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火更迷惑了,人的感情是什么呢?

任无为十分担心自家徒弟受到打击后一蹶不振,故暗搓搓派大徒弟盯牢。每天例行询问——

“你师妹在干嘛?”

云潋答:“修炼。”

任无为:“…”不会走火入魔吗?担心!

隔天又问:“你师妹呢?”

云潋说:“修炼。”

任无为:“…”一定是受刺激了。

连问半个月,得到的答案都是“修炼”,任无为心惊胆战,思来想去,只能道:“你去安慰安慰你师妹,修炼是急不来的,再拼也不能一口气结丹啊!”

云潋同意了。

他去的时候,殷渺渺刚结束修炼,正在练习法术。任无为以为她被刺激到打算一口气结丹,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风风雨雨都经历过了,露华浓的事虽然让她十分难过,然而也不至于昏了头。她闷了三天后就重新调整了过来,顺带给自己规划了一个作息安排:

子时(00-02点):夜深人静,正是读书扩充知识量的好时候

丑时到寅时(02-06点):第一次修炼

卯时(06-08点):一日之计在于晨,趁着清晨练习身法

辰时到巳时(08-12点):第二次修炼

午时(12-14点):各项法术练习

未时到申时(14-18点):第三次修炼

酉时到戌时(18-22点):锻炼神识,练习魂术与幻术

亥时(22-24点):睡觉,恢复神识

每天十二个时辰,没有一分钟浪费,而且劳逸结合,穿插修炼,可谓是十分科学合理了。至于吃饭玩耍?不需要的。

殷渺渺以前会偷懒是因为美色误人(…),卿卿我我时间就没了,计划通常只能完成80%,而现在…屋里空荡荡,不清心寡欲都没有办法。

当然,人是有惰性的,拖延症每个人都有,殷渺渺过了几个月的好日子,突然回到紧锣密鼓修炼的安排非常艰难,完全靠意志力才能克服。

在养成习惯之前,自制力异常消耗精力,殷渺渺忙于强迫自己适应新生活,不自觉地就忽略了其他事。

直到云潋今天过来,她才恍然自己叫人担心了:“师哥,我没事。”

“你不开心。”云潋倒是不认为她有事,但不开心是肯定的。

殷渺渺无奈道:“开心不起来。”

云潋想了想:“莲生没有走。”

没有走是没有走,但放弃轮回甘愿成为她的器灵,简直比他寿终正寝去世还让殷渺渺难受:“师哥你不明白,我…”

云潋坐到她身边,安静地等她开口。

殷渺渺酝酿了半天,啪一下摔了玉简:“师哥,我觉得莲生瞎了眼睛。”

云潋:“啊?”

“我吧…”殷渺渺艰难道,“贪他美色与温存,从来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的人,他给了我一辈子不够,把永世都赔上了,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混蛋。”

云潋:“师妹很好啊。”

“我对莲生不好。”殷渺渺百味陈杂,她对露华浓的心意不过如此。若是他把对她的功夫花在别人身上,对方十有八-九比她上心得多。

对于这样的美人,谁会不喜欢,谁会不动真情?莲生眼光不好,挑了个最薄情的。

云潋道:“他知道的。”

殷渺渺心情低落:“他肯定不知道。”

“他知道。”云潋说,“走之前来找过我。”

殷渺渺猛地抬起头:“找你干什么?”

云潋道:“他说‘我知道在她心里你比我重要,等我走了,你多陪陪她’。”

殷渺渺:“…原话?”

云潋点头:“嗯。”

殷渺渺苦笑,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她何德何能呢。

云潋道:“他知道,而且没有怪你。”

“所以我更怪我自己了。”殷渺渺叹口气,把脸埋在胳膊里,“没脸见他。”

云潋摸了摸她的头:“他肯定想要你开心。”

殷渺渺说:“他让我不开心,想我开心我就开心?不开心!”

云潋又问:“怎么样才能开心?”

“过段时间吧。”殷渺渺沉默了会儿,把丢在地上的玉简捡起来,“时间久了,什么伤痛都能冲淡,到时候就笑得出来,开心得起来了。”

云潋懂了:“师妹是想惩罚自己吗?”

殷渺渺倒不否认:“有点吧。”她心存愧疚,又刚失去了他,高兴不起来,也不允许自己高兴,这是自我惩罚,也是想要给予某种弥补,哪怕对方不会知道。

云潋问:“多久?”

殷渺渺:“…说不好。”

“三天?”

