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红一白两匹马虽然神骏,但城里人见多了过往的骏马,顶多是看上两眼,倒也没什么稀奇。

药铺里有大夫坐诊,前面排着好些病人,宁觉非顿感不耐,便问那柜上的伙计:“有纸笔吗?可否借用一下?我们自己开方子抓药。”

那个男孩子马上热情地说:“有有有。”然后跑到掌柜那里,给他拿过来毛笔、粗纸和装着墨汁的砚台。

宁觉非低头看着怀里的人,轻轻摇了摇,叫道:“云深,醒醒,你怎么样?自己能写方子吗?”

云深只觉得头很晕,胸闷,气短,浑身骨头似乎都在疼,一睁眼便觉得天旋地转,根本不能执笔写字,只得无力地说:“伙计,你们…识字吗?”

宁觉非马上看向那个年轻人,问道:“你识字吗?”

那孩子笑道:“识得不多,药名却大都认得。”

“那好,我说…你写…”云深急促地喘息着,清楚地把药名和每一味的份量说了出来。

那个伙计便拿起笔来,歪歪斜斜地将药名写下。遇到店里没有的药,他会立刻说明,云深沉吟后,便改用其他的药。

那个年轻人颇为伶俐,写完后又念了一遍,得到云深确认后,他便拿给一旁的账房先生算账,接着又去抓药。

云深轻轻地说:“我身上有银子,你拿去给他们,先抓两剂。”

宁觉非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递到柜上,低声笑道:“这点钱我还有。”

云深也不与他争,微微笑了笑,便靠到他的胸口,继续闭目养神。

伙计抓药的当儿,宁觉非抱着云深走出去,对那些昔日的部下说:“去,找个上好的客栈,要上房。”

“是。”有三个化妆成行脚商人的鹰军战士立刻匆匆离去。

等到抓好药,宁觉非让人进去拿了,那三个人也雷厉风行地办好了事,急急赶回,带他们过去。

直到这时,宁觉非才想起西武的那一千轻骑,连忙吩咐两个人去联络,免得那个武官为了找他而扰民。

那三个伪装成行商的鹰军战士都是言词便给之人,也很了解云深的喜好,找到的住处是本城最好的客栈,叫“悠然阁”,里面不但有亭台楼阁,还有一个小湖,遍植树木花草,竟是在这大漠戈壁中营造出一派江南风景。当然,这样的地方住宿费相当昂贵,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入住这里的人全都非富即贵。

云深从怀里拿出一张千两银票,让他们押到柜上,随即便被热情有礼的客栈伙计带到后面的上房。

这里的伙计穿着斯文,举止优雅,彬彬有礼,而在客房里服侍的侍女更是容貌端正,性情温柔,让人感觉非常舒服。

所谓上房,其实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正房是客人住,旁边还有一些房间提供给客人的随从。马房在后院,也是分开饲养,提供特别服务,根据客人的要求照顾他们的马匹。

一进房中,人便感觉到凉爽,云深的精神也略略好了一些。宁觉非将他放到床上,替他脱掉长衣,拉过锦被来为他盖上,轻声说:“你睡会儿吧,我去煎药。”

“嗯。”云深睁开眼,微笑着看向他。“三碗水,煎成一碗。”

宁觉非一怔,随即点头:“好。”

看着他转身出门,云深愉快地闭上眼睛。

宁觉非招手叫来在院里候着的侍女,礼貌地问:“有煎药的物什吗?”

那个秀丽的女孩子立刻说:“有的,我替公子煎吧?”

“不用,我自己来。”宁觉非温和地坚持。“你替我把东西拿来就行。”

虽然塞外的风沙使他的脸变得略微粗糙,炽热的阳光也将他的肌肤晒成淡淡的古铜色,却丝毫无损他俊美的外表,而每日骑马、跑步,使他的身材更加挺拔匀称,多年身为军队将领,他的一举一动间自然而然地便流露出一般人难以抗拒的威严,此刻,他温文尔雅地对那个年轻女孩提出请求,那个未经人事的姑娘顿时飞红了脸,赶紧答应着,转身跑了。

宁觉非转身回房,从茶壶里倒出刚沏的香茶,用铜盆里的凉水镇了一会儿,这才端到床边,轻声问道:“云深,想喝水吗?”

