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殿廊上忽而列出一队人,众人簇拥着大腹便便的李婳妹而来,硕大的雨伞和斗篷将她遮盖得严实,这不好的天气,她是本不该出来,只听得宫人传言钦安院中了魔障才无论如何要玄英领了自己来。如今见得冯善伊当立雨中,浑然浇得狼狈,空喊了声“姐姐”,便楚楚落下泪来。

胡笳汉歌 云中篇十四 昏倒正中

“姐姐如何成了这个模样,竟没有人来劝过吗?”李婳妹将冯善伊僵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捂着,泪哗哗地落。她从来心地软,这疼人的景状从前没见过,初见识也扛不过。

“劝了,不理咱家。”一个老公公摇头叹气连连怨道。

李婳妹拿帕子擦了擦冯善伊的脸:“姐姐你说个话,是难过,还是脑子混沌着。是要叫太医啊,还是叫什么人来。”

雹子一挥热泪,扯着李婳妹裙摆:“我娘亲这是疯了,中邪了。”

冯善伊咽了咽灼痛的喉咙,额上又滚下水来,不是泪也不是雨,是冷汗。她这回是真撑不住了,勉力道:“你们都躲开点。”

围在周遭的众人忙散开,尤其是小雹子连拉着李婳妹跳了几步之外,哭腔极重道:“娘亲是被鬼婆婆附体要发威了。”

“都让开。”冯善伊膝间打抖,整个人失了重心,“我要倒了。”言罢,身子随着风势便朝前倾了下去。先是膝盖弯下跪地,“嘎”一声,疼痛似同骨筋断裂,硬生生疼出几滴泪。身子自前左侧载去,即将迎来闷头摔的惨痛后果,猛一只月白色的袖笼探来撑住她下坠的重心......

雨中碎梨沾染落了月白色的袖口,山水纹绣针脚细密,本是揣在袖中的奏折洒了一地,皆由雨水染湿了字迹。冯善伊有一瞬间的失神,记忆中最后最后的拓跋余,恰也穿着这一身月白色的朝服。

身后众人连连跪地,山呼天子万岁。似乎拓跋余生前,还没有享受过这么高的待遇,如此惊天撼地的山呼声。她在这些嘈杂刺耳的声音中由拓跋濬抱起,他颈间的气味,还是那一日雨夜淡淡的墨香,只是今日更浓更重。

“你有种。”她闭了眼睛,浑浑噩噩倒了他肩头,不等她跌个面目全非,是定不会伸出援手,宁肯远远观望,也不愿脏了自己的手。拓跋濬,你果真有种,不是一般二般的有种。

冯善伊在发着高烧,虽是隔着湿冷的衣物,拓跋濬仍能感受她体内逐渐上升的灼热已如炙烧的火球,于是他才不计较追究她病中胡言蔑视君威的罪责。一脚踢开广德殿的大门,待宫人匆忙掀去层层帷幕,直入他平日夜宿的暖阁。

他将她平躺放在宽大的龙榻上,这一举动竟是将随后而来的宫侍吓了一跳,魏宫的规定,但凡雕有九龙螭虎纹的龙榻,除了皇后,便是帝王最宠爱的妃嫔也不能靠近。然而拓跋濬却远未察觉到宫人眼中的惊骇,他将垫在冯善伊颈下的手抽开,即是命人传太医。

李婳妹赶过来立了榻前,满心忧虑道:“姐姐不要紧吧。”

拓跋濬淡然地落了手背于冯善伊额上,收了袖子道:“烧得不清,看太医如何说。”言着才注意到身侧立的是李婳妹,不由得急道,“胡闹!你出来做什么。玄英呢?”

玄英闻言跪出,低头认罪。

“还不快将婳儿扶回去。”拓跋濬蹙了眉,说得忧虑。

“我不走。”李婳妹急急道,“姐姐待我那样好,她在这行宫没有亲人,我来守着她。”

“小主您就别添乱了。”玄英低了一声,即要去将她扶回来,却见她果真没有动弹的意思。

拓跋濬见李婳妹确实执意,将脸别过去,压抑着声息道:“婳儿你回去。这里,朕代你守着。”

李婳妹听罢,先是一喜,欢喜过后倒也觉得有地方不对,一时未来得及琢磨明白便由玄英伺候了出去,待到走出大殿,她望去身后,又看了看闷头不做声的玄英,拉了她的袖子浅问:“玄姐姐,那里的床榻,便是我也从来没碰过呢。”

玄英将脸埋得极低,在风中笼了她,淡道:“小主。钦安院待您那样好。你琢磨什么啊。”

李婳妹由着她话点头,绵绵雨光下枝影斜落,寂寥横生,萧索的风掀起衣角,声音荡了画壁雕龙鎏金堂宇之间——“是啊,冯姐姐待我那样好,那样好......”

