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着有几分奇怪,然而,这世上往往没有最奇怪,只有更奇怪——

今日里,我竟是觉着脑子很清醒,这么久以来,从未有过的清醒。

迷迷糊糊间,脚踝处却蓦地传来了一阵酥麻隐痛的奇怪感觉,我脑子霎时间更为清醒,心念一转间便准备张开双眸。

然而,照着一般的说法,昏睡了甚久的人醒来时的头一个动作,似乎应当是动动手指动动脚趾什么的,是以,我闭着双眸动了动左手的食指,又动了动右手的食指,接着动了动脚趾,最终,抖了抖睫毛,缓缓张开了双眸。

映入双眸的是一片茅草堆起的屋顶,隐隐透着些外头漆黑的天色,同已近枯朽的横梁柱子。

我半眯着双眸一番打望,只见自己身处的这屋子很是简陋,便像是凡界里的乡下小屋一般,我心生不解,动了动身子,便准备从床榻上坐起来。

“别动。”

一道清冷的男子嗓音忽地从床头的方向传来,我一惊,被这副熟悉得有些令人胆怯的嗓子惊出了一身冷汗。

便像是,这声儿是从我记忆深处发出的一样。

脑中蓦地便想起了那一天,那日狂风呼啸,南天门外,连空气都沾染了一丝肃杀的不安同诡异。

苍玄君,应该是没死的。

南天门外,我的元神被锁在轩辕剑中,便是神智再模糊不清脑子再迷糊,我终究还是没能对他下得去杀手。

那一剑,刺的是那头苍龙的右胸。

他救我一命,照着投桃报李这道理,我也是要还他一命的。

如今该还的都还了,从今以后,荆和同苍玄帝君,便是真的无半分瓜葛。

往事如烟,大家都是神仙,今后的路还长得很,过往的种种,便当做一场荒诞的春梦,忘个干净。

我叹了口气,却觉脚踝处的酥麻隐痛更甚,我蹙着眉,有几分胆寒地朝着我腿的方向望了过去。

由于本上仙如今醒来的时辰不大好,许是已然夜得有些深了,而这茅草小屋里的那盏油灯又着实是昏暗了些,昏暗得我几乎望不清那人的容颜。

只见那是一个身上穿着素白衣衫的男子,墨丝在脑后松松地挽起,额角一缕垂落的发,竟是银白色的。

隔着一张床板的距离,我怔怔地望着那人骨节分明的修长右手中,握着我的脚踝有些微肿的左脚,他微微低着头,教人望不清他的脸,只能借着昏暗的光隐隐约约地望见,他生着一副高挺笔直的鼻骨。

我心头渀佛是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瞬,闷闷地有些痛。

记忆中的那个人,似乎是从来没有穿过白衣的。

他总是一身玄色的袍子,一头墨瀑般的青丝高绾在脑后,别着墨语片子。

方才入了我耳中的那副嗓音,同那副本上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鼻骨,都教我心头浮生了一种莫名的期待。

“苍”久未开口说过的嗓子,此番甫一开口,竟是有些撕扯般的疼痛,我定着身形,双眸眨也不眨地望着一身白衣的男子,挣扎着又道,“苍玄帝君?”

那人听了我的话,微微一顿,缓缓抬起了头。

眉眼似画,双眸清寒深邃,唇微薄,那是一张清俊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容颜,也是一张陌生人的脸孔。

我心头涌现出的,竟是几分淡淡的失落,却也只是一瞬,随后便咧了嘴干干地笑了笑,“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那个男子面无表情地放开我的左脚,身形一动便站起了身,缓缓走到了一方破旧的小木桌前,端起了一个覆着白布还缺着口子的小碗,接着便揭开了布,与此同时,一股刺鼻的药草味便扑入了我的鼻子。

我心底一阵好奇,遂伸长了脖子朝着那碗里打望了一番,望见了一坨黑乎乎黏稠稠的物什,见状,我心底一阵恶寒,一股子不祥的预感缓缓地升了起来。

“床头有粥,你昏睡了这么几百年的日子,定是饿了,先吃吧。”

那白衣男子背对着我,用那副教我听了很生尴尬的嗓音说了句教我更为尴尬的话,我抽了抽嘴角,望着他,迟疑良久,还是道,“呃这位兄台,我怎地会在此处?你如何晓得我昏睡了几百年,你是何人啊你是不是人啊?”