云深迷迷糊糊的,只觉得喉咙里像有火在烧,一听这话便道:“想。”

宁觉非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来,慢慢喂他把茶喝下。

云深长长地出了口气,觉得舒服多了,声音也清晰起来:“我还要。”

“好。”宁觉非放下他,又去斟出茶来。

等到那个侍女拿着煎药的砂罐回来,云深已经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宁觉非看着侍女在院墙边支起红泥小火炉,便用碎木引燃火,再往里放些小炭块,火焰便熊熊燃烧起来。他把药包拆开,倒进砂罐,很认真地拿着小碗,放了三碗水进去,然后就守在旁边。

午后的阳光洒满了整个院子,使草更青,树更绿,花更红,透过枝桠,能够看到湛蓝的天空,一丝丝白云悠闲地飘浮着。

宁觉非半靠在侍女拿过来的藤榻上,看着眼前的美景,闻着从砂罐里飘出的药味,不由得又想起了过去那些在蓟都国师府度过的快乐日子。

如今,时移事易,当中发生过那么多的事,在他心里却淡得很了,仿佛天上的流云,渐渐的就四散开去,消失不见,只余碧空如洗,仿若明镜。

过了好一会儿,宁觉非才回过神来,赶紧去看药罐,估摸着大致差不多了,便拿起来,将药汁倒进碗里。

虽然他这是第一次煎药,火候却拿捏得还不错,倒出来了大半碗药,应该是比较合适的。他在心里自我表扬了一句,便飞快地端进房中。

晾了一会儿,他才摇醒云深,扶他起来,喂他把药喝了。云深倚着他结实的胸膛,闻着从他上散发出的药味,心里暖融融的。看着窗外斜斜射进来的阳光,他忽然惊觉,便道:“你中午还没吃饭吧,赶紧去吃。”

“嗯,我等下就去。”宁觉非用唇贴上他的额,觉得依然滚烫,便很担心。“你这病到底要不要紧?你最好跟我说实话。”

云深失笑:“我没瞒你,真的不要紧。这才刚吃下药去,哪里就能立竿见影?我又不是神仙。”

“这倒是。”宁觉非也笑了,便将他放下去躺着,温柔地说。“我叫他们替你熬点粥来,你也要吃些东西。”

“嗯,好。”云深变得全没了主意,他怎么安排都是好。这种感觉真舒服,他暂时可以放下责任,不用再为自己和别人操心了。

他这么一病,宁觉非心里的矛盾也暂时搁下,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忙进忙出,专心地照顾云深。

他安排西武的一千精骑先回去,向独孤及禀明情况。等云深病愈,可以承受路途颠簸,他定会回转明都。

那武官不敢擅自作主,便将一千人马驻扎在城外,派人飞骑回明都禀报,等候皇帝陛下的旨意。

只要有钱,“悠然阁”里的日子确实悠然自在,云深睡着的时候,宁觉非总爱坐在院子里,看着小鸟在眼前的空地上蹦跳,听着远处乐坊里隐隐传来的乐声悠扬,忽然不知今夕何夕,只觉得一生如果能够就这么过下去,也未尝不是赏心乐事。

第88章

晚上,宁觉非也没有与云深分房睡。他本就不是狷介的人,云深又在病中,需要照顾,他自然是要守在这里的。

云深今天一直在昏睡,身上出了一层一层的汗。宁觉非把门窗紧紧关上,解开他的衣服,用热水把他的身子擦了好几遍。

云深感觉舒服了很多,努力睁开眼睛看向他。宁觉非一脸专注,又要替他擦身,又得注意不让他再着凉。那样的神情,是云深见过的最美的模样。

等到擦完,宁觉非把铜盆端出去倒水,再回来重新换热水,又为他再擦一遍。

云深有一点洁癖,他是清楚的,这样替他反复擦身,一是可以物理降温,让他的高热快点降下来,二是可以让他舒服一些,不会那么难受。

他拧干巾帕,先去给云深擦脸,忽然看见他晶亮的眼睛睁着,不由得一怔,随即笑了,关切地问:“你怎么样?好些了吗?”

