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元帝道,“明年三月便是太子妃册封礼,铁卿想多了。”

铁御史还是给穆元帝留了几分颜面,只是心下难免对胡太后所做所为不耻,就没见过这样的,什么都不懂,就安生的在慈恩宫享福就是,偏爱指手划脚。休了太子妃!休了太子妃难不成再换个姓胡的,以后大家日子都不必过了!

不管怎样,穆元帝是要做名君的人,虽不喜铁御史对慈恩宫明里暗里的指责,穆元帝还是板着脸听完铁御史的谏言。

穆元帝有些不痛快,他并没有一定要废了谢莫如的意思,但他不喜欢这种受逼迫的感觉。穆元帝正不痛快,胡太后那里又病了,穆元帝不得不去瞧老娘,又召来夏青城进宫给太后诊治,夏青城给胡太后把了把脉,微微摇头,文康长公主立刻腿一软,险瘫地上,穆元帝连忙一把扶住妹妹,问夏青城,“到底如何?”

夏青城道,“别的病都好治,就这装病,无药可医。”

穆元帝当时的脸色,真绝了。

这也是夏青城不大会说话,他于医术上天赋过人,且痴迷此道,故而,人情世故上用的时间就少,反事,直来直去惯了的。不似宫中太医,只要贵人们喊身上不好,便是没把出病来,也会开两剂太平方吃。到夏青城这里,则是,有病吃药,没病吃毛药啊。

是药三分毒。

夏青城从不会给没病的人开方子。

夏青城这样说,穆元帝便打发他下去了。文康长公主气的,很是抱怨了她娘一回,胡太后十分委屈,道,“太子好些天不来给哀家请安,你不是说他气恼了么。哀家想着,他素来孝顺,哀家倘身子不适,他定要来的。”

文康长公主给她娘这逻辑气的肺疼,穆元帝觉着累的慌。

有时,世间的缘分就是这样奇怪。

穆元帝不是个爱出宫的人,偏生给老娘闹得头疼,在宫里不解纾解。原本贴身大太监郑佳想着,要不要请赵充仪过来服侍,偏生自赵充仪娘家那强抢民女的案子事发后,穆元帝对赵充仪也淡了。宫中无可消散,穆元帝便想着出宫遛达一二。

这绝对是天上地下想不到的缘分。

穆元帝出宫,也不过是想在街上走一走罢了。

进了腊月,眼瞅就是年了。帝都城颇是热闹,穆元帝一行不过悠然闲逛,另一行人显然就热闹的多,口音也夹带了些外地音调,就听一少年的声音道,“子衿姐姐,就是这儿,太平居!”

另一个声音既脆且快,有着少女的轻灵,“啊!就是说他家的包子,特好吃,特有名,是吧!我在书上看,说是太\祖皇帝当年亏得吃了他家包子,要不都进不了帝都城!”

“非但包子有名,馄饨也好吃!”刚说话的少年又说了,“看这匾,据说这字是太\祖皇帝御笔亲提的呢。”

少女一抬头,过一时才道,“这字可真不怎么样。”当然,这声音就放得低了,要不是穆元帝一行也到了太平居门前,不一定听得见。

第一次到太平居的人,多是先欣赏这传闻中□□皇帝的墨宝的,门口伙计见怪不怪,正要请这一行人进店,又见来了另一行富贵人物。伙计连忙上前招呼,穆元帝并未在意这一行少男少女说太\祖皇帝的字寻常,只是微微一笑,便要进去,眼角余光扫过说话的少年少女时,不由微微一怔,那种感觉,就仿佛时光瞬间倒流四十年,恍忽间,似是故人归来。穆元帝忍不住眼眶一酸。

少女一行三人,两位少年一位少女,就是少女,也是穿了身少年装束,不过,她生得俏丽,眸若春水,面若美玉,细一打量就能知道是女扮男装了。少女见晚他们一步到太平居门口的一行人皆气势不凡,且以当中一位三缕长须老者最是尊贵,少女就侧身将路让了开来,道,“这位老先生,你们先请。”