男子听了我的问句,仍是目不斜视地舀着一根木条和着那团黑乎乎的东西,语气甚为寡淡,“前些时日女娲娘娘托梦于我,说近日里我会遇上个昏睡了几百年的美貌仙姑,若我救了你便是功德无量,昨日我上山采药,见你周身萦着紫气又晕倒在山上,估摸着你便是那仙姑,遂将你背了回来。”

“哦,这样。”我撑坐起了身子,探出手端起了床头上那碗还腾腾地冒着热气的白粥,缓缓舀了一勺放入了口中。

“我姓姜名尚字子牙,我不是人”他缓缓抬起了一双幽深深的眸子淡淡地望向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咳咳咳咳”我被那生得人模人样的公子道出的话一噎,口中的白粥一卡,顿时呛了个感尴尬尬结结实实,双目惊瞪着望着他。

“是什么。”

姜尚某公子凉凉地睨着我,缓缓将那句还颇为骇人听闻的话补了个圆范,又低下了头继续和药。

我端着小破碗喝着小破粥,抽了抽嘴角,默默地无语了,心头却又记起了女娲娘娘每日必朝我念叨的话。

“荆和,若要重振轩辕一族,你便要下凡界去帮助一个名为姜太公的人,完成人世间千秋万代必经的改朝换代,覆灭殷商开立新朝,你被除了神籍,一身修为祭了轩辕剑,是以,你务必拜姜太公为师,勤加修炼,早日完成大业,重返天池。”

唔,我咬着勺子朝着姜尚打望了一眼,心道,这俏小伙也是姓姜,那姜太公搞不好便是他爷爷什么的也未可知。

是以,我思索着便开了口,“唔,姜兄台,敢问”

方此时,一阵敲门声却蓦地响起了,生生打断了我的话。

“砰砰——”

姜尚手中端着那药碗,容色漠然地朝着小木门走去,“吱嘎”一声拉开了门闩。

“唔,阿婆有什么事么?”他背对着我,语调稍稍轻缓,问道。

只见门口处站着一位白发稍显凌乱的老婆婆,周身的衣服打满了补丁,一双满是皱纹的容颜上老泪纵横,看上去煞是可怜。

“姜太公啊,你可要救救我的孙儿啊,你要救救我的孙儿啊”老婆婆泣不成声,捉住姜尚的素白衣袖便哭了起来。

我骤然石化,手中的勺子“啪”的一声落入了粥中。

“你莫急,慢慢说。”

“我孙儿今日晨间上山砍柴便没回来过了,村里的人说他被山里的妖怪捉走了,太公,你可要救救他啊太公”老婆婆哭道。

“你莫急,”姜尚微微一笑,安抚道,“这附近的山头我都是走遍了的,没什么妖怪,许是天色暗了些在山头里迷了路,我一会儿便去将他寻回来。”

阿婆口中连声道着谢,这才抹着泪珠儿离去,姜尚缓缓关上了门,待他转过身来时,已然又是一副漠然得很的神情。

“姜太公”我黑着半张脸,讷讷道,“你这样子也是太公?”

姜尚冷然的双眸淡淡地瞄了我一眼,又道,“过了年我便是七十了,村里的人唤一声太公,怎了?”

闻言,我的另半张脸也一并黑尽了,“七、七十?”

“自我二十七岁起,容颜便不曾老过了。”他淡淡的眸子望着我,又道,“你一个仙姑,却是连这都要讶上一讶么?”

我抖了抖眉,纠结了良久,抬眼望着这位一身白衣的俏公子,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一字一顿道,“师、父。”

姜尚闻言,英气的眉宇微微蹙起,他望着我,思索了良久,道,“你一个仙姑,莫要乱拜师。”

“女娲娘娘也托梦给我了的,说是遇见姜太公,便拜了做师父,传我道法仙术。”我面容恳切得不能再恳切地望着他,真诚道。

我私以为,姜尚心头必是极尊敬女娲娘娘的,是以,我这番鬼话一经说出,他竟也便信了,没再多说什么,只抬起一双深眸睨了睨我已然搁在了床头上的还剩大半碗的白粥。

“吃好了?”