雨打落春枝“噼啪”落地的声音惊扰了殿中清明,太医把脉开方退避后,暖阁子里只剩拓跋濬与迷糊不醒的冯善伊二人。他坐在榻外几步之遥的团椅中看了一会儿奏折,见她有些出汗,即命方妈进来伺候更衣,自己转身出了殿。

崇之在后殿摆放着奏折,边摆边哼起家乡的小调,未觉皇帝已步了深后,再一回身,吓得立时跪地,他从未见过拓跋濬那样难看的脸色,一双眼因疲惫满是血丝,气色沉郁,阴得便似能挤出水来。

“皇上,您是不是去歇一会儿。”崇之忙提醒。

拓跋濬没有理他,绕至案前,见得满桌平铺的奏折条理有绪,整挪有致,半刻没有反应。崇之隐隐勾笑,正为自己小得意时,却见天子惊怒,“哗”一声将折子以袖甩出去老远,吓得崇之再不敢抬头,果真是伴君如伴虎,早日里这样摆还没说什么,晚时就怒了。

拓跋濬跌坐了椅中,轻阖眼眉,以手撑额,声音低哑:“再以后这样码折子,朕就拿你脑袋。”

崇之领旨,畏畏缩缩退去,殿门重重阖上,拓跋濬便静坐殿上,面对狼藉一地,半字未发。黯月由窗前爬入,鹅黄色的月光将帐帘映上了一层淡淡白幕,漏着缺了半角的残月。殿中迟迟没有宫人敢入内点灯,拓跋濬便踏着浅薄月色下殿,掷了袍角蹲在地上,将地上的奏章一本本捡起,拿袖子拂去尘埃。袅袅柔柔的月光漫上月白色的朝服,他愣看着一端袖口,耳中又浮起那女人模模糊糊的言语:“我码好了折子。拓跋余,你看着舒服不......”方时一整碗汤药微洒了他手中,便是她扯着自己的袖子闭目言得轻柔。

甩了甩袖子,持着奏折回了案前,重又一份份码好,轻扬眉宇,恢复了心神,拓跋濬持了朱笔,只对着满殿萧索清冷,无声无息的一方情绪正搅得他心神难宁。原来,他不只恨那个人,竟也嫉妒他所得到的一切。那个人虽一无所有,却有这样一个女子以真心,全无心机地对他好,为他保全。甚至在他身后,替他闭紧一张嘴,默默庇护他的名声,遮掩他之狼藉一世。

胡笳汉歌 云中篇十五 病中交涉

燕,低飞而过。

雕花绢纸坠了脚边。跪在软榻前的少女将它捡起,重新贴了窗上,复转过身来将案台挪至榻中央,高高摞放的奏折按着尚书台的归类一一码整齐,细心地附上标有小字的竹签。

珠帘轻摇,音声悦耳,伴着轻快的脚步声,那身影翩然绕过中廊,檀色的帐子一起一落,拓跋余身袭明黄的朝服而归,这一日是大朝,俨然是堂上诸事处理得极其顺手,心情格外清朗。

少女跳下软榻,指着身后案台道:“拓跋余。我给你码好了折子。你好看着舒服。”

拓跋余笑睨她一眼,由她卸下琐碎的朝服,坐了榻上,捏起那精致的注签,幽幽道:“贤惠死了。”

少女坐了他对面,拉上他袖子:“我这样贤惠,何时给我封个后位坐两天?”

“伺候笔砚。”拓跋余掳起袖腕,挑了挑眉。

“何时啊?”少女挪来砚台,以碧台堂的春井化开青墨,边磨边道,“我这样贴心又贤惠。”

他认真点了头:“小顺子也贴心贤惠来着,是不是要先封他?!”