少女的声音唤醒了穆元帝,穆元帝惊觉失态,立刻回复从容,笑道,“还是姑娘先请。”

少女原是外乡来的,到帝都地界,凡事并不争强,见人家也不与他们争路,便微微颔首致意,只是再看到穆元帝相貌时,不由“咦”了一声,继而不好意思笑笑,叫了两个弟弟进了太平居。

来太平居,多是吃包子的。

太平居本就是帝都有名的馆子,平日里便是宾客如云,及至年下,更是热闹。少女一行想要个包间,却是没有的,那伙计也机伶,道,“二楼清静,店里有屏风,用屏风一隔,与包间也不差什么。”

少女一行便上楼用餐,穆元帝感觉自己鬼使神差的,也跟着上了二楼。隔着屏风,也能听到少年少女商量着点餐的声音,还有一少年问,“子衿姐姐,刚你看那位老先生,怎么那般惊讶啊。”

“没事,就是觉着那老先生同朝云师傅有些像。哎,帝都贵人多,说不得就是朝云师傅的亲戚之类的。不过,不管是不是,都不干咱们的事,别替朝云师傅惹事。”

又听她道,“这朱雀街,那天刚来的时候坐车经过,就觉着气派的了不得。但也得亲自走一走,才知道多么气派。”

少年道,“当初我刚来帝都时也这样,感觉也太大了。”

一时,又听少女说太平居的包子,“就是有点儿油了,不过,配上酱菜也刚刚好。”

“你尝这馄饨。”

“嗯,这个味儿好,鲜的很。”

穆元帝听着,都觉着有胃口,也鬼使神差的吃了碗太平居的馄饨,还尝了口太平居的包子,心说,的确是有些油腻。少女一行很快用过早饭,就结账下去了。

穆元帝有些怅然,对郑佳使了个眼色。

穆元帝傍晚就知道了少女的来历,有些惊诧,原来那就是会种绿菊的何姑娘。难道她会说自己与昭云像,他与昭云的相貌,的确是有些像的。

何子衿。

子衿,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这名字,含在口中都让人无端心酸。

穆元帝这等权势,想见谁,不过一句话的事。

但,穆元帝似乎格外小心,甚至称得上谨慎。第二次相见是在西山山间一处汲清泉水的地方,穆元帝已在近此亭中安座,亭子三面设了蜀锦,亭内置了暖炉,故而,虽是寒冬,竟是半点儿不冷的。

何子衿与两个少年过来汲泉水,穆元帝着郑佳过去道,“这处山泉水细,要等好一会儿。相逢即是有缘,三位少爷不如到亭中一坐。”

何子衿清澈的眼神望向穆元帝,穆元帝一接触那双眼睛就知道,啊,这个小小少女,肯定是看出来了。何子衿倒是大方,带着两个弟弟过去坐了。穆元帝命侍从倒了三盏茶,温声道,“这水,当取当煮,味道最香。”

三人道了谢,何子衿尝了一口,露出欢喜受用的神色。穆元帝也是不由一笑,又给她斟了一盏,何子衿又喝了。穆元帝想斟第三盏,可惜茶没有了。

何子衿道,“不必了,这茶很香,再喝就要醉了。”

待坛子里的泉水满了,何子衿就带着两个弟弟告辞了。

何子衿只觉着,两次遇着的这人有些奇怪,但也并未多想。

倒是穆元帝几次出宫十分让人担心,太子也顾不得辞职的事了,与妻子道,“父皇不知怎的,近来常常出宫。”

谢莫如眉毛一挑,“出宫?”穆元帝倒也不是死宅,不过,一般穆元帝出宫,也就是天热了去行宫住一住,天冷了,去泡一泡温汤之类。但,微服出宫的事情很少。

太子道,“是啊。年下事多,有一回苏相有事回禀,才知道父皇不在宫里。昨日李相进宫,也没见着父皇,这才私下与我说了一声。”

谢莫如秀指微敲,道,“倘是政务,陛下便是出宫,也不会不交待一声。看来,当是私事。”

太子深深的迷惑了,道,“父皇能有什么私事?”

