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乾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墙危不危,得去看了才能知晓。”

孙明昶愣了一下,才道:“是,谨遵陛下旨意。”

淳于乾已听到禀报,说宁觉非一直在南城门外,却没有下令攻城。

他乘上皇家马车,来到南城,缓缓登上城头,向外看去。

只见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强马壮的北蓟轻骑兵,阵中数面大旗迎风招展,有的是黑鹰,有的是“宁”字,一时却没有看见那匹耀眼的红马,也没有看见那个他想见到的人。

城下的北蓟兵士已然看到了他,见他身穿明黄,头带皇冠,不由得猜测道:“是南楚皇帝吗?”

这时,已有人飞马报至大帐。

宁觉非从帐中出来,遥遥一看,便知那是淳于乾,于是骑上“烈火”,缓缓地驰到阵前。

淳于乾看下去,见他消瘦了许多,肌肤却是褐色中透着苍白,五官轮廓却更加深刻。此时他虽是仰头上望,气势上却仿佛是居高临下地俯视,有股凌人的威势。

二人对视片刻,淳于乾只觉得心潮澎湃,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宁觉非神色自若,既无骄矜得意之情,更无幸灾乐祸之意。他从容不迫地对上拱手一礼,朗声道:“北蓟神威将军宁觉非,见过南楚皇帝。”

淳于乾还未说话,一旁的孙明昶怒道:“住口,你一个番邦小将,参见我天朝皇帝,居然不下马跪拜,竟然在那里哓哓于口,可知道什么叫上下尊卑?”

宁觉非这下总算是知道什么叫古代名士了,听了也不生气,只是放下了手,微笑道:“孙大人颇有气节,在下佩服。贵国皇帝并不是我的上、我的尊,宁某对之见礼,已是尊重。孙大人,南楚顷刻将亡,还请你节哀顺变,勿再激怒于我。你身为国相,应为南楚城中百万生命着想。你若想自尽殉国,宁某不阻拦,不过,你若想激我北蓟铁蹄踏平临淄,让城中上百万百姓为你陪葬,却未免失之愚蠢,过于残忍。”

孙明昶登时气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你…你…你…一派胡言。”

章纪看着宁觉非的笑脸,心中感慨万千,忽而又有些不安。他一直忘不了曾经与城下这个少年度过的那些美妙夜晚,却又怕那个人心里也会念念不忘,会向他报复曾遭受的屈辱,北蓟一向有豺狼之性,吞并南楚之后,他章氏一族不知会不会有危险。

此时朝中那些年轻的将领已都跟着游玄之踊跃上了战场,留下来的大多是迂腐文臣,精通的是明哲保身之术,相互倾轧之策,此时看着宁觉非的从容气势,看着城下北蓟骑兵的威风赫赫,全都呆若木鸡,不敢吭声。

淳于乾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红马上的少年将军,虽然离得远,但他似乎清清楚楚地看得见他那一双清亮眼睛里的笑意,有一丝讥讽,一丝轻蔑,却也有一丝洒脱,一丝宽容。他心里隐隐的存了一线希望,沉着地道:“宁将军来见朕,请问有何指教?”

宁觉非笑容不减,声音清朗:“宁某前来,乃欲相劝陛下,认清形势,开城投降。”

城上静了片刻,忽然像炸开了锅一样,一片嘈杂,那些大臣忍耐不住心里的惊慌,纷纷大骂起来,声音太乱,却听不清都说了些什么。

淳于乾双眉一皱,目光凌厉地扫过两旁。

那些大臣立刻噤声,将脸垂了下去。

淳于乾镇定地看着城下,冷冷地道:“宁觉非,你孤军深入,已犯兵家大忌,我临淄城高墙坚,内有禁军守卫,外有勤王兵马不日即到,只怕是我相劝于你,不若投降我国,朕保证既往不咎,还封你为王。”

他身旁的大臣听了他这颇有气魄的一席话,顿时赞叹不已:“陛下明见万里。”

宁觉非却哈哈大笑:“你城中禁军虽有十五万,但我围你三年,你却如何?他们能保住你淳于氏和众位大臣全家老小一起突围吗?至于所谓的勤王兵马吗?”说到这里,他一挥手。

跟着他转战南北的师爷古英立即纵马上前,手里握着一摞用白缎镶金做封面的折本。

宁觉非向上笑道:“陛下,还有各位南楚的大人,你们先听听,这是什么?”