“嗯。”我颔首,心道这姜尚生得人模人样的,家徒四壁的委实是穷了些,下厨的手艺也委实是挫了些,一碗清粥不仅没几粒米,还有些难以下咽,真真让本上仙唔,让本仙姑好生无语。

“唔,”闻言,姜尚颔首,将那黑乎乎的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药碗端着朝我走近,道,“你左脚脚踝上受了些小伤,来,把药上了,随后跟着为师上山去寻人。”

说罢,姜尚某公子便挑起一团黑乎乎的药泥朝我靠了过来。

我望了望那药碗,咽了口口水,干干一笑,“师父徒儿决定再吃半碗。”

姜尚双眉一挑,清冷的眸子睨着我,淡淡道,“不是吃好了?”

“呃,师父你有所不知,”我心中泪奔面上微笑着道,“徒儿的消化功能,委实极好。”

石姬

今夜无月,我估摸广寒宫里的嫦娥仙子定是忘了将月亮放出来,山道上黑漆漆一片,倒颇有那么几分瘆人。

我面上一派地大定从容,端端庄庄地跟在前方那位白衣墨发的翩然公子身后,一步一步地顺着小道往小村后头的一座大山上走着。

姜尚斯人,他手中提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然而,那油灯委实是挫,灯火灰暗得几近于无,灰暗得教我甚至有几分怀疑那油灯里头究竟有没有油,然而,那人脚下的步子却和着这益发幽暗的灯火紧了起来。

我眨了眨眼,心头一阵无语,脚下亦是将迈步子的频率放快了些。

然而,令本仙姑更为几分理解不能的是——

姜尚某太公,脚下的步子竟是愈来愈快,加之他身量极长一双腿也极长,又是个山间蹦跶大的野娃,着实是教本仙姑这个平素里驾惯了祥云的女神仙有几分吃不消,很吃不消。

“我、我说”我气喘吁吁,累得大汗淋漓,大口呼着气朝那位太公道,“姜尚,呃师父,能不能走慢些”

某太公头也不回,冷然道,“你一个仙姑,竟是走不动路的么?”

我一噎。

他缓缓续道,语气中甚有那么几分“大发慈悲”的调调,“救人如救火,你若委实跟不上为师,便随后跟上来,我沿途为你留些记号,你顺着记号便寻得见我。”

我一滞,颇有几分无语,仍是黑着印堂挣扎着道,“唔,师父啊,这,恐怕不好吧”

“为何?”

“呃”

其实,我轩辕荆和身为一个雌的,委实是同当下某些奇异的审美标准不大相当。譬如说吧,现下里流行的美人,都是“小脸”,“小鼻”,“小手”,“小脚”总之,便是什么都小,本仙姑虽说样子看得过去,可却着实没生得一张巴掌小脸同朱菱小鼻,加之我身量比寻常女子高上不少,自然也没得一双小手小脚,然而,唯有一点,本仙姑可说是聊可慰藉,终归是和“小”字儿美学沾上了点边边——

我是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真“小胆”。

是以,我面上一派大定之色,淡定至极地朝着姜尚某太公的后脑勺,淡然地道了句,“唔,因为我怕黑。”

姜尚闻言,脚下疾行的步子总算是停了下来,他冷着一张脸缓缓地转过了身子,望着我,凉凉道,“你一个仙姑,竟然怕黑?”

“师父所言差异,”我双手成拳朝他鞠了一躬,正经八百地道,“你如何能歧视仙姑,一个仙姑怎了?仙姑便不能怕黑了?”

姜尚无视了我,只缓缓伸出了右手。

我蓦然一惊,望着眼前这个才见面不到几个时辰的男子,望着他朝我伸出的右手,望着他现今的这个动作,竟是生出了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便像是,他曾经也对本仙姑做过同一个动作一样。

这股子极其熟识滋味,熟悉得教我心头有些闷闷地生痛,刀斫一般,痛得着实是有些厉害。

我望着姜尚,有些晃神,脑中竟是疯魔了一般,想着他会不会也说一句,“过来。”

然而,姜尚到底不是那个人,他到底是没说上一句“过来”。

“怎么了?”他微微蹙眉,薄唇微启,道,“我拉着你走,快些。”

“师父有所不知,”我将眸子从他脸上移开,淡淡地望着别处,别着脸沉着声线道,淡然道,“徒儿已然是成过婚嫁过人的,是以”