云深微微点头:“好多了。”

病中的他不再像往日那么精神,看上去特别柔弱,宁觉非忍不住抚了抚他的脸颊,温柔地说:“别太心急,很快就会好的。”

“嗯,我不急。”云深愉快地微笑。“已经找着你了,我就再也不急了。”

宁觉非的手停了一下,随即又继续为他擦拭身体。

他们好像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这样裸裎相对了,云深略感羞赦,却又很欢喜。他明白宁觉非的性情,如果心里对自己没感情,他是不会这么做的。即使是好朋友,也大可以花钱雇人来照顾他,用不着凡事亲力亲为。每一想到这些,云深心里便感到无比喜悦。

无论如何,宁觉非的心里是有他的。

天已黑尽,这座城里的教坊区莺歌燕舞,贫民区热闹喧哗,而“悠然阁”中却更加安静,偶尔有清脆的鸟鸣响起,更衬出夜的宁谧。

宁觉非为云深穿上雪白的丝绸中衣,再把锦被盖上,轻声说:“你先睡,我去沐浴,一会儿就来。”

“嗯,好。”云深微笑点头,看着他端着盆出去,轻轻把门带上,这才满足地闭上眼睛。

院里有专供客人沐浴的房间,用大理石砌成的小小浴池里注入的是从地底引出来的温泉水。宁觉非脱掉衣服,下到池里,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

他这一路风尘仆仆,从明都直奔剑门关,在腾青沙漠找到云深,再来到乌拉珠穆,几天里风餐露宿,就没好好洗过澡。坐在池边的台阶上,他靠着池壁,用柔软的巾帕拂过身体,感受着温泉的热气静静漫进身体里的舒畅。

还没洗完,外面的院子里忽然响起阵阵喧闹,当中夹杂着女子和孩子的哭声,以及叱喝、谩骂、斥责、劝阻,乱成一团。

宁觉非一怔,赶紧起身,把水擦干,换上干净的衣服,拉开门出去。

本来空无一人的小院此时挤满了人,有不少提着灯笼,把这里照得亮如白昼。

宁觉非沉默地走上前去,看清楚人群中间的情形。

只见被围在当中的是两个年轻人,女子大约有十七、八岁,穿着绫罗,戴着头花,像是大富人家出身,男孩似乎只有十二、三岁,身着布衣,似是普通平民。两人跪在地上,满脸惊惶,都在痛哭。

女子不停地央求:“王爷,我弟弟还小,又是男孩子,求您放过他吧。我已经什么都依了您了,求求您,就别再碰他了。”

在他们面前是一个铁塔一般的汉子,穿着锦衣,耳朵上、手上、腰上、颈上,全是贵重的宝石、翡翠、玛瑙,用粗大的黄金链子串成,在灯火中闪闪发光。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姐弟俩,冷笑一声:“你好大的胆子,别以为自己有几分姿色,就不把本王放在眼里。本王能看上你和你弟弟,那是你们的福气,不然,你早被人牙子卖到窑子里了,你弟弟也不会有好去处。乖乖地跟本王回去,本王可以不计较你们今天私逃的罪过,否则,你们都是本王买来的奴隶,就是活活打死,也算不得什么。”

宁觉非觉得他那一番话非常刺耳,便咳嗽了一声,冷冷地道:“这是怎么回事?阁下是何人?因何闯进我的院子?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他声音不大,却威势十足,那人看了他几眼,从他的穿着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倒也没有鲁莽。

他身边的人却耐不住了,大声喝骂:“大胆刁民,见到右昌王竟然不跪不拜,如此无礼,来人,给我拿下。”