“他是太监。”少女一急,推了砚台。

“他还比你温柔呢。”

少女嘟嘴拧眉,垂着脑袋绕着一撮头发再不吱声。

拓跋余勾了淡笑,稍咳了咳:“过来,让爷亲个。”

“亲小顺子去!”少女自跳下榻,踢踏着鞋跑了出去,边跑边撂下一句话,“拓跋余你等着,午膳不吃得你跑肚拉稀,我就不姓冯。”

团烟散在她身后,清辉晕着烟气浮荡于暖暖的殿阁中,笼映拓跋余浅浅的笑,一如苍山云峰间清澈的溪泉氤氲水雾,嫣然青隽......

冯善伊又梦见了拓跋余,尽是从前那些旧场景,说来奇特,山宫守着他千日,没有一晚梦见,如今才出了山宫,他便频繁入梦来。她其实已经许久没有想他了,便以为自己这是快忘掉了那个人。这场高烧不巧又把自己烧糊涂了,烧得他一并又滚回了记忆中。

方妈伺候了一夜已由清晨赶来的玄英替换,玄英见冯善伊醒来,便问她可还记得什么。

冯善伊甩下额头上的冷帕,哼唧道:“放心,我还没烧糊涂。”

玄英转过身去倒水,递了过来,缓缓道:“我们小主担心的一夜没睡,早早便遣我来看您。”

“你家小主。”冯善伊接过水,盯着水中映出自己的眸子,“心很善。”

“我家小主对您这样好。”玄英叹了一口气,苦苦笑了道,“我却不知您是不是也真心对她好。”

冯善伊呷了口茶,自杯沿儿抬了眼:“在魏宫,真心是个害死人的东西。”

玄英没有异议,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眼:“我家小主无论是对皇上,还是对钦安院,都是掏了真心。她这半辈子都不知道虚情假意是个什么东西。只是你们这样对得起她吗?”

冯善伊果真由这话骚红了脸,却又不甘示弱道:“问皇上去。他对得起,我便对得起。他对不起,我也对得起。”

玄英知道此人皮厚最不差的就是借口,于是换言说及了正事:“皇上前月里便将小主的事报了京城,想是魏宫的人都有了消息。皇上说是要延三月归宫,常太后立时便遣了魏宫一位曹充华前来伺候。如今想来那位贵主是时候该到了。”

冯善伊想罢,有道:“若是常太后遣来的人,戒备自是要有。比起李申,太后总也有几分护全皇帝的心意。若是李申派人来,我便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这位曹充华您可有耳闻?”玄英容色谨慎道。

冯善伊如实摇首:“我在魏宫的时候并没有听说过这位曹充华。想是四年间新上位的吧。”

玄英前来扶她起身,愁绪盈了满面。冯善伊见她有点风吹就草动,不由得道:“你的职责呢就是护好你家小主。这什么充华容华丢给我来应付吧。”

“如何应付?”玄英自扬起头询问。

冯善伊瞥她一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帘外传唤了一声,冯善伊即是乖乖闭嘴,给玄英使了个眼色,玄英明了忙退至另侧。冯善伊跳回榻上,以被蒙面背向外。入殿的恰是拓跋濬,方散了议政,无处可去,回了自己殿中才想起连张歇息的床榻亦被占着。

玄英不动声色地行了礼,拓跋濬默声让她退去。他走至桌前,放了袖中折子,转倒了一杯茶,呷下半口,声音淡漠:“醒了?”

冯善伊半睁开眼,卷着被子闷声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拓跋濬继续喝茶,憋气又念了一声:“烧退下了?”

冯善伊背手摸了摸额头,又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拓跋濬捏着杯子,闭了眼睛:“把嘴闭上。”

冯善伊立时坐起,甩开被子,嗤笑:“狐假虎威,仗势欺人。”

“你是气朕,还是气自己送走了那个人的女儿。”连语气都是那么平静,没有特别的恼怒,似乎在言着别人家的琐碎事一般,自然而道,“你视朕龙威如灰土,肆意妄为,竟也不顾全自己孩子。千千万万个小雹子不敌一个拓跋余的女儿吗?”拓跋濬持了气息,望着杯底,口齿清晰,句句在理,字字不能辩驳。

冯善伊于是悉声无语,长甲掐入掌心。

拓跋濬转过目光,才又淡淡凝她:“你,为何不答。”