古英立刻打开最上面的一件折本,朗声念道:“宁大将军顿首:昔闻大将军英风侠骨,剑门关内退敌,燕北之外救人,实是天下传颂,余便不胜仰慕,只恨未能得见尊颜,每一思及,不胜唏吁喟叹。今知将军已入中原,余不胜之喜,本欲飞奔前来与将军痛饮,并愿作将军马前卒,然治下军民之事甚多,尚须安民守境,以待将军前来接收。北蓟与治下相隔遥远,未能尽知,但见将军风范,已然倾心。治下军民愿为北蓟之臣,与将军共事一君,现日日焚香遥拜,望能早日得见将军英姿。再拜顿首。原南楚镇南将军李舒。”

听完此折,城上众臣惊得脸色煞白。这位镇南将军率军驻于西南,威镇南夷,是他们目前惟一的希望,没想到竟然会不战而降。

他们正在暗自思量,古英又展开了一封折子,大声念了起来:“下官焚香遥拜宁大将军…”

他一口气将所有折子读完,已然过了一个多时辰。这些折子全是江南各地文官武将递上的降表,还有一些商会表示投诚的欢迎信。古英朗读得抑扬顿挫,声音中全是喜悦欢乐,却字字直刺城上众人的心尖。

南楚国以泯江为界,现下江北已尽落北蓟之手,而江南却是无心应战,闻风而降,临淄已然成了一座孤城。

淳于乾眼前阵阵发黑,忽然觉得天地之大,却已无他立足之地。他抬头仰望苍天,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悲哀,喃喃地说:“此乃天亡我也,非战之罪。”

他身旁身后的众臣尽皆脸色蜡黄,汗如雨下,不少人已在打腹稿,准备给“宁大将军”写投诚的降表了。

城上城下一片寂静,只听见数十面大旗在风中“哗啦啦”地飞舞飘扬。

宁觉非朗声道:“淳于乾,你如今大势已去,再无回天之力。宁某念及临淄数百年繁华,经营不易,实不愿下令攻城,令锦绣之地变成废墟,百万人民家破人亡。你若开城投降,我保证。”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

城上所有人都贴近城堞,洗耳恭听。

宁觉非吐气开声,清晰地道:“凡淳于氏子孙,一体保全。”

淳于乾耸然动容,却似不敢相信。

宁觉非又道:“满朝文武,不伤不辱。”

大臣们均是心中一喜,只有孙明昶露出了怀疑的神情。

宁觉非继续道:“满城百姓,一个不杀。”

那些士兵面面相觑,已是没了斗志。

宁觉非看了看他们,朗声道:“放下武器者,一律优待。”

听到这里,有些士兵几乎手中一松,想扔下兵器,幸而清醒得早,赶紧重新握住。

宁觉非停顿片刻,坚决地道:“若贵国皇帝主动投降,宁某言出如山,必定信守承诺,若违此言,人神共弃,教宁某死无葬身之地。”

听他主动立誓,本来尚有怀疑的城上诸人已是再无犹疑,均都将目光投向淳于乾。

宁觉非看向淳于乾,沉声说:“陛下,你可以再做一日皇帝。十二个时辰后,若还未有答复,我便下令攻城,倒时马踏临淄,玉石俱焚,便是尔等的下场。”

他这一番话重有千钧,震得人心头剧颤。淳于乾沉默片刻,转身急步下城。

那些大臣再看了一眼威风凛凛的宁觉非,赶紧跟着离去。

宁觉非见南楚君臣全都离开了,这才拔马而回,进入大帐。

云扬立刻迎上来扶他:“将军…”

宁觉非对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随后缓缓地坐在椅子上,这才吐了一口长气。

古英担忧地看着他,轻声道:“将军,你这病不轻,实在是不能再拖了。你还是准我给陛下写个折子,赶紧请国师来吧。”

