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殷渺渺不在意今后凤霖是否会恩将仇报,她只会增强自己的实力来杜绝可能,然而,君子有君子的作风,小人有小人的策略。他太清楚凤霖了,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秉性单纯的人容易较真,今朝能爱到把心剖出来送人,来年爱而不得,兴许同样会做出极端的事。

他能为凤霖争取,却绝不容许他伤害她。所以,就算是趁人之危,他也必须在濒死之际,利用凤霖对自己的信任,诱使他发下心魔誓。

谋划许久,终于得偿所愿,称心的语气松下来,安抚道:“我只是怕你以后失望,把最坏的结果说了而已。”停了停,忍不住喟叹,“凤霖啊,你运气不好,她已经遇到过很多人了,而且每一个都非同寻常,尤其是慕天光,放眼十四洲,能与之一较高下的,只有云真人。”

凤霖愁闷:“那我就该认命吗?”

“也不止你,叶真人的情思,她也是知道的,若有这个意头,早成了。”

“你的意思是,她不是不喜欢我,只是无意男女之情?”凤霖迟疑地问,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失落。

“时候错了,你明白吗?”称心冷酷地说,“她到了结婴的关卡,又有其他人珠玉在前,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她心里已经满了。凤霖,你来得太迟了,唯一运道好的是年纪小,她没有遇到过,故而多加怜惜。”

凤霖看了他一眼:“但我又不能不长大。”

“是。”他颔首,不疾不徐道,“所以,你还有一个优势。”

凤霖觉得眼前的人有点陌生,还是那张脸,还是那个人,可他的语气却情不自禁地让人想要听下去:“什么?”

“你能等。”称心说着,阖了阖眼睛,“而我没有时间了。”

凤霖心里咯噔一声,蓦地抬眼看着他,不可置信:“称心,你…”

称心瞥着他,嘴角翘起,似笑似讽:“你也不必如此,我见过的男人多了,心甘情愿臣服于一个女人的,要么怯懦,要么通透,总得来说,少之又少。等你离了她,还不知道如何呢。”

凤霖抿紧嘴:“称心,你不要太过分。”

“我偏要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好好听着吧。”称心泰然自若,“过个一百年两百年,你的心意依旧,就再试试吧。那个时候的你,如果已经真正成了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又不改今朝的热忱,或许能有三分希望。”

凤霖抿紧了唇。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称心负手一笑,“感情的事说不准,她也曾想过和人白头到老,如今依旧成空。凤霖啊,我很好奇,很多年以后的你,会怎么样呢?”

说到最后,语气中带着挥之不去的怅然。凤霖眼眶一热,胸中的气愤顿时烟消云散,轻轻唤他的名字:“称心…”

“没什么。”他分开娇艳欲滴的桃花,走向立在前方的人,“我知道我看不到了。”

凤霖霎时泪涌。不管称心的心意如何,几十年来,他对他那么好,无微不至,可他现在要死了,以后…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笑盈盈地问他:“凤君,你又同主人置气了?”然后百般劝慰。

往事如潮,纷至沓来。凤霖忍不住追上去:“称心,你还有没有话和我说?”

“没了,接下来的话,我只同她说。”称心微微一笑,又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凤霖拉住他,固执地不肯放手:“再说一句,最后一句。”

称心被他逗笑了,觉得他幼稚,可这份幼稚又能被称为真诚,叫人心里暖洋洋的。是以他思量片刻,纵容地多说了句:“日后好好照顾自己,凡事多思多想,多听多看。”停了一停,拍拍他的肩膀,“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后会无期。”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背后传来低低的抽泣。

不远处,殷渺渺站在桃花树下,静静地望着他们。称心走过去,展颜一笑:“主人久候,称心来了。”

殷渺渺的语气极尽温柔:“嗯,我知道。”

“我和凤霖看过了桃花。”他温和地笑着,“能不能和主人一起,看看云海?”