太子想破头也想不到,他爹数次出宫不过是为了跟人家姑娘进行偶遇,可话说回来,人家姑娘又不是成天满街疯跑,于是,穆元帝再消息灵通,数次出宫,也只遇到过人家两回。

而且,寒冬腊月,老胳膊老腿的这么折腾,还没等太子弄明白,他爹为何微服出宫时,他爹先奔波的病倒了。太子连忙进宫侍疾。

穆元帝虽是病了,气色还不错,只是一面喝着老苦的汤药,一面与太子道,“难得你还知道进宫来看一看朕,你与朕赌气,说不做太子了。朕这把年纪,还得哄儿子。可谁叫你是朕的儿子呢,朕不操心谁操心呢。行了,把你这奏表拿回去,朕也就好了。”

太子只得默默的把自己的奏表拿回去,穆元帝鼻间有些发痒,道,“内阁送来的奏章,你瞧着批了。让朕歇一歇。还有眼瞅就是祭天地、祭太庙、祭皇陵的日子,你去吧,朕就不去了。”交待了一番,穆元帝打了个喷嚏,便让太子下去了。

太子告退时,眼尖的发现,他爹手边几案上,摆了两盆枯萎的花枝。

待太子查明这两盆干枯的花枝是什么时,他爹已经宣人家何姑娘进宫商量养绿菊的诀窍去了。谢莫如得知此事时,沉默半晌道,“看来,这就是陛下先时屡番出宫的原因了。”

也只有江行云这样的密友,能私下问谢莫如一句,“这位何姑娘的相貌…”

“不,她长得与我母亲没有半分相似之处。”这也是谢莫如想不通的原因所在,穆元帝宠幸赵充仪也罢了,赵充仪那相貌…纵谢莫如不愿多提,也得承认,赵充仪的确与她母亲有几分相似。

可这位何姑娘,谢莫如是见过的,还留过饭,赏过东西,实在是半点不像,完全是两个人。

江行云道,“这些都是次要的,陛下待她,十分不同。”

谢莫如道,“再等等看。”

何子衿的身份,实在太敏感了,她插手反而不好。不过,到这时,谢莫如也不由多思量几分,方舅舅让何子衿来帝都,或者确有深意。

没两天,太子忧心忡忡的回府。

谢莫如见他愁眉不展的模样,以为穆元帝病情不大好呢,问,“怎么了,昨儿不还说陛下龙体大好,怎么今儿又发起愁来?”

“父皇把胡子给剃啦!”太子神秘兮兮的与谢莫如道。

谢莫如有些不明白,太子近一步解释,“哎,父皇是真的走心哪。以前父皇都留三缕长须的,今儿我见驾,发现父皇改了胡型,现下剃的跟我这样有的一比。”说着,太子摸了摸自己唇上的一撇小胡子。

谢莫如道,“剃就剃呗。要我说,下巴留那么长胡子,吃饭洗脸都不便。”

“你哪里知道哟,把我记事起,父皇再没对第二个人这样用心过。”五皇子是男人,一个男人,突然对仪容无比在意起来,那只有一个原因,他爱上了一个女人。

天哪。

太子想一想就觉着不可思议,不过,他爹换一换胡型,的确有年轻五岁。

作者有话要说:PS:六点更新~~~~~

第353章 东宫之十六

太子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他爹突然大放权,内阁的奏章给太子来批,祭天地祭祖宗的事儿也交给太子去做。当然,老皇帝身有不适,正当壮年的太子接手他爹的工作,这也在情理之中,就是内阁,亦所乐见。但,他爹身子大安后第一件事不是收回大权,而是立刻召何姑娘进宫。