“这太短了。”

云潋妥协了:“七天,不能再长了。”

殷渺渺不欲叫他们担心,想着大不了装作高兴的样子就是了,点头道:“好。”

云潋道:“七天以后我再来。”

他一走,殷渺渺被调动起来的情绪就缓慢地沉入了深渊,房间里的气压降低,连火焰都黯淡无光了。

据说,悲伤有五个阶段:否认现实,愤怒不幸,讨价还价,消沉抑郁,接受结果。但不是每个人都适用,以殷渺渺的经验,清楚知道愤怒与讨价还价没有用,所以她跳过了这两个步骤,短时间内从否认过渡到了接受,然后沉入了漫长的消沉。

哪怕她的消沉是按照时刻表修炼,也不能掩盖她心情抑郁的事实。云潋对她而言意义特别,所以他的到来勾起了她内心深处的积极情绪,她愿意与他倾诉,略作排解。

可是他走了,她仅剩的能量都在交谈中被消耗殆尽,脸部肌肉无力做出任何表情,唇舌失去了活动的意愿。

她口唇紧闭,面无表情地继续自己的修炼计划。

七天转瞬过去,云潋又来了。

殷渺渺努力扬起唇角,假装心情不错:“师哥又来了。”

“嗯。”云潋进了屋,看她仍在修炼,便径直去了寝屋。

殷渺渺忽觉不妙,赶忙跟进去,却见他正在铺被子:“师哥你干什么?”

“铺床。”云潋的动作生疏却没有出错。

殷渺渺颦眉:“铺床干什么?”

“陪你睡觉。”他摊平被褥,把褶皱拉平。

殷渺渺:“…”她知道自家师哥的睡觉就是字面意思上的睡觉,但是真的会让她有一种前任尸骨未寒自己就另觅新欢的渣感,“呃,不用了。”

云潋道:“莲生说你睡觉喜欢旁边有人陪着。”

“…”这是托孤吗?

殷渺渺的表情一言难尽,酝酿半天才问:“他都和你说了什么?”

云潋道轻笑:“不能说。”

殷渺渺叹了口气:“不能说就不能说,但我不用人陪。”

“你不是每天要人陪?”

殷渺渺语结:“不一样。”

云潋没问哪不一样,只是好奇:“师妹现在都不单纯睡觉了吗?”

“…我要打人了!”为了表示此话不虚,她真的在云潋手臂上狠狠拍了一下,“谁说我不单纯睡觉了,你在这里我才不能单纯睡觉。”

云潋若有所思:“哦,这样啊。”

“对!”她赶人,“你可以走了,别在我眼前晃悠,我一想到你和莲生还有师父合伙起来骗我,我就想和你们断绝关系!”

云潋道:“没有骗你。”

殷渺渺冷笑道:“对,没有骗我,只是也没有告诉我。”

“这是莲生的事。”云潋认真道,“师妹有事瞒着他,他也可以瞒着你。”

“你帮谁?”

云潋顿住,想了想,明智地没回答,只是问:“不要陪?”

“不要。”她拒绝。

云潋道:“那你要睡觉。”

“睡睡。”床都铺好了,又到了休息的时间,殷渺渺干脆当着他的面钻进被窝,“我睡了,可以了吗?”

云潋替她灭掉烛火:“晚安。”

夜色笼罩了寝屋,好在不是一片漆黑,月光透过窗户洒进屋里,为所有的物什渡上朦胧的轻纱。然而殷渺渺被云潋的话勾起心事,总觉得床榻太空,枕冷衾寒,辗转难眠。

她睁着眼睛,怔怔地看着帐子顶上的花纹出神。这竹屋住了几十年,也就刚搬进来的时候费过心思打理,而后事物繁忙,修炼都不够,哪分得出时间与精力拾掇屋子?全是露华浓来翠石峰后布置的。

他素来知她心意,大到帐子窗帘的样式,小到茶具插屏的摆放,无一不合审美,屋子的角角落落收拾得无比妥帖,一丝不满都挑不出来。

枕畔的熏炉里留着未曾清扫的香印灰烬,余香袅袅,人已不再。

这愈发令人难过起来,大多的痛苦是无声的,没有撕心裂肺的呐喊,不是肝肠寸断的泣血,而是在过去后的某个刹那心血来潮想起,过往的温馨与现今的冷寂交织,两相对比,才知道自己辜负过什么。

殷渺渺把被子拉到头顶,心想:原来这就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131章131

时间能让沧海变成桑田,又何况区区悲痛?一天天过去,繁杂的事物占据越来越多的精力,哀痛亦会在柴米油盐中被抚平。

渐渐的,就习惯了没有那个人的日子,笑容重新回到脸上,情绪跨过了低谷,人生翻开了新的篇章。

然而,有些事终归是不一样了。

殷渺渺很少再下山了,甚至鲜少露面,新入门的弟子几乎没有听过她的名字。她常年在海心火山闭关,那里特殊的环境会使得灵力流转变慢,修炼速度会变得很慢,同时,因为每一分灵力都在高压之下凝聚,又会比在陆地上凝实。

炼气期时,灵力是气态,筑基期时,灵力是液态,所谓结丹,其实是将液态的灵力凝聚成固体的金丹。

殷渺渺之所以会坚持在海心火山修炼,就是提前为结丹做准备。

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在她的丹田就不像是红色池塘了,而像是地心岩浆,对此,地火表示:“怀念!喜欢!”