周围那些人立刻“呛”的一声,齐齐拔出刀来。他们有二十多人,动作却十分齐整,长刀出鞘,却只发出一个声音,可见训练有素,想来战斗力肯定不弱。

这时,负责保护他们的那十几个鹰军战士也都赶了过来,全都手持兵器,护在宁觉非身前。他们很沉默,每个人身上却都散发着虎狼之气,那是身经百战后带上的杀气,也让对方不敢轻敌。

宁觉非本来不想多事,见他们亮出字号,准备动武,倒也不能不说出自己的身份。他双手抱拳,淡淡地道:“在下宁觉非,见过王爷。宁某在明都多日,却未曾见过王爷,还请多多见谅。”

这位右昌王名叫独孤偃,是独孤及的堂兄,一向都在西部边疆自己的封地上,不怎么回明都,不过却早就听过宁觉非的大名,此刻不免耸然动容:“你是…宁大将军?”

“正是在下。”宁觉非放下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独孤偃立刻绽开笑容,右手抚胸,冲他行礼,热情地说:“小王治家无方,两个奴隶突然逃走。小王左右无事,便带人追拿逃奴,不想误入宁大将军院中。打扰了,还请大将军见谅。”

“不敢当。”宁觉非再次抱拳还礼,脸上有了一点礼貌的笑容。“王爷教训家奴,在下本不该多言,不过,既然撞上了,可否请王爷看在下薄面,就饶过他们?”

“这是小事。”独孤偃豪爽地一挥手。“既然宁大将军开了金口,那有什么说的,我就饶了他们,不罚他们便是。阿塔尔,你带他们回去,我要跟宁大将军喝上几杯。”

“是。”他身边的人答应一声,便上去要抓那个男孩子。

那女子虽是奴隶,平时却甚得独孤偃的宠爱,他的随从虽然对她没什么礼貌,却也不敢轻易冒犯。

那女子见事不对,当机立断,猛地转身扑到宁觉非面前,跪下连连磕头:“将军大人,求求你,救救我弟弟。他才十二岁,经不起折腾,会死的…”说到后来,她又羞又急,已是泣不成声。

独孤偃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大步上前,抓起她便是一耳光,将她打得直跌出去,鲜血顺着嘴角涌出,不断滴到地上。

那个男孩子扑到女子身边,两只小胳膊费力地扶起她,哭着叫道:“姐姐,姐姐,你别再为我挨打了,就让我死了吧。”

宁觉非这才看出,那个男孩子明眸皓齿,竟比他姐姐还要漂亮。他这时已经明白独孤偃要对这孩子做什么,一时热血上涌,转头笑道:“王爷,在下只身到贵境,未带从人,这个孩子不错,不知王爷可否割爱?王爷是多少钱买他的?我再加一倍,行吗?”

独孤偃与独孤及一样,十分豪气,闻言便道:“宁大将军,我对你一直很仰慕,却恨始终不得见,此次听说将军在明都盘桓,我便奏请皇兄,请他允准我来明都,与将军一叙,却未曾想在此遇见,那就叫有缘啊。初次见面,小王仓促之间也没备礼物,这孩子既然能得将军喜欢,我送你便是,分文不取。”

那女子闻言,顿时大喜,赶紧推那男孩子:“那日松,快去见过将军大人。”

那孩子却哭着说:“不,我不离开姐姐。”

那女子顿时急了:“你去跟着将军大人,就是对姐姐好了,听见没有?”

那孩子却一直摇头。

独孤偃早就听说了宁觉非仁义为怀,取南楚时势如破竹,却兵不血刃,尽量减少杀伤的事迹。当初,就因为自己皇兄独孤及攻进南楚时屠村,才引得他义愤填膺,孤身闯入大营,斩断王旗,并穷追皇兄数百里,又纵火焚烧草原,使西武国力大损。此事还让他对西武反感,拒绝了皇兄的招募,而北蓟乘虚而入,顺利抢走这个杰出人才,从而迅速取得南楚,成为当世大国。此次宁觉非离国而去,至明都暂住,独孤偃一听便按捺不住,自然想留住这个当世无双的名将。此时见他眼中略有不忍之色,立刻便道:“宁将军,他二人姐弟情深,我也不忍生生拆散他们。当日我本想只买其其格的,可她央求我连她弟弟一起买下,我也就买了,本意也是不让他们分开。我看这样吧,这两个奴隶我都送给你,请将军笑纳。”