他爹跟何姑娘说了啥,太子是不知道的,但,当天何姑娘在宫留膳。而且,何姑娘告退出宫时,他爹还送了人家件银狐披风是真的。

太子从未见他爹对哪个女人燃烧这么多的热情,第一次召见后,年前又有两次召见。不知是不是何姑娘的原因,他爹年前的气色好的了不得,整个人年轻十岁不止。

而且,太子聪明的总结出了一个经验,只要是他爹召见过何姑娘的当天,他过去禀事的话,什么事都能应准。可见,他爹龙心何等大悦。

就在朝廷各项繁忙的祭礼以及太子对他爹的担心中,皇室迎来了新年。

别看谢莫如搬出宫外,年前她就又搬回宫内了,毕竟,过年时需要太子一家住在东宫。并且,让谢莫如心下舒畅的是,此次她回宫,胡太后屁都没放一个。

不过,穆元帝在大年三十吃年夜饭时,都没忘了赏给何姑娘一席御膳。

要知道,这一天穆元帝都会赏赐亲近大臣御菜的,因是穆元帝自御膳席上赏下去的,时下又称福菜、但,再亲近的大臣,如苏相,也只是得一碗福菜罢了。倒是这位何姑娘,不声不响的,一得就是一席。好在,穆元帝没有大张旗鼓的干这事儿,太子也得了太子妃的托付,把何姑娘的事往下压一压,别着了有心人的眼。

但,宫内有心人何其多也。

尤其,如今赵充仪宠爱渐消,连赵谢二位贵妃都不禁想,陛下怕是相中了这位何姑娘,只是不知进宫能给个什么位份?对于何姑娘位份的事,二位贵妃并不担忧,她们都是有孙子的人了。陛下宠几个鲜嫩妃嫔,于她们而言,不算什么。

不过,连长泰公主闻知都好奇了,不知这位何姑娘是何等样美人,能把她爹迷得团团转。

好在,更多的人,并未将何姑娘之事放在心上,毕竟,储位已定,陛下纵有些个风流韵事,也不算什么。再者,陛下并未纳这位何姑娘进宫,也没有何姑娘侍寝之事,所以,公允的说,此事,连风流韵事都算不上。

消息灵通的,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独胡太后,出了正月方知此事。

自从魏国夫人过逝,每逢龙抬头,魏国夫人的祭日,穆元帝心情便不大好。胡太后做亲娘的,心疼她家皇帝儿子,但逢此日,必要叫皇帝到她宫里用饭说话,以宽皇帝儿子的心的。独今年龙抬头的午膳,胡太后打发人去叫了,结果,穆元帝竟没过去,说是有些政务要处置,让他娘先吃。

胡太后担心儿子啊,生怕儿子想不开不吃饭,自己拄着拐杖过去昭德殿看儿子。结果,刚到昭德殿门口就听到儿子爽郎的笑声,唉哟喂,几十年没听儿子这样开怀爽气的笑过了。胡太后当即住了脚,过一时笑声渐低,胡太后方推门进去了,就见儿子正同一女子吃长寿面。

胡太后的心情啊,就甭提了!

她提溜着一颗老心,担心儿子的心情与身体,不想儿子自己在昭德殿同个小妖精吃吃喝喝。不过,这女人是谁啊?胡太后眯眼细瞧,只觉着眼生。

胡太后突然到来,穆元帝有些吃惊,不过,他很快调整好心态,起身相迎,“母后怎么来了?”

胡太后扶着儿子的手过去坐下,抱怨道,“哀家叫你过去吃饭,你不去,倒在这里同宫妃说笑。”

何姑娘也起身行了礼,听胡太后这话,脸上很有些尴尬。穆元帝忙介绍道,“何姑娘不是朕的宫妃,她是昭云的弟子,这次来帝都,朕召她进宫说说话。”

“什么?”胡太后一时没想到“昭云”是谁,过半晌,方渐渐明白了。胡太后覤着老花眼打量何姑娘片刻,方缓缓道,“哦,是昭云的弟子啊。昭云现下在哪儿呢?”