“堂堂天子不是让我闭嘴。我有几个脑袋再敢藐视君威。”冯善伊挑起笑色,故作轻松。转过目光,却是咬牙冷笑,亏他还能提到小雹子的名字,身为人父,他倒是把自己的儿子当作什么,世间有哪个父亲会把自己的儿子当备胎,那样冷淡而又警醒地关注,那样能用即用,能甩即甩。可她偏不会同他吵,她只想知道他那颗良心何时会自觉抽痛。莫非就没有那条鞭子,夜来人静时,会将他抽醒抽疼。

拓跋濬淡抬了目,看着她,平静之中毫无生机。没有怒,也没有恼,只是看过她,于是偏过目光,转身而去。帐帘在身后陡落,一层连着一层刺目的猩红耀得人眼目昏乱。

她看着他背影萧瑟,不由得也觉得憋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便是不想与他好好说话,看一眼都觉得刺目,想他也是这般感觉吧。他二人之间横贯了好多,不是一个两个拓跋余,而是无数个。

可是,这个人却比拓跋余做了很多事。拓跋余只会拿好言好语哄自己,却从来不肯给她一个名分,拓跋濬却随手一允竟是让她成为他**的贵人,位入三夫人,贵比昭仪。拓跋余从不肯碰她,她做梦都想替他生个孩子,偏偏总也轮不到自己。可是这个人,如此戏剧地给了自己一个儿子。然而,他对她又出奇的狠。跋涉一路的艰难,饱尝生死离别,四年云中的凄苦,还有到头来不留情面的利用与试探。他给自己的实在比常人多,夺走得也比常人更狠。

胡笳汉歌 云中篇十六 宫藏鬼魅

病中半月,冯熙从营中来信道冯润哭了许多日,人瘦下整圈,待到第十日才稍许吃了几口饭,人比往日更沉静,只知攥着那血丝玉镯发愣。冯善伊读了信,恍恍惚惚好几日,偏小雹子又日日吵着要姐姐,被她罚去站了多次墙根。

方妈遣了其他宫人前来送药,自己碍于脸面并不敢直接照面。冯善伊吃了药正打算睡去,听得小宫人道前殿的御女娘娘为了给自己祈福,在佛堂昏了过去,而后也一直病在床上,皇上连连守了几宿,连朝会都推了。

冯善伊得了消息,梳妆一番拖着病体忙不迭地赶去,论说李婳妹肚子的孩子,正也是最放不下的挂念。李婳妹不能有事,这个皇长子定要安然出生,她的小雹子才不至于做备胎。行至沧澜坊廊间不由得轻了脚步,听得宫人说皇帝也在室中,冯善伊便有些心里打鼓。硬着头皮行到窗前,听得内间人声议论,稍顿了步子,自窗口望去内屋人影闪烁。

“你自己身子那么重,怎还有闲心管顾他人?那佛堂阴气重,说了多少次,你就是不听。”拓跋濬正靠在榻前为李婳妹喂药,声音极低极轻。

李婳妹言声柔柔:“想是姐姐被魔障缠身,我想去求佛祖把姐姐安魂召回来。姐姐待我那样好,眼见她久病不愈,我心里急。”

冯善伊闻言只得垂下头,盯着自己脚尖做反省。

“都说了多少次。不是魔障。是她哥哥领去了孩子,心郁而成疾。”拓跋濬叹了一声,将药递给身侧的玄英,亲自扶着李婳妹躺下。

李婳妹忙紧着他袖腕言:“所以说当给姐姐找个好男人。”

拓跋濬猛不做声,偏过头去。

李婳妹小心翼翼窥探着帝王颜色道:“皇上看着姐姐可好?”

拓跋濬把玩着腰间玉坠,久未吱声。

李婳妹面色难色,又摇摇头:“若不是我心里有疙瘩,不想跟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早先就该求皇上收了姐姐。可我就还是小女人的小心眼,存了私心才没说。”

拓跋濬抿唇,附过手来捏了捏她腕子:“你既心里不舒坦,就别说这些有用没用的。”

“您手下那么多人才青俊。就替姐姐选个好男人。若有了男人做靠山,她的孩子也不会就这么过继了给别人。”李婳妹说着作势要起,连被拓跋濬出手压住。

他眉间皱了皱,缓道:“钦安院的身份有别寻常女子,削发入得山宫与尘世别过。随便哪个男人也不敢娶这样的女子,那是犯了藐尊陵寝祖宗的忌讳。”

李婳妹忙做笑把话说开:“我这里恰说好了一个。待臣妾安稳了,允他们见见如何?”