那女子喜出望外,立刻勉强撑起身来,拉着弟弟跪下,一起给独孤偃磕头,连声说:“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宁觉非被他这一说,那两孩子又磕下头去,便不好再开口拒绝。他沉吟片刻,笑道:“王爷这么慷慨,倒让宁某惭愧。宁某生性散淡,身边也无宝物可赠王爷,这无功不受禄,实不便接受王爷的馈赠。我还是把王爷买他们姐弟的身价银子给了吧。”

“哦哦,那也行。”独孤偃貌似粗豪,实则相当聪明,这时闻弦歌而知雅意,便点了点头。“他们两人也不贵,我是五百两银子买的,将军实在要给,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宁觉非刚才在沐浴,身上并没带银子,便低声问身边的人:“有银子吗?先借给我。”

那个战士没想到他连五百两银子都要借,意外之余强忍住笑,从怀里摸出厚厚一摞银票递给他,声音很轻很轻地说:“这是陛下让我们带给将军的,您尽管用。”

宁觉非生性洒脱,便从他手中接过银票,点出五张一百两的,递给独孤偃。这位王爷笑眯眯地看着他找随从借钱,再付给自己,不由得哈哈大笑,接过银票后看也不看,往怀里一塞,便伸手拍拍他的肩:“宁将军,你的性格很好,很对我脾气。这银子我收了,他二人就归你了,回头我让人把他们的东西收拾收拾,给你送过来。走走走,我们去喝酒,别让这件小事败了兴。”

“行。”宁觉非系上腰带,转头对自己的下属说。“你们就留在这里,让那两个孩子好好休息。另外,如果屋里的病人醒了,就告诉他,我出去喝酒,一会儿就回来,让他不必担心,自己先睡。”

“是。”那些人抱拳行礼,齐声答应。

“走。”独孤偃兴致勃勃,等他吩咐完了,拉着他便往外走。

宁觉非只觉得他们独孤家的人还真是差不多的性格,不由得好笑,便跟着他走了出去。

很快,独孤偃的随从们也都离开了,院里便安静下来。

云深这才披着长衣,出现在正房门口。他看着被那些随从带走的姐弟俩的背影,淡淡地道:“逃奴?还真会逃啊。”

第89章

午夜过后,整个乌拉珠穆都安静下来,“悠然阁”更是寂静无声。

这个高贵典雅的客栈前有一条笔直的林荫路,此刻却有一群人正喧哗着走过。

独孤偃被随从扶着,一边跌跌撞撞地走着一边引吭高歌,唱的是他们西武史诗《尼桑德吉》中的战歌。跟随着他的武士也个个酒气熏天,热血沸腾,跟着节奏齐步前进,同时放声歌唱。

这些雄壮的充满异域风情的歌曲,宁觉非已经听过很多次,知道这是西武最神圣最古老的一首长歌,如果当真要从头唱到尾,只怕三天三夜都唱不完,西武百姓家喻户晓的,也不过是其中的一些经典唱段。女子喜欢里面的情歌,而男子自然最爱唱其中的战歌。他微笑着,在歌声中缓步前进,虽然也是酒意深浓,却仍然竭力稳住身形。

他们就这样唱着闹着笑着,直达“悠然阁”门口。

树上的鸟被他们惊得大声叫着,扑啦啦飞起来,直窜入夜空。

独孤偃使劲拍打着宁觉非的肩,含糊不清地叫着:“兄弟…兄弟…你是我的…好兄弟…”

宁觉非只是笑,看上去满脸的孩子气。他醉眼朦胧,也有些不辨路径了,歪歪斜斜地直向墙边走去。

“悠然阁”大门里的看门人早就被他们吵醒了,提着灯笼出来查看,这时赶紧跑前几步,将他搀住,一迭连声地说:“客官,客官,您没事吧?”