“在蜀中。”话仍是穆元帝答的。

很奇特的是,胡太后对于辅圣公主魏国夫人极其不喜,但对方昭云的印象很是不错,听闻方昭云在蜀中,胡太后还问了何姑娘几句,何姑娘照实答了。胡太后叹口气,与皇帝道,“这些年没有昭云的消息,哀家很是挂念。既知道了,皇帝多照看他一些。”

穆元帝应了。

穆元帝就请母亲一道吃长寿面,胡太后还问,“刚刚说什么呢,皇帝笑得这般开怀。”

“听子衿说她老家的亲戚到她家偷吃油渣的事。”穆元帝笑道,“朕还第一次知道有油渣这样的东西。”

胡太后看儿子一眼,难道在儿子面前有了见识上的优越感,与儿子道,“少见多怪。用肥猪肉熬猪油剩下的就是油渣了,这东西在宫里是少见的,哀家小时候,可是得过年过节才吃得上一回呢。何姑娘也知道猪油渣,可见是个苦出身。”

何姑娘一向爽俐,话也说的清脆,“太后娘娘英明,一看就看出来了,民女出身小户人家。”

胡太后点点头,看何姑娘顺眼不少,继续眯着眼睛回忆道,“油渣的确香,刚炸出来,拌一些盐,裹在新出锅的炊饼里吃,香的了不得。”

何姑娘何其聪明伶俐,自也瞧出胡太后也是个苦出身来,何姑娘便搭话道,“是啊,还能烙油渣饼,尤其烙饼时切上些春天的野葱,更是香的流口水。”

“对对对!”胡太后欢喜道,“这样烙出来的饼,什么菜都不用就,便好吃的了不得。”

接着,何姑娘就与胡太后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话来,这俩人,甭提多有共同语言啦。直到傍晚何姑娘告退,胡太后让寿膳房做了许多点心给何姑娘带回去,还道,“一看你就是个懂事的姑娘,待你闲了,只管进宫来陪哀家说说话。”

何姑娘谢了赏,告退出宫。

胡太后横插一杠,让何姑娘从一些帝王的粉红流言中解脱了出来。胡太后宣召何姑娘进宫,也不会如穆元帝一般借着养花的名义,她老人家直接大大方方的宣召。然后,何姑娘就能把胡太后哄的一整天呵呵笑。

连永福公主都觉着太不可思议了,这村姑简直要逆天了啊!

其实,何姑娘虽然出身是村姑,但人家长得一点儿不村姑。那春水一般的眼眸,那雪白如玉的皮肤,纵使穿戴不比宫中贵人华丽,但整个人都带着一种既纯真又通透的灵性。

哪怕她在太后面前说太子妃的好话,太后竟然也没恼。

何姑娘说的是,“太子妃娘娘很好呀,我去给太子妃娘娘送东西时,太子妃娘娘还赏了我一块璎珞,漂亮的了不得。”说着还给太后看自己颈间宝光璀璨的璎珞。

“璎珞有什么稀奇的。”胡太后瞅一眼,不以为然。

何姑娘笑,“太后娘娘什么宝贝没见过,我却是头一回见那样好的东西。”

胡太后立刻赏她一块更大更好更华丽的,何姑娘还不要,“看,好像我跟太后娘娘要东西一般,我就话赶话的一说,太后娘娘收起来吧,我不要。”

“给你的,拿着吧。”胡太后誓要把太子妃比下去的。

“我不要。”

“快收着,明儿你再过来就戴上给哀家看。”

何姑娘瞪大眼睛,正色道,“这样的宝贝,怎么敢就戴出来?我得回家密密的收起来,以后传给后人,当传家宝。”

胡太后立刻一阵欢笑,又打量何姑娘的穿戴,道,“你这钗不好?”

“哪里不好,可是赤金的呢。”何姑娘不承认。

“太粗啦。”

“那不是,您掂掂这份量,这还粗,这是我们州府最好的银楼里的上等赤金钗。”

“不好不好,你看我这个。”

“这样的工艺我没见过,这叫什么?”