宁觉非摇了摇头:“陛下和国师都公务繁忙,别去打扰。如今正是关键时刻,必须严格按计划行事,一丝一毫也不能乱。待大事定了,再说吧。我这病没什么,老毛病了,我自己知道,不碍事。”

古英知道他说的在理,自然是国事为重,也不再坚持,便劝道:“那就先在当地请个大夫看看。”

宁觉非又摇头:“如果敌人知道我重病在身,只怕会生出幻想,就不会轻易投降。我们在城中虽有内应,破城不难,但大军入城,百姓不免惊慌失措,仍然会遇抵抗。临淄有百万之众,一旦暴动起来,不易镇压,既要杀伤人命,取胜更费周折,我军也不免会有大的伤亡。”

古英听了,知他思绪周详,说的全对,可他的病势日渐沉重,却让他忧心如焚。

当日宁觉非从蓟都匆匆南下,病就未曾痊愈。他一直抱病率军作战,每到一地,又要处理当地政务,以免进军时有后顾之忧,数月来竟无一日休息,病情逐渐加重。他一直不吭声,以顽强的意志忍耐克制,表面上始终无人察觉。直到率军急进,突然包围临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南楚君臣堵在城内,他才松下一口气,顿时病来如山倒,有些支持不住了。

近日来,他体温急升,时常头晕,入夜后剧烈咳嗽,令他不能安睡,肠胃不适,使他食欲不振。很快,他的脸色便显出了苍白,整个人也迅速消瘦下去。

云扬这才看出来,急得差点哭了。

古英略通医道,替他一把脉便骇了一跳,立刻便要写信给云深,却被宁觉非坚决地阻止了。他又想给澹台牧上折子,要他派随驾侍候的御医来,宁觉非却仍是不准。古英也知道陛下此时正在鲁阳城与游玄之激战,最好不去干扰,并且也不敢擅自违背大将军的命令。

虽然病得难受,但宁觉非在白天仍然会按时起身,出现在军中,硬撑着处理军务,发布命令,指挥作战。幸而近些日子战事甚少,他不但不用身先士卒,连亲临指挥也都不必,他训练出来的中高级军官自己便指挥部队将对方收拾了,若遇散兵游勇或零星抵抗,下级军官便足以应付。

看着自己带出来的这支队伍,宁觉非颇感欣慰,就算以后自己不在了,澹台牧也会放心,云深也不必担心他的国家的安危了吧?

城上城下的谈话之后,宁觉非立下的保证几乎在瞬间便传遍全城,顿时引起了轰动。

大檀琛早已安排下人手接应,孙庭临行前也在军中留下了心腹,这些人都已经准备好,在北蓟大军攻城时同时在东南西北打开城门,迎接宁将军入城。

这时看宁觉非的所作所为,似是欲逼淳于乾投降,自然极力配合。大檀琛代表药行商会,联络了其他几家行业公会,最先闹将起来,要求朝廷念及百姓安危,接受宁大将军的条件,开城投降。他们登高一呼,自然万民响应,满城都响起了“愿降”之声。

担任保卫临淄之责的禁军之中也是暗潮汹涌,已有不少中下级军官和士兵在聚集商议,如果朝廷不投降,他们便即哗变,出城投敌,以保自己和家人的平安。

只有在皇宫内守卫的御前骁骑卫对皇帝十分忠心,尚未有何异动,但他们人数甚少,仅有一万人,无论如何不可能护着整个皇室杀出重围。

淳于乾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上,脸上露出几分苦笑。

他的那些大臣都没有跟进宫来,已经四散回家了,只怕现在都在打叠起精神,打算待北蓟大军一到,便即投降。

如今,军无斗志,臣无忠心,他已注定了要当此亡国之君。将来史笔如铁,不知会怎样书写他这个人的功过是非。难道就因为他虐待了一个戏子,没有认出另一个来自他处的灵魂,就要逼他至此吗?