“你。”拓跋濬怔愣,一时不知如何言语,攥着袖口压低了声音,“待你好了,再议这事。”

窗外冯善伊抖了一笑,忙匆匆几步绕了门前,声先入室:“这事我觉得极好,幸得妹妹替我操持。”

李婳妹抬了头向帘外望去,只见帘幕散落,素衣步入的女人果真是冯善伊。李婳妹目中光彩夺人,病色立时少了三分,依依笑道:“我这姐姐就是不知害臊。”

身侧拓跋濬半晌之后才抬眸看去来人一眼,平定异常,腕中松下李婳妹,轻声言了一句:“你们姊妹聊吧。”言罢站起身来,起意要走,擦过冯善伊肩侧,稍带责难的目光瞥了她,口中依是淡淡:“自己身上还未利索......”言字吐了半句,蓦然而收,自转身拂袖而去。

冯善伊躬身以礼相送,待拓跋濬身影尽是消失,才移至李婳妹身前,手触了触她鬓发:“你要把我气死才好。孩子出了事你就掐死我吧。”

“姐姐时时关心我,连玄英都说您格外在意我们母子安康。如今姐姐染病,我仅想力尽所能。”李婳妹浅浅笑着,天真纯良一如平凡少女,看得冯善伊心绪五味杂陈。自己确是一心一意关顾她,仅仅是因为以她们母子做代祸的挡箭牌,然而,李婳妹却是以全无算谋的真心待她。可笑这世间总有将心明月照沟渠,知我者谋求,不知我者为我心忧。

冯善伊拉过她的腕子,贴在自己脸侧,轻轻喃着:“对不起。”

李婳妹摇摇头:“姐姐莫不是被那后井密室中幽禁的女鬼沾染了脏秽?!”

冯善伊自扬起头来,大是意外:“女鬼?!”

李婳妹忙点头,一并压低声音,见四下无人才谨慎道:“去年皇上来行宫时一并带过来的。我确见过一回,双腿断着,披头散发口中塞了好些脏东西,便由姐姐住的后院连路拖去了后井密室。”她说得煞有其事般,眨眨眼睛,“皇上在还好,阳气重压得她不敢动静。待皇上一走啊,这夜里真能听见她哭呢。”

李婳妹说得形象又动听,冯善伊竟也紧张出了一身冷汗,握着她手安慰道:“你放心。我身上戾气重着,她不敢拿我怎样。”

“若非你这次一病不起,我险些就要忘了后井的事。只消姐姐时处在意着即好。”

李婳妹又提醒了一番,便觉着困乏。冯善伊便守着她睡下,待半晌之后玄英送自己出去,她欲就后井的事问她,只玄英将脸沉了沉,道是凭空而来的谣言,这宫中从未有不干净的东西。若玄英就着李婳妹的话再演绎几句,反倒能消了冯善伊疑心,便是她如此一言咬定没有的坚决,引得冯善伊自是记下此事。

待回到自己的后院,问来几个宫女,才知近夜里的确有听得石井下有动静,一入夜便有敲击声,时而整夜不散。散去宫人,她走至桌前,只觉心慌想挑几卷经文念念,低眉瞅见桌前压着白纸的石锭,润白光滑却印有血丝痕迹。猛然想起那日园中逛着,小雹子捧来满手的鹅卵石言道带彩的吉石。那一日,他说,是自后井捡来。

冯善伊先是愣住,忙自桌前端了滚烫的茶水倾洒在石上,融了半刻,待热气稍减,见血丝果然溶化,她握上那石子,殷红的血便顺着指缝滑入袖笼。

**

后井早是枯了许多年,春日梨花谢,尽铺满桑红枫叶,飘离满目。

“咚——咚——咚——”

这就是每夜子时便能听见奇异声响的后井密室。

想这屋室曾也是修葺精良,然而雕栏玉砌院落如今沉埃尽染,由碎烂的枝叶挡去门前的小道,裙尾及地,踩过满地树枝发出的“吱吱”声似由屋中被幽禁的女鬼听到,于是那“咚咚”的敲击声更急更响。