他微微挑眉,接着便顺手折下了一枝枯木,递给了我。

我默不作声地接过那枝枯木,拽在了右手的掌心。

姜尚冷冽的双眸淡淡地望了我一眼,便握着枯木的另一端,旋过了身子继续朝前走去了。

事实上,在我轩辕荆和作为一个上仙的日子里,我是颇有那么些遗憾的。

譬如说,身为一个上仙,我不能鸡飞狗跳,不能不懂礼貌,不能不尊师重道,对此,本仙姑觉着自己当了三万多年的上仙,而今成了个小仙姑,平平心顺顺气,我亦是忍得过。

又譬如说,我当上仙的日子里,因着头衔高高家底厚实,往往是只有我施恩于人的份儿,没得别人赠我些恩德的,对此,本仙姑觉着自己便是把气儿顺得自己都过去了,我也着实是亏得大发了些,太大了些。

是以,我对自己有了个甚为高远的新要求——

在做小仙姑的日子里,我必定是要承上几份大恩的,且要大大方方地承,心安理得地承,不要脸不要命地承。

是以,当前方传来一阵男子的呼救声时,本仙姑表示,自己委实是雀跃了几分。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

“师父师父,有人在呼救!”我满眼的星光,扯了扯手中的枯木枝,朝着姜尚某太公的后脑勺说了句。

“吼得那么大声,”他旋过了身子,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我莫非听不见。”

我讷讷地收了声,随后便见他朝着呼救声传来的方向疾步走了过去,顺带将本仙姑老子我,也一并疾步拉走了。

他脚下的步子忒疾,本仙姑几近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险险地赶上了他,我气喘如牛,上气不接下气道,“师父,前方若是有危险怎么办?”

他回头冷冷地瞄了我一眼,“没危险会有人喊救命么?”

我一滞,又道,“我是说万一遇上了厉害的妖物,你”

其实,我私以为,自己的这层担忧是极有必要的,毕竟姜尚某太公只是个凡人,本仙姑便是再落魄了也好歹是个神仙,如何也不至于被妖物吃了吧,然而,我这师父可就说不一定了,没准儿今儿就嗝儿在这荒山野岭的也是未知。

姜尚闻言,只是回眸望了我一眼,便继续朝前走。

我一愣,被方才那记眼神震了震心神,清寒如冰,连带着整个人都透出了一股子难言的威压,真真是真真是像极了某人。

“救命!姜太公!姜太公救我啊!”

方此时,耳畔传来了方才喊着救命那人的声线,我抬了眸子细细一番望,却见一个人影儿浅浅地便近了,只见那是一位身着粗布短衣背着一箩筐木头的年轻男子,眉清目秀的面容上由于疾奔而沾上了不少汗珠,手中还握着一柄斧头。

“哈哈哈,看你往哪儿跑——”

一道尖锐诡艳的女子声线幽幽地响起,如冥冥之音一般,空灵得有些不真实,我一惊,从姜尚的身后探出脖子又是一番望,却望见了一个一身红衣的唔,约莫是个妖女。

那年轻男子跑得愈发的慢,到底是没法儿比人家女妖飞着走来得轻松,眼瞧着那女妖涂着艳红蔻丹的手便要挨着那男子的后领,千钧一发之际,姜尚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枯木同油灯朝我一扔,便将那男子拉了过来,反手一掌便朝着那女妖击了过去。

女妖似乎是有些措手不及,竟是生生地受了姜尚一掌,接着便捂着心口落到了地上,朝后踉跄了几步定住了身子,缓缓地抬起了头,一头披散的长发在夜风中肆意飞舞。

我仍是探着脖子一番望,不觉有些惊叹,原来凡界的女妖,竟是有生得这么漂亮的。

“呼呼”年轻男子在我身旁朝着姜尚作了一揖,抹着额角的汗水松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了本仙姑,他望着我良久,竟是双颊有些微微的嫣红,磕磕巴巴道,“姑、姑娘好。”

“唔,你也好。”我漫不经心地颔首,随后便又望向了那俏丽的红衣女妖。

“多谢太公同姑娘的救命之恩。”那男子忽而又格外恳切地道了句。

我听着心头有几分莫名,心道救人的分明只有姜尚,怎地却也连上了本仙姑老子我了?然而,转念间我又觉着,这是一个承人“救命之恩”的大好机会,我是决然不可放过的。

“嗯嗯,知恩就好,知恩就好。”我端起一副颇是老气横秋地神情,望着他,缓缓地颔首。

却也正是此时,那红衣女妖兴许将姜尚这位俊得忒俊的公子打望够了,徐徐发了话。

“哼,又是你!”她鼻间一声冷哼,又道,“姜子牙,你同本宫对着干到底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