所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难道在前世,他与宁觉非有什么仇怨不成?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胡思乱想着,浑不知日已西斜。

待一阵嘈杂的声音在大殿门口响起时,他才清醒过来,却见大殿上已燃起明亮的烛火,看看门外,天就要黑了。

他的父亲淳于宏走了进来。这位太上皇须发全白,神情憔悴,显然已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淳于乾站起身来,与父亲对视着,久久不发一言。

终于,淳于宏沉痛地说:“皇儿,你雄才大略,本就是一代明君,可惜,天不假年…时也命也,夫复何言?北蓟势大,你若执意不降,他们也会攻入,不过迟早而已,与事无补。皇儿,事已至此,便是列祖列宗也不会怪你,为了皇家全族,为了朝中百官,为了临淄城的百姓,你就…降了吧。”

淳于乾听着,一直高昂着的头这才缓缓地垂下,半晌,点了点头。

在高踞金殿,与人远远相隔的御座上,他悄然落下泪来。

次日黎明时分,淳于乾下诏,临淄开城投降。

南楚至此亡国。

第75章

宁觉非接受了南楚皇帝的降表,却仍然居住在城外的军帐中,没有踏进临淄一步。

他派鹰军围住了皇宫和各大臣的宅院,但只围不进,并要里面的人放心,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并保证绝不伤他们性命。

同时,他派军中的几位高级将领率大军分别入城,收缴了禁军和御前骁骑卫的所有武器,将他们暂时圈在军营里,日常用度照常供应。

然后,他派古英和云扬去宫中国库登记金银物品,然后上封条,不许任何人妄取。

在这期间,宁觉非派出的民间事务小队与大檀琛一起,迅速做好安抚民心的工作,以杜绝任何形势的抵抗发生。

待诸事初定后,他终于放心地倒下了,自此一病不起。

大檀琛闻讯后,立即赶到城外的营帐中探望。

宁觉非躺在大帐角落的木榻上,却没入睡。他让云扬把门帘掀开,这样可以看看外面的世界,没有那么气闷。

大檀琛一在门外现身,他便即看见,立刻硬撑着想坐起身来。

大檀琛急步抢上,轻轻将他按住:“宁将军,千万不必客气,快快躺下。”

宁觉非浑身无力,也就不再坚持,重新躺了下来,微笑道:“真是失礼了。大檀将军,如今大功告成,你的远威军,我现下可以交还给你了。”

大檀琛听了,直是摇头:“宁将军说哪里话来?老夫一生未领过兵,打过仗,做这远威将军,不过是陛下给老夫的荣誉而已。远威军在你手中,才是适得其所。”

宁觉非笑着说:“无论如何,大檀将军既是钦封的远威将军,还是应该率领远威军,至于实际由谁指挥,这倒问题不大,那远威军中的大檀明将军便是极佳人选。”

听他提到大檀明,大檀琛立刻拱手向他郑重行礼:“犬子此次被困青枫岭,多亏宁大将军及时救援,老夫当日听闻,便即感激不尽。宁将军,请受老夫一拜。”

“大檀将军,千万不要如此多礼。”宁觉非连忙伸手拦住。“原来大檀明将军便是令郎,我与他本是战友,沙场之上互相救援,理当如此,何言谢字?”

大檀琛看他勉强撑起,身子却已经摇摇欲倒,立即上前扶住,担忧地道:“宁将军病得如此之重,却为何一直不说?我现下带了临淄城中的名医过来,还带了些名贵药材,宁将军千万莫要讳疾忌医,得趁早治疗,把病养好了才是。如今虽然战事停息,却是百废待兴,国家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借助宁将军之大才。”

宁觉非听了,淡淡地笑道:“我不过是一介武夫,打仗还行。治国之事,我就不在行了,像云大人,秦大人,还有大檀将军你,才是此中大才。我想,只要不学南楚朝廷那般昏庸腐败,天下大治指日可待,纷争自然也就不会再起。现下的神、天、武、远四军,俱是精锐,良将甚多,又都已通晓战术运用,有没有宁某,已无太大的区别。”

