师之后,沈峤找上他先前说的白门观,打算借住些时日,却正好赶上朝廷使者带着皇帝诏令前来宣召得道高人入宫,对方见沈峤风仪不俗,便上前询问他的来历,沈峤一一作答,说法与和刘镖师说的一般无二。

天使急于凑够皇帝要求的人员,自然也不会去细加盘问,更何况许多人容易受表象影响,而沈峤这皮相分明十分符合众人对“神仙”的定义。

“敢问道长,您修的可是炼丹之道?”

沈峤原想说不是,但话欲出口,他心中一动,拐了个弯:“我修的是有情道,于炼丹仅仅称得上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在观人面相上倒还略有心得。”

天使听说他不懂炼丹,还有些失望,听见看相,又是一喜:“这么说,道长也会占卜吉凶了?”

沈峤谦虚:“略知一二。”

天使:“当今陛下心向道门,欲求得道高人指点迷津,不知道长可愿随我入宫面圣,若合圣意,等待道长的,便是想也想不到的泼天富贵了!”

沈峤来陈国,本就是为了能近距离接触陈国新主,看看这位君王比之杨坚如何,没想到刚打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他与汝鄢克惠又不熟,错过了这次,再要找这种光明正大面圣的机会就不是很容易了。

他如今入世修行,很知道一些人情世故,贸然答应下来,非但不能显出高人风范,还会令对方轻视。

于是他面露迟疑:“贫道在道祖面前立下誓愿,每日诵道经数遍,今日修行尚未完成,看来与陛下缘分未至,还是改日罢。”

儒门在陈朝有很大影响力,所以建康城内并无太大的道观,这白门观在数座道观之中也并不显眼,被打压了这么久,那些道士一听皇帝有召,个个都激动万分,红光满面,唯独这位新来客居的道士表现得很淡定。

天使果然对他高看一眼,连白门观里的道士也劝他:“道友还是答应下来罢,你毕竟在白门观客居,若陛下发怒追究,我们就要受池鱼之殃了!”

沈峤这才叹了口气:“那就请天使带路罢。”

朝廷宣召道士,却不是召沈峤一人,沈峤答应下来,名字就被登记造册,过了三日,天使差不多凑齐十几个看起来还算合乎条件的道人,沈峤与白门观的两名道士,这才在宫中使者的带领下入宫。

陈宫不比隋宫大多少,但华丽精致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尽显江南丽色,许多道人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奢华,哪怕面上竭力压抑,眼中也难免流露出惊艳。

沈峤三人入了宫,便被引至望仙殿。

那里左右两旁各八个座席,已经差不多坐满了人,剩下最靠近门口的那三个,自然是留给沈峤他们的。

沈峤无意与白门观道士争夺先后次序,直接就将前面两个让给他们,自己独坐最靠近门口那个,倒赢得两人感激的目光。

离门口最远,当然意味着最不受重视。

内侍道:“陛下未至,诸位稍安勿躁,勿要喧哗。”

众道士自然不敢喧哗,但窃窃私语也是难免的,沈峤的视线随意往四下一扫,目光落在其中一人身上时,当即寒毛直竖,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

那人原本闭目假寐,不与旁人交流,一副孤高之状,此时却正好睁开眼睛,朝沈峤这里望过来。

四目相对,对方若无其事转向别处。

沈峤:“……”

第133章番外5

沈峤的眼睛没有瞎,所以他也不可能认错人。

让他惊异的是对方胆子之大,除了换上一身道士装束之外,连容貌也未加修改,顶着分毫未动的一张脸,就这么坐在陈国皇宫之内,成为陈国皇帝的座上宾。

众所皆知,陈朝是儒门的地盘,说得不好听点,汝鄢克惠视如禁脔,不许别人染指,像佛门天台宗同样在陈朝境内,就被临川学宫遮掩得光芒黯淡。

论单打独斗,晏无师自然不惧汝鄢克惠,但毕竟强龙难压地头蛇,堂堂浣月宗宗主扮作道士入宫见陈主,意图抢夺儒门的阵营,招来儒门围攻,这种事情传出去将会很不好听,在沈峤看来,对方完全没有必要如此自找麻烦。

话说回来,晏无师就是晏无师,若事事都在别人意料之内,也就不是晏无师了。

兴许是沈峤在晏无师身上停留的时间过长,坐在他旁边的白门观道士也注意到了,偏过头低声道:“沈道友,你认识那边的道友吗?”

沈峤:“不认识,我也刚到建康,正要请张道友介绍。”

张道士道:“我只认得你对面那两人,是京中蓝水观的道士,那蓝水观比我们白门观还残破,也不知那两人是怎么蛊惑了天使混进来的!”

沈峤哭笑不得,历来同行相轻,别看道门修的都是仙风道骨的长生之道,其实内里也是人心百态,样样不少。

“我听说先前已经有道友被皇帝陛下召见过了,想来是陛下不甚满意?”