“这是累丝的。”

“哦,这就是累丝啊,怪道这般精细,我没见过,不过看书时,书上有记载。真是巧夺天工,看这花蕊,似是能动一般,倘是夏天戴这么套首饰出去,说不得会引来蜂蝶。”

胡太后又赏她一套累丝金首饰,何姑娘说什么也不肯要了,再三道,“民女得见太后,就是天大恩典,哪里有总要您东西的道理。您这样,以后我可不敢来了,我羞得慌。”

胡太后便不勉强了,私下还同穆元帝道,“何姑娘真是个心实的好姑娘。”

穆元帝感叹,“是啊,给她些东西,她总是不好意思。”

“一看就实诚。”胡太后道。

对于这样实诚的姑娘,胡太后更喜欢召她进宫说话了。用胡太后的话说,“多少人想从哀家这里得些好处,就这姑娘,给个璎珞就感激的跟什么似的,再给硬是不肯要了。”

这样的实诚人,胡太后也放心。

就何姑娘本身,胡太后也认为这是个正派人。何姑娘好几次提及她的亲事,她已经定亲了,胡太后还问小伙子如何,何姑娘笑,“我跟阿念是自小一道长大的,不图别的,知根知底。”

胡太后笑,“唉哟,这是青梅竹马呀。”

何姑娘就笑的一派欢喜。

然后,就饮食、穿衣什么的,胡太后与何姑娘都颇有共同语言。尤其,胡太后老了,颇爱忆苦思甜,在这件事情上,何姑娘更是难以取代的存在。其实宫里也有出身寻常的妃嫔,只是,倘能讨喜胡太后,估计也等不到现在,胡太后就喜欢跟何姑娘说话。

就连太子,也时不时收到胡太后的关怀,什么荠菜包子,野菜饼之类的,都是胡太后忆苦思甜的产物。相对于大皇子等都不知这是什么东东,太子倒不能就这些说上两句,譬如,“荠菜包馄饨也好吃。”

穆元帝都觉着稀奇,“怎么,你以前还吃过这个?”

太子道,“开春时,太子妃都会让厨下做些来吃,新鲜的荠菜,刚从园子里□□就和了肉包馄饨,再用鸡汤一滚,鲜香满口。”

穆元帝倒没想到太子妃连野菜都知晓一二。

胡太后嘴角一撇,一句话都不说。太子妃就是知道,她也不乐意同姓谢的说话,她就爱与何姑娘聊天。

胡太后说,“哀家年轻时,家里日子不好过,就盼着一开春,满山遍野都是吃的。有一回,哀家在河里钓了两条鱼,才巴掌大,带回家打算喝鱼汤。河鱼有股子土腥味儿,得在水里养上一养才好。结果,头一天放水盆里养着了,结果,晚上就给不知谁家的猫偷吃了,把哀家心疼的够呛。”

何姑娘笑,“猫最可恶了,不要说养在水盆里的鱼了,就是挂房梁上的腊肉,也得把门关好,厨房门稍微忘一会儿,就有猫偷溜进去,偷腊肉吃。”

“对对!可恨的了不得!”俩人对猫发出了一轮声讨,何姑娘又道,“说可恨吧,家里还不能少了它。不然,老鼠又要闹腾。”

“哎,闹饥荒时,连老鼠都能饿死。”

“可不是么,听我祖母说,人连树皮都能啃光了。”

“你祖母可见也是过过苦日子的。”

“苦,我家以前可穷了。我祖母说,她小时候世道不太平,又是兵乱又是饥荒,亏得我们老家离着山近,百姓们就躲山里去,靠山吃山,好歹没饿死。后来天下太平了,才有了好日子。近来日子就愈发好了,我弟弟们都能念上书了。”

“这是皇帝几十年的仁政啊!”

“可不是么。我祖母都说,以前都不敢想能有现下的日子。做梦也梦不到哪。”

连江行云都得说,“真是不可思议。”胡太后这等糊涂人,近年昏馈的,连文康长公主都不大哄得住了,如今,竟能叫何姑娘给哄住。

不过,何姑娘恰到好处的出现,委实是神来之笔。

关键是,何姑娘竟能讨得穆元帝胡太后这对母子的双重欢喜。且,只要何姑娘进宫,穆元帝必定去慈恩宫用膳的,而且,这一餐饭必定吃的宾主尽欢。

太子妃也觉着何姑娘颇有些本领,起码在讨人喜欢上面,确有过人之处。在太子妃这些年见过的女眷中,何姑娘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嘴巴最灵巧的,就是出身,也寻常的很,但不得不说,这位姑娘的确很特别。这种特别,并不是性格与众不同,而是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这不是开在宫苑里的名花,而是一株在旷野自由自在生长的劲草。