大檀琛见他眸中倦意深沉,话中有话,似是已萌去意,不由心下暗惊,一时却不便径直探问,只是笑道:“宁将军此言差矣,你功高盖世,乃我北蓟柱石。我朝陛下绝不是南楚这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辈,将军切勿相疑。”

宁觉非见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也不想多作解释,疲倦地道:“大檀将军过滤了,我并没有疑心陛下,只是…有些累了。”

大檀琛一听,顿时心安,立刻道:“我叫大夫进来请脉,宁将军只管歇息。”

宁觉非微微点头:“如此,有劳大檀将军了。”

等那位临淄城内有名的老大夫进来,他已经昏睡过去。

那大夫把完脉,神色凝重,轻声对大檀琛说:“钱老板,大将军六脉俱损,阴寒入骨,似是过去落下的病根一直未除,想是连日来风餐露宿,又未善加保养,这才越发地严重起来。嗯…我拟个方子,先吃吃看,如何?”

大檀琛悄声问道:“大夫,你看他这病要不要紧?”

老大夫捻须沉思,片刻之后才道:“目前症状比较凶险,老夫也不敢断言,好在将军还年轻,底子厚,若善加调养,或可挺得过去。”

大檀琛听这说法,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但他城府极深,神情间仍然礼貌温和,便请大夫写下药方,然后连忙派自己的家人飞奔进城,到自己开的药行去抓药。

等到送走老大夫,他立刻写了信,派飞骑送往鲁阳城。

这时,云深已经协助澹台牧处理妥了战俘之事,本就要率大军前来临淄。前几日他们便接到了宁觉非的奏报,还附上了淳于乾的降表。君臣两人知他未伤一兵一卒便取得了临淄,自是高兴,至于饶了淳于氏子孙不杀,那是当初他们一起在蓟都讨论后定下的,宁觉非也不算擅专。古英执笔写下的这份折子详细说明了取临淄前后的各项事宜,却只字未提宁觉非的病情,他们半点也不知道。一看大檀琛的信,云深顿时急了,拿着信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澹台牧也有些着急,立刻将部队交给了各自的统军将领,随即和云深只带亲兵卫队,向临淄飞奔而去。

当看到宁觉非仍然睡在简陋的军帐中时,云深的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

云扬在一旁低声解释:“将军不肯进临淄。”

云深听了,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在宁觉非心里,一直十分痛恨这个城市,而上次他执意要陪自己来,实在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才硬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与他一起进了城门。他知宁觉非对自己情深义重,然而竟做到如此,实在是令他感动不已,然而,自己那时候心里却隐隐地对他屡次生疑,实在是愧对于他。

他在床边蹲下身来,看着暗影里那张清瘦的脸,不由得哽咽:“觉非…觉非…你为什么…那时候…不告诉我…”

澹台牧一听便明白了,当即下旨:“立刻在城外找座清净的宅邸,给钱买下,马上。”

大檀琛在一旁轻声禀道:“陛下,离此二十余里,臣有座别庄,环境幽雅,可以先将宁将军移过去休养。”

澹台牧立刻点头:“如此甚好。”

云扬听了,转身飞奔出去,快手快脚地叫了一个担架进来,随后小心翼翼地将宁觉非从床上抱下来,放到担架上。

宁觉非虽在昏睡,意识深处却仍很警醒。被这么折腾了一下,他微微动了动,随即缓缓睁开了眼睛。

宁觉非声音微弱地问道:“去哪儿?”

云深连忙抢上,安慰他道:“你放心,我们不进临淄,是去大檀大人的别院。”

宁觉非这才看到他,淡淡地道:“你来啦?陛下呢?一起来的吗?”