“多亏了你。”殷渺渺夸它,这些年全靠地火提供火灵气,她才能在极阴之体的负面状态下正常进阶。

地火不居功:“还有他。”

他指的就是在红莲里沉睡的露华浓,地火常年在红莲内燃烧,邻居做久了,它对里面沉睡的人有了不小的好奇心。

殷渺渺不禁微笑:“对,还有他。”

“他会醒吗?”

“会。”

虽然或许需要很久,但殷渺渺从不怀疑他是否会醒来,一定会的,他们必然还有相见之期。

不过,在此之前,她肯定得结丹。

从修真界的惯例来看,一百岁以下结丹的都是天才,比如云潋,他结丹时才七十多岁,殷渺渺显然不在此列,她修到筑基圆满预备结丹时,已经一百二十岁了。

也就是说,距离露华浓身死,过了约有五十年。

离她离开凡人界,更是已有一甲子了。

这个时间比较有纪念意义,殷渺渺琢磨了会儿,决定回翠石峰试着结丹。

听到这个消息的任无为火速清出了一处山峰,毕竟主峰上建筑太多,一不留神劈坏了要浪费钱重建,反正翠石峰的荒山多得是,随便找一处布下阵法即可。

尤其任无为错过了云潋那回,对于殷渺渺结丹是报之十二万分的热情,恨不得把自己当年结丹的经验倾囊相授。

殷渺渺对他的心魔很感兴趣,谁知道任无为一笔带过:“心魔这种因人而异,怎么破也没有定数,你自己看着办吧。”

呵,小气巴拉。

不管怎么样,她要结丹了。

殷渺渺心理素质过硬,就和高考似的,把列好的单子对一遍,确定所有准备工作都就绪后,淡定闭关。

第一关凝液成丹是基础题,考验的是修士的体质,包括灵力积攒度、经脉坚韧度、血肉承受度等等。

若是平日里基础打得结实,那么做起来难度就不大。殷渺渺原本的体质肯定承受不住,不过在海心火山修炼几十年后就不一样了。

最初入深海,她得用灵力做防护罩,免得被高压碾成一滩血泥,后来逐步渐弱以淬炼血肉,水滴石穿,血肉会变得紧实,骨头会变得坚固,皮肤也能承受更大的力道,就是时间长、见效慢,能够耐得住寂寞与枯燥的人不多就是了。

现在殷渺渺被金丹真人打一下的话,应该不至于动不动就骨折、内脏破裂了…算了,往事不堪回首,还是不要多费笔墨提及吧。

总之,第一关对殷渺渺来说难度不高,只要心态平稳,补灵丹充足,以她目前的体质而言并不难达到。

小周天不断运行,越来越多的灵力积攒在体内,丹田已到达饱和的临界点,多余的灵力只能往经脉蔓延。液态的灵力密度远高于气体,固体又胜之,所以,凝液成丹就是将灵力的密度进一步提升。

不过,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全过程必须高度集中注意力不说,灵力的供给也绝不能断,一秒钟的松懈就有可能导致尚未成型的金丹溢散碎裂。

殷渺渺预料到了这样的问题,极阴之体必然会吸收灵力,所以她的灵力到最后肯定是不够用的。果不其然,就在金丹初具雏形之时,储备在经脉中的灵力就消失了一半,她赶忙吞下补灵丹进行补救。

大量的灵气涌入,行走周天后缓缓进入丹田,小小的内丹不断吸收,渐渐圆润饱满起来。

值得一提的是,修士凝成内丹的过程并无定数。尤其是引入多重灵力的修士,既可以分别凝成单属性后进行结合,也可以一开始就按照五行生克的规律找好位置…如果是前者,说不定就收获一颗五彩斑斓的内丹。

是的,修真界七彩的头发没见过,五彩的内丹不少。当然,云潋又不一样,体内的五种灵力从没有被区分过,凝成的是无色金丹。

而殷渺渺只有火灵力,只需要思考如何凝聚即可。一般的方法是先凝核,再以核心积聚灵力,她选择的就是这种最为大众也是最稳妥的办法。

核被凝成后,新补充的灵力就好像行星围绕着恒星转一样,非常顺利地凝聚了起来。

半年后,最后一滴液态灵力被金丹吸收,丹成。

心魔至。

围观云潋结丹时,她不知心魔的庐山真面目,现在可算是知道了。结丹中,心魔会具象化,它是如何挑选对象的不得而知,兴许是最愧疚的人、最痛恨的人、最爱而不得的人…看到眼前出现的景象,殷渺渺没有太意外。