能得两宫喜欢的人,起码不会是个傻瓜。

太子妃稍稍有些放心。

李九江的调查也颇见进展,青松明月图本就是当世名本,针对青松明月图的研究是多方面的,譬如,整幅丹青的运笔,色调的搭配,以及画中景物的布置,包括人物的形态仪容□□,各方面。

李九江此次调查,并非以上所述。他所在调查的是,明月公主在画中所有穿戴首饰,还有,画中的景物,这些都需要细致的考据。李九江再次将青松明月图徐徐展开,禀与太子妃道,“这件披帛,是前朝蜀锦中颇为有名的贡品花样,名为飞云流彩。披帛内的长裙款式为前朝宫廷中最长见的高腰襦群,至于料子,观其轻盈若飞的姿态,再细究其纹饰,应是当时有名的鸳鸯锦。鸳鸯锦在前朝颇具盛名,因这名字吉利,但凡娶妻嫁女的人家,多有用鸳鸯锦的。襦裙外的长裙,则是葡萄锦,腰间悬的玉佩为同心佩,同心佩上打的络子为蝴蝶□□结。明月公主发间这簪,查不出出处,观其形状,是一支石榴凤鸟钗。至于明月公主身后的长栏,听说是万梅宫流芳园的景致。”

万梅宫现下是谢莫如的私产,谢莫如指着画中长杆上的凤鸟雕刻道,“的确是流芳园,但,流芳园没有茶花。”

“茶花应该是薛东篱自己添上去,薛东篱老家在蜀中,蜀中盛产山茶花。”

谢莫如微微点头,轻声道,“都在这张画里了。”

李九江道,“怪道前朝就有传明月公主与薛东篱有私情,只看这画中鸳鸯蝴蝶的,想来十之八九是真的。”

二人正在说话,太子恰好回府。

太子也跟着听了一回,深觉李九江说的在理,谢莫如却是道,“不只如此,薛东篱画此图时,明月公主应当已有身孕。”

两个男人皆目瞪口呆,这并不是两人就比谢莫如笨还是怎地,会有此反差的原因在于,彼此性别上的差异。谢莫如道,“葡萄石榴都有多子之意,所以,女眷的衣裳纹饰所用颇多。薛东篱为什么会画这样一幅画,不会没有原由。尤其这支石榴凤鸟钗,钗为双股,历来为文人用来象征成双成对之意。凤鸟钗,一般都是凤鸟灵芝钗,凤鸟流云钗,少见有凤鸟石榴钗的。这钗,怕就是薛东篱对于心中喜事的隐喻。也许就是在这种激动欢喜的情绪下,薛东篱做此画卷。”

太子、李九江一时都说不出话。

李九江送回画卷,便退下了。

太子“哎哟哎哟”喟叹了两声,也不知要说什么好了。他最终道,“那,舅舅送此图过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先查一查薛东篱的后人。”

“也好。”太子道,“薛东篱乃前朝旧人,过逝已久,纵有后人,怕也是其孙辈重孙辈了。此事倒不急,眼下就是你的册封礼了。”

册封礼的吉日虽近,谢莫如却是不大乐观,道,“今年正是春闱的年份,朝中忙的过来么?”

“这怎么忙不过来,正是喜上添喜。”太子道,“册封礼前,咱们还是搬回东宫吧?你得在东宫接受诸诰命请安。”年前他媳妇接回了东宫,过年就又搬出来了。太子就是要就此事同媳妇商量。

谢莫如倒没什么意见。

她是太子妃,理所当然要住东宫。

对于太子妃的册封,胡太后还是与儿子单独说了回话,至于说的什么,没人知道,就母子俩悄悄说的,殿中一人未留。

但很明显,慈恩宫对于太子妃的册封明显不大热情是真的。

倒是穆元帝突然对册封太子妃热心起来,先是过问了太子妃宝册的制作情况,内务司打去年开始准备,现下在内务司当差的是二郎,自然不可能没有准备好。又问了太子妃一应的大礼服可有备好,内务司也都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