澹台牧立刻道:“觉非,朕也来了,你先放心养病,什么都不用管,不要再劳心劳神了。”

“嗯。”宁觉非对他微微笑了笑,似是放了心,便重又闭上了眼睛。

云深待要跟去,却被澹台牧叫住了:“云深,如今觉非虽是病着,却尚无大碍,大檀琛也说了,大夫只说要静养,一时还不要紧。现在国事军事千头万绪,你得随时跟在朕的身边。待大事初定,我们再一起去看望他。”

云深眼睁睁地看着宁觉非被抬上大檀琛的华丽马车,随即四马前行,迅速远去,心里只觉得疼得无以复加。但是,国事高于一切,已经深深地烙进了他的血液里,他的心就此被撕裂成了两片,疼痛难当,但却依然跟着澹台牧上了马。

二人一前一后,在沿途的北蓟兵将不绝于耳的“万岁”声中,踏进了曾被他们的历代祖先梦寐以求的南朝都城临淄。

第二天,澹台牧即颁下明诏,宣布南楚正式并入北蓟版图,原来所使用之文字、车轨、度量衡、各地州府县名全都不改,官吏仍司其职,等待朝廷派人前去接收,旨意还明确表示,怜惜南楚百姓疾苦,与民同休,减赋免役,大赦天下,并于九月初八黄道吉日,迁都临淄。

这道圣旨一下,南楚顿时举国欢腾,纷纷赞颂得遇明君,从此死心塌地,再无反心。

五日后,自鲁阳城出发的大队人马也到达了临淄,跟随而来的,有南楚降将游玄之,也有宁死不降的战俘荆无双,还有跟随云深从蓟都而来的大批文臣、小吏、随员,江从鸾也在其中。

云深一直在临淄日以继夜地忙碌着,每天只能匆匆地睡上一、两个时辰,根本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只有歇下来的时候,才会想着,他现在怎么样了?

每天,古英都会把宁觉非的情况和大夫开的方子报过来,云深见他的病情渐有起色,想着战事已止,来日方长,也不必急在一时,这才稍稍放宽了心。

这些日子来,宁觉非在小苍山下的望北苑中住着,已是心静如水。

此时已是盛夏,这里与蓟都相比,地势偏南,又是平原,对他的身体大有好处。望北苑中遍植花草树木,还有一个小小池塘,很是清幽怡人,便是树上聒噪不已的蝉声都让人不觉得讨厌,反而使园中更显宁静。

宁觉非每天便是吃药,浸药浴,让云扬按摩,睡觉。他绝口不问政事军事,也从来不提起云深,醒来时便看着窗外的风景,有时候会试着起身走两步。

云深对他的表现感到纳闷,心里觉得空落落的,实在没底,慌得厉害,便想找点事给他,也试探一下他现在的态度。

于是,北蓟皇帝澹台牧的小弟澹台子庭便护送着荆无双前来看他。

一同跟来的,还有江从鸾。

宁觉非一看到他们,情绪倒是活络了些,脸上有了点笑容,一迭声地请他们坐,又吩咐看茶。

这三个人看宁觉非现在的模样,都有些发愣,随即便感到心疼。

江从鸾很自然地走到他床边,伸手贴在他的额上,试了试热度,这才放下了心,从婢女的托盘里端过茶来,却道:“觉非,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现行怎么样?好些了吗?”

宁觉非笑道:“好多了。”

荆无双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犹豫半晌,方道:“觉非,我…真没想到,南楚会亡在你的手里。”

宁觉非温和地道:“大哥,南楚是亡在南楚朝廷手里的。今日不亡,明日必亡。不是北蓟,也会是西武,或者是别的什么国家。这些年来天怒人怨,是因为什么,大哥你不会不明白吧?”

荆无双坐在床边,轻轻地叹了口气:“虽说是如此,总是自己的国家…”

宁觉非轻声劝解:“大哥,改朝换代,其实是平常事,谁当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百姓有饭吃,有衣穿。你看,朝中人虽然变了,但山河依旧,百姓平安喜乐,你也依然可以当它是你的国,你的家。”

荆无双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道:“贤弟,愚兄宁死不当亡国奴。”

宁觉非温和地道:“大哥,没人会逼你为奴。你若心系天下苍生,便可入朝为官,造福于民。若想眼不见为净,你也大可放舟五湖,寄情山水,四海为家。”

荆无双冷冷地瞧了一眼身边的澹台子庭,对宁觉非道:“只怕你的话做不了准。我若一日不降,他们便一日不会放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