张道士:“陛下想求长生,自然要向道门请教,奈何那些儒生极力反对,这京城之中的道观,以东海观最大,陛下原本寻的是东海观的道士,听说问仙问到一半时,被儒门的人知道了消息,那汝鄢克惠也真是讨厌,竟请了太后施压,当场戳穿东海观道士的仙术,将他们赶出宫去。”

说及此,张道士露出一丝幸灾乐祸:“不过若非如此,又哪里有我们出头的余地呢,那东海观道士想要独占鳌头,才轻易被驱赶,若整个建康城的道士能联起手来,也未必会惧怕那临川学宫呢!”

沈峤心说恐怕你们加起来也不是汝鄢克惠的对手。

“如此说来,怎么今日我们入宫,却不见临川学宫的人出面?”

张道士:“你初来乍到,也难怪不知,今上登基不久,始兴王起事造反,汝鄢克惠正随军阵前协助平叛呢,太后坐镇居中调度,总理朝政,不耐天气燥热,移驾到别宫去处理朝政了。”

沈峤恍然大悟,难怪皇帝无所忌惮,原来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若太后那边发现此事,她未必会发作在皇帝身上,但总会迁怒我们的罢?”

张道士:“无妨,我早打听清楚了,太后虽然出身儒门,但对佛道也并不排斥,不像汝鄢克惠那个老顽固,恨不得将陈国境内的佛道都消灭干净,知道得了皇帝青眼,我等谨言慎行,总不至于出事的。”

他为人不错,倒是对沈峤知无不言,不过就算日后太后会迁怒怪罪,也抵挡不住人心向上,荣华富贵的诱惑,这不,东海观的道士刚被驱逐出去,皇帝一征召,这里就又是座无虚席了。

当然,还有个假道士。

沈峤不禁又朝晏无师望去一眼,对方目不斜视,兀自敛眉静坐,倒真有几分得道风采。

少顷,伴随内侍一声唱诺,一名唇上微须的年轻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众人起身行礼。

陈主的步子不快不慢,带着一种贵族特有的闲适从容,这样的步伐由来已久,颇有两晋风流的章法,在许多推崇门阀的人看来,这才是上位者应有的姿态。

其他道士显然不会像他想得这样多,见皇帝到来,都纷纷在脑子里开始转动,希望今日能讨得皇帝欢心,从此更上一层楼。

陈主坐下之后,先问众道士:“朕阅遍诸子典籍,儒家重仁义,佛家重来世,唯独道家重今生,不知各位道长,对此有何高见?”

座席最靠近,说明越得皇帝重视,众人按序一一作答。

其中一名姓林的道士道:“佛家说人有三世,然则前世来生,谁又能够感知,所谓前世积德,今生富贵的说法,道门并不认同,正如陛下之所以位居九五,乃是陛下为天上紫微帝星托生,既是帝星,又何来前世来生?因此贫道认为,此言甚谬!以陛下之天资,若勤加修炼,何愁不能白日飞升,回归仙班?”

陈主大感兴趣:“依道长之见,那朕要如何修炼,才能回归仙班?”

林道士:“呃,道家修炼之法,根基为内家功法,辅以珍贵丹药,自能得道成仙,贫道于丹药炼制上颇有心得,愿为陛下驱策。”

陈主:“好好,那你说的内功心法,又该如何去寻?”

林道士面露尴尬:“贫道惭愧,人各有长,贫道专精炼丹,对内家功法上不甚了了,不过玄都山与青城山俱是百年道门,陛下若遣人前去,他们想必无所不从。”

沈峤:“……”

他对林道士这种拉人下水的行为很是无语。

陈主却冷哼一声:“玄都山接受了北朝册封,听说还要在长安建观,不过北朝走狗耳,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大才?青城山倒是可以派人去瞧瞧,易辟尘若真有能耐,朕也不妨效仿玄都山,给他册封个名号,好让他为朝廷效力!”

席间却忽然有人发出轻笑。

陈叔宝怒目喝道:“尔乃何人!”

晏无师放下手中酒樽,丝毫不以君王发怒,侍卫戒备为意,缓缓道:“我笑陛下有眼不识金镶玉,明明在座就有高人,却非要舍近求远,易辟尘空有名号,却败在狐鹿估手下,有何厉害可言?”

陈叔宝冷笑:“哦?这么说,你口中所说的高人,就是你自己了?”

晏无师:“那倒不是。”

陈叔宝生来就是皇后嫡子,受封太子,一路顺风顺水,除了刚登基时受到的惊吓,除此之外何曾有过不顺坎坷,自然也目无余子,更何况他是皇帝,这样的态度再正常不过。

晏无师没等对方发怒,就朝沈峤的方向指过来:“皇帝要找高人,却对高人视而不见。”

沈峤:“……”

他终于知道晏无师到底混入此中是来做什么的了。

这是来无事生非的,俗称砸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