殷渺渺展开手心,红叶落地。她拉着他上了法器,飞向白茫茫的云海。

“红叶寄情,主人的法器,倒是别有特色。”称心第二次坐她的飞行法器,忍不住说出了几十年前的第一印象。

殷渺渺带他飞往人迹罕至处,放眼望去,云浪滚滚,蔚为壮观。她看着称心:“都这个时候了,不必再称我为主人,叫我的名字吧。”

“不。只要我活着,就是主人的人。”他停顿了下,玩笑道,“效忠本该至死方休。”

殷渺渺便不再劝了。

两人并肩眺望了会儿风景。称心开口,呼出的热气轻如羽毛:“其实,我想对主人说的话,之前都说完了。”

“嗯,只差一句。”她说。

称心侧了侧头,似乎有点不解:“我相信我隐藏得很好,主人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说,凤霖是你的寄托。”殷渺渺叹笑道,“我这才猜到,你瞒得很好,这么多年,我一点端倪都没发现。”

称心忍不住笑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这可是我安身立命的本事,像我这样的人,也能练出几分能耐的,是不是?”

“何止几分。”殷渺渺心里又升起了明珠蒙尘的悲痛,“你若是…”

若是个修士,必然成就一番事业。

称心笑了:“这样的‘若是’没有意义,各人有各人的命,唔,是了,这是你们修士说的‘气运’。”

殷渺渺怜惜地看着他。

“主人不必伤怀。”称心平静道,“时乖命蹇的,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殷渺渺轻轻叹息,转移了话题:“你喜欢云海吗?”

“喜欢。”称心回答,气息明显衰弱许多。

很久以前,他便喜欢看云,在逼仄华美的楼子里,支开一扇窗,屋檐下飘过的白云就是全部的寄托。他身处泥泞,不得超脱,故而最大的心愿,便是有朝一日能像云一样,远离尘世的肮脏。

后来到了冲霄宗,依旧喜欢。闲来无事的时候,他总是会找个安静的地方眺望云海,想象着下面仙城的浮华,然后由衷松了口气——真好,如今的他终于摆脱了旧日的噩梦,曾经的一切都被云海隔绝在下,伤害不了他了。

“听说,真正的云海比这还要辽阔。”现在,他每说一个字都要费极大的力气,可他感觉不到痛苦,慢慢说,“一望无际,也没有陆地。”

殷渺渺的声音也变得很轻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是的。”

她以为称心会说可惜没有机会亲眼看看,但他却道:“离主人有点远。”

“嗯?”

称心觉得累了,侧过身靠在她肩头,微微笑说:“我说,那边的云海离主人太远了,我有点害怕,这里对我来说,足够了。”

殷渺渺柔声问:“那我把你葬在白露峰上,以后天天能看到,好不好?”

称心笑着摇头:“我出生在这里,活在这里,死在这里。虽然有所眷恋,但更希望来世…如果有来世的话,能够走远一点,看看远方的景色。十四洲,听名字就觉得是个很大的地方。”

“会的。”她说。

“所以,不要把我埋在一个地方,把我的骨灰撒到云海上吧。”他握住她的手,“我喜欢主人的蓝火,干净,澄澈,像天空和海洋。”

殷渺渺喉头微涩,却勾起唇角:“好。”

“我就知道主人会答应。”称心轻声笑了,“你待我很好,我…有些遗憾,主人是明白的——您的心里和我有同样的遗憾。但我不后悔当初的选择,我不想活得和以前一样,没意思,这样反而更好,至少你愿意和我说心里话。”

她道:“我明白。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我很高兴,也很满足。”称心微微收拢手指,“能这样死去,我真的…真的非常知足了。”

他这一生,委实算不上幸运,好在无论命好还是坏,都要结束了。

能拥有这样一个结局,已经很好很好了。

殷渺渺垂下眼睑,不作声,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称心感受到她手心里的温暖,满足地叹息:“我本来想问,主人以后会不会记得我,现在我觉得不必再问了。”

“我当然会记得你。”殷渺渺说,“称心,一直都很称心。”

他点了点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想说的话都说尽了,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他卸下了所有的心事,感到无比的安宁,胸膛里涌动着的,是温柔而愉悦的情意。

他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在无尽的幸福中,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殷渺渺阖了阖眼,抬手扶着他的面颊,在他的唇角落下个浅浅的吻。接着,幽蓝的焚灵火像是栖息的萤火虫,落在了他身上。

柔风吹拂。

他化作细碎的粉末,如青烟飘远。

夏捧凉茶冬点香,可怜灵巧出市娼。

忍得百年侍君侧,谋得一曲凤求凰。

——《风月录·最难如意为情多·解语花·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