冯善伊随着那声音走至门前,手扶至掉漆的门板,触了厚厚的一层灰土。推了推那门,竟是由内封死不得开。她抚着那门渐蹲下身,听得咚声之外夹杂着女人呜咽的哭声,哭音令人发寒发抖。门缝与墙面相接之处被凿开拳头大的一个洞,内中人竟是通过这个洞将石子丢出。

门板猛得摇晃了几下,哭音更盛。

冯善伊自那洞口伸了手进去,轻道:“你每夜敲墙丢石子就是为了唤我?”

门内突然静下,哭声弱去,探进去的那只手因着猝然自上方而落的热泪颤了颤。手心越来越湿,越来越多的泪。向内继续探去,竟是触摸到一张脸,那人竟是以脸贴地从而让自己感觉到她,触感分明湿漉漉的长睫,深深凹陷的眼骨,高挺的鼻梁,只是口中......分明以硬物塞着不能出声,所以仅能发出奇异的呜咽哭声。

“你不要动。”冯善伊低了一声,“我把你嘴里的东西取出来。”

那人果真静下,冯善伊凭着手感掏出她口中塞物,待尽数取出时,那女人先是倏然一声长叹,而后用力咬住冯善伊食指。阵阵揪心的疼痛,冯善伊猛抽出手来,握紧受伤的手指低声咒骂:“你有没有脑子,我这样帮你,还咬我。”

隐隐地,听得墙中抽泣,一声连着一声,呜咽哀转,似漫长的屈辱和凄凄苦恨凝滞后潺潺而发,那女人压抑了许多年的言声终于幽幽传了出来,音调诡异,声音已全哑——

胡笳汉歌 我可以做你的皇后吗

我可以做你的皇后吗

那女人压抑了许多年的言声终于幽幽传了出来,音调诡异,声音已全哑——“善伊姐,你疼吗?我好疼啊。”

一声善伊姐,唤得她已顾不得疼痛,脑袋似裂开了。

冯善伊跌坐了地上,望着炭黑的墙壁,怔怔言:“你到底是谁?”

“善伊姐,我是银娣。”这一声几乎是哭着言出来,“那一夜,我听到林子里有你的声音。”

李银娣,那个因谋害李申受罪,甚至牵连了魏宫一干人等的罪妃。那个曾经跟自己一张榻上嬉闹,背过脸去即翻上拓跋余的床。那个四年前一言不发立在送行人群中望着自己车马离开魏宫的李银娣。那一年飞花争艳团簇妖娆,她自春雨杏林而来,瘦小干黄的容颜于万千美景中黯然失色,便如她卑微的名字“银娣”。然而,权力争宠这些字眼如猩红血齿残噬着曾经天真静初的美好光华,将她们所拥有的一切撕咬得粉碎,尽不成模样。如今,只落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惨境。

“我不认识什么银娣。”冯善伊无比坚定道。

“善伊姐,你信我好不好。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做的。你信我——”啼哭格外哀戚悲凉,这时候再言信与不信,是与不是,又有什么意义。

冯善伊撑墙而起,踉跄了几步,自阶上奔下,满目阴郁黢黑,走至林中,渐回去身子,望着那一墙残败,半月清冷的挂在陋檐之顶,月色笑得诡秘而凄凉。指尖所触尽是彻骨的凉意,若不是有墙为撑,她只觉自己便要倒地,直到园林入口,那一袭兰青长衫荡了风中,手中持灯绽放而出的暖色静静环绕掠起的袍角。

抬手握去一角云衣,直直落入他怀中,她仍在颤抖着挣扎。

“你就这样好奇?”拓跋濬低头凝着她。

她抓紧他一角衣领,青色暗银的云纹从没有这样清晰过,她不可思议地笑:“你竟也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女人?便因为她怀了拓跋余的孩子?”

拓跋濬不动声息道:“你错了。她之所以成了这模样,是因为怀了朕的孩子。”

手猛地松落,她忘了眨眼:“不是这样的。那孩子——”

“是朕的。”

拓跋濬字字咬出,是不是还用将他二人鱼水缠绵的场面次数一一言尽,才能让她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