“没事。”宁觉非被他一扶,便稳住了身子,顺着他的力道转向大门,边走边客气地说。“谢谢。”

“您别客气。”那个看门人哈着腰,恭恭敬敬地将他扶进大门,嘴里还不停地说。“小心脚下,客官,当心,那是池塘,哎哎,这是树,别碰着您…”

独孤偃和他的随从们跟着宁觉非走进大门,依然歌唱不停,声震云霄,本来寂静的“悠然阁”被他们闹得顿失安宁。

前院是接待处、酒楼、饲厩以及伙计的住所,后院才是客人下榻之处,他们这么一闹,前院有好几处都亮起了灯,一些伙计一边穿衣一边赶出来,伸手扶住他们,亲切地表达着关怀,同时试图平息他们的喧哗,却收效甚微。

就在这时,忽然有十多盆凉水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泼来。

猝不及防,宁觉非感觉周围气息有异,立刻推开身边的人,着地翻滚开去。独孤偃和他的那些随从也反应不慢,全都拔出腰刀,在身周舞了个风雨不透。

如果射向他们的是箭,自然会被他们一一斩断或拨开,可这是水,见缝就钻。他们虽然见机得快,还是被泼上不少,一头一身都湿淋淋的,仿佛落汤鸡。

不过,冷水浇头,让他们清醒了不少。

宁觉非也淋了水,脑中一清,便没那么晕了。他慢慢扶着树干站起身来,凝神看向夜色中。

周围挂着零星的灯笼,用于为晚归的客人照路,借着灯火,他们都能清楚地看见,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位身穿素净长衫的年轻男子。他中等个子,相貌清俊,此时却一脸愠怒,显然心里十分不悦。

独孤偃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倒也不恼,笑嘻嘻地说:“这水倒来得好,省得王爷我洗澡了,嘿嘿,要再来壶茶就好了。”

宁觉非却回过神来,知道自己这群人在静夜里大声喧哗,扰人清梦,确实不对,便对那人一抱拳,诚恳地说:“公子,对不住,在下与朋友喝多了酒,有些忘形了,十分抱歉,还请公子见谅。”

那人见他主动道歉,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对他拱手还礼,随即冷冷地道:“你们把客官扶回房间歇息。”

“是,老板。”那些伙计便放下手中盛水的桶和盆,上来扶着他们,将他们送往后院。

独孤偃住在另外一间院子里,要与宁觉非分手时,他大声说:“兄弟,回去好好歇着,等你睡醒了,哥哥再带你去吃好东西。”

“好,多谢大哥。”宁觉非笑着点头,这才走上通往自己小院的路。

两个伙计把他送到房门口,彬彬有礼地告辞,便转身离去。

宁觉非推开门,走进房间。里面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他摸索着往前走,很快便摸到了一张太师椅,便坐了下去,闭上眼睛,急促地喘息着。

片刻之后,有人打燃火镰,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宁觉非骤见光亮,一时不能适应,不由得微微皱眉,慢慢睁开眼睛。

云深坐在他旁边,满脸无奈地看着他。

宁觉非顿时觉得抱歉,微笑着问:“我吵醒你了?”

“也没有,自你走后,我就没怎么睡着。白天睡太多了,走了困。”云深温和地道。“觉非,这里你人生地不熟的,与人初次见面,便一同外出,喝得酩酊大醉,实在太危险了。”

宁觉非的脑子里乱成一团,根本思索不了任何问题。他想了很久,才弄明白云深这话的意思,便笑着说:“他们如果对我有企图,我就想看看他们有何图谋?如果他们并无所图,那我不是结交了几个好朋友?”

云深顿时语塞,怔了半晌,才叹了口气,起身上前,替他宽衣解带,又去吩咐值夜的下属弄热水过来,让他洗漱。

扰攘了一会儿,宁觉非觉得舒服多了。他喝了两大杯浓茶,这才上床躺下。

云深闩上门,吹了灯,慢慢躺到他身边。

宁觉非顺手揽过他,轻声问:“你的病怎么样了?好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