雕梁画栋,飞龙翔凤,明黄色的帐子低垂,守在外间的太监屏气凝神。

这里是白露宫,凡人界的白露宫,她曾经住过的地方。

殷渺渺径直往里走,龙涎香的气味钻入鼻端,勾起了往日的记忆,走到床畔,帐子里的人正沉沉睡着,他老了,头发和眉毛全都白了。

六十年对她而言不过只是在陌洲、宗门、秘境和海心火山之间走了趟,好像只是过去了六年,他却快要走完自己的一生。

修真无岁月,多么残忍。殷渺渺忍不住轻轻叹口气。

或许是她叹息的声音惊扰了他,卓煜缓缓睁开眼,昏暗的烛光下,他看见床边坐着一个熟悉的人,音容笑貌与记忆中一般无二,怪不得人说“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陛下。”她瞧见了,微微笑,“我把你吵醒了?”

卓煜回过神,想道,哦,大约是个梦,便不再惊讶,笑言:“六十年了,你第一次给我托梦啊。”

托梦?这是梦么。殷渺渺不知道,故而道:“你老了。”

“我八十多岁了。”卓煜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面颊,触手细腻,仿佛真是她吹弹可破的肌肤,“你和走时一模一样。”

殷渺渺忍俊不禁:“稍微老了一点点,看,我眼睛下面有细纹了。”去凡人界时,她的样貌大约十八二十岁,那么现在就该有二十七八岁了。

谁知卓煜慢条斯理道:“我老眼昏花,看不见。”

殷渺渺笑出声来:“你还是一样会哄人。”

“呵。”卓煜纵然垂垂老矣,然面容清矍,依稀有当年的影子,“你给我托梦,是修炼有成吗?”

殷渺渺轻快道:“早着呢,我在闭关结丹,若是结成,才刚刚登堂,离升仙还有很远很远的路要走。”

堪堪登堂,就要花费六十年吗?凡人的生命多么短暂。卓煜握住她的手:“那么,是我要死了吗?”

殷渺渺仔细看了他会儿,微笑道:“你寿数未至,至少还有十年好活,活过百岁不成问题。”

“哦?”卓煜精神好了些,“我还有这么长时间?就怕太子等不及了。”

殷渺渺吃了惊:“你还没有退位?一把年纪了。”

卓煜脾气很好:“快了快了,原本五年前就想禅让,没想到海外发现了未开化的蛮荒之地,虽已归顺我大周,然而总是放心不下。”

殷渺渺俯身望着他:“好端端的,你去海外做什么?”

“你说你在的地方和蓬莱那么远。”卓煜挺平静的,“九州归一后,我便想着派人去找找你,送个信也好。”

殷渺渺心中酸楚,脸上却笑:“傻,这不是一个世界,你到不了的。”

“我已经知道了。”一甲子来,卓煜什么风风雨雨没见过,“找不到你,能教化蛮夷,四海归顺,亦是我大周一大幸事。”

殷渺渺故意问:“内定九州,外扩疆土,现在算是盛世之象了吗?”

卓煜失笑:“你还记得?”那年花朝节,两人在京城闲逛,便说起盛世之景,她说有盛世之兆,他却说言之过早,此情此景,历历在目,谁能想是六十年前的事了。

“对我来说,只是不久之前的事。”殷渺渺悠悠道,“对陛下而言,恐怕是沧海桑田了吧。”

卓煜佯怒:“你是不是觉得我老了就记性差了?”

殷渺渺眨眨眼:“要命,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真是罪过了。”

卓煜忍不住笑了:“想来你的日子过着不错,比留在这里时愉快许多。”

“我找回了亲人故旧,过得很好。”殷渺渺的神色温柔起来。

卓煜端详片刻,颔首道:“那我就放心了。”

“陛下呢,过得好吗?”她打趣道,“生了几个孩子,又纳了多少妃妾?”

卓煜慢悠悠道:“朕富有四海,当然过得好。”

殷渺渺不禁笑出声来,这回答多妙:贵为天子,这万里江山就是他的底气,妃嫔必然爱他,子孙定当孝顺,怎么会过得不好?他看得透彻极了。

她倾身拥抱住他:“这样的话,我也可以放心了。”

卓煜预感到她要离开了,遂问:“今日一别,往后恐无相见之期了吧?”

殷渺渺微笑道:“放心吧,陛下终有一日会把我忘记,而我会始终记得,天长日久,我比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