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安全的地方。”冯太妃轻轻答他。

拓跋濬握紧的拳头于袖笼中轻捻,缓缓点头:“如此,择吉日接入宫中。朕亲率百官行尊封大礼。”

“皇上能如此想,甚好。”冯太妃端庄而笑,琉璃缀纱珠熠熠光芒。

冯太妃走出大殿,只觉身后诸人目光有如火灼灼,更有寒冰冽冽。她呼了一口气,眨眨眼睛,红霞扑映入群间,目光转去下殿,果真见得那小丫头立在百级长阶下踮脚观望。模样倒是没变,只一身红袍袄将她裹得圆滚滚,颈间团簇的白兰花是以狐狸毛绣刺的,风一过,便栩栩如生地立起来,将她小脸裹得更小了。

冯太妃走下殿阶,隔着冯善伊几步,猛得抬手就想去拍他脑袋,一声哽在喉中:“你他祖母——”话未落,见得身侧由公公宫女随侍,才稍稍定下心神,改换语气,反手摸着她脸蛋,闷闷念了一句:“你怎么这样瘦啦。”话是言着瘦,却分明觉得她脸蛋子更好揉捏了。

冯善伊眨眨似乎要冻得凝结的双睫,呼出一团雾气:“姑姑真能耐,半点都没显老,使什么保养得这样新鲜。”

冯太妃故作严肃瞪她,眼中却分明有泪在晃。

“一把年纪了,老套煽情什么的就别玩了。”冯善伊扬起手来拍拍她正落下雪来的肩膀,这该死的雪,下了大半个冬天,似没有停的意思了。

冯太妃拉过她腕子,不知都她在雪中立了多久,手都痛僵了。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常太后遣来护送她出宫回禅寺的轿子已然落了身前,另有太后殿中的公公谄笑而来,低头俯身说着常太后的旨意,不做停留,即时离宫。冯太妃听了那公公的言辞,只是双手用力搓了搓冯善伊冻硬的小手,继而放开。

冯太妃点了点头,道:“我还有半卷经要习。”

冯善伊满脸没心没肺地笑:“习经次要,还是勾搭老主持主要吧。”

冯太妃哭笑不得,任由公公拉开了轿帘,她看了冯善伊一眼,躬身入轿。

冯善伊忙追紧一步,跟着那轿子,行一步,她追一步,她无所谓姑母是为何而来,不在乎她给这座魏宫带来了敌人还是朋友,更不会去在意她在汉臣和胡党之间的倾向。每个人都有自己活下去的目标,纵然那方向不一样。她仍是姑姑的善伊。血脉连着筋骨割不断。

宽阔的广场宫道上落下稀疏的脚印,直到出了二宫门,青竹拦下她,终是止步。

凝着远行的轿子,冯善伊赌气笑道:“待我做到太后那一日,也要给姓常的老太婆备一顶大轿子,直接送出去,当着李申面,让李申连送也送不得她。”

青竹知道她这是又在说气话,便不予搭腔。

待冯善伊转过身来,面容徒而颓废:“姑姑,是真的老了。”

行回西宫宫道,宫轿由远缓来,那金沿紫绸无比贵绰的鸾轿是属于李申那个女人的,轿落身前,轿与人相持不前。冯善伊未曾让步,轿夫和领路的公公面色难看,敢怒不敢言。青葱玉指滑过沿边金丝,轿中李申抬了前帘,淡幽幽的目光扑来。优雅妆容,属于这个妩媚女人,只她面上过多的不屑冷笑,却不配不起她妆容的优雅。

“皇上近来有些虚,晨起时又迟了,未来得及用晨膳。我特备了羹品,待他朝后用些。钦安院莫要碍路,龙体所用的羹食当真凉不起。”只漫不经心的一段话,分明溢满了得意和鄙夷。昨夜,拓跋濬宿了她那,这是第一件要拿来显摆的事,这二件,即是能轻易进出宣政殿,触及帝王权力中心的女人,只她李申一人。

“虚?昨夜前半晌还流了鼻血,我道是补大发了,当降火。”冯善伊故作镇定地咳了咳,又道,“昨儿真不好意思,皇上非说什么要守在昱文殿判折子。李娘娘也知道的,他一忙起来,那是全不顾其他。我好些日子被他半夜灯火搅合得没闭眼,昨夜守着守着就睡过去了。皇上体恤我,才随崇之又去了您那,累了您实在歉疚。如今新政即施,整吏修纲,我们内宫女子当千百万分体谅不是。”说着微笑让道,一并拉紧身后青竹。

李申甩下轿帘,在轿中冷了半刻,寒声呵斥:“还不快走”

领路公公同轿夫一并发愣。

擦过的冯善伊缓缓微笑,适时提醒:“这是叫你们走呢。”

脚步声渐去,青竹跟在冯善伊身后,紧张又疑惑,想张口询问,却不敢。自昨夜,冯善伊心情便大糟,处处挑了自己毛病,使得她和顺喜万般小心翼翼着。昨夜里,主子从临殿回来,皇上遣走了老王爷,即是在书房览章,她和顺喜候在侧殿,起先还好好的,稍后便起了动静。主子和皇上吵了,不仅是吵了,还是大干了一场,书房满架子的书全落了下来。她在外间隐约听到些,互相指责的言声中恰也掺着李娘娘的名字。后半夜,皇上忍无可忍,终是甩袖离去,主子在他走后开窗狂笑了一阵又是无音,待到她和顺喜悄悄摸黑进来收拾时,才见主子挨着矮榻睡过去,早晨醒来落枕自又骂娘了一番。

冯善伊快步走着,风雪落了脖颈,化雪似落入肩胛,瞬间顿步,呲牙咧嘴着喊痛。

青竹急走了几步,挡在她身前,翻开她颈领,手指轻探去胛处包扎的染血纱布,果真见了湿。

“这可不行,要回去换下。”青竹紧张了一声,真是多大的人了,走夜路尚能摔得肩处滑伤。

冯善伊移开她手,拉了拉领子,只说了声:“怕什么,又死不了。”

青竹又急又委屈,压声追着她步子回去昱文殿。

庭院中恰站着顺喜和另一着文官男子,顺喜转身迎主子时,那男人果然将目光投来。

冯善伊看着他停了片刻,呼口气,即是步上去:“李大人真是闲。”

李弈持章行礼,言笑自如:“恭祝娘娘。”

冯善伊扫了眼他周身墨色朝服,迅速判断出他如今品阶,只淡笑:“若非当我先贺李大人位升中散。”

李弈挑起一笑,幽幽道:“不过是借着兄长忠名被调命回京由圣上差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比起娘娘高升似还差着远些。”

言说李敷忠名,不如言死名。以李敷一人,换得李氏宠幸于朝,倒也不亏。

李弈展开明黄圣旨,肃声宣诏:“信都冯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菊花,誉重椒闱,德光兰掖。山宫四年,以钦安法名代朕行孝,性娴礼教,以金法御身。昔在行宫,常得侍从,弗离朝夕。宫壶之内,恒自饬躬。朕惟典司宫教、率九御以承休。协赞坤仪、应四星而作辅。祗膺彝典。载锡恩纶。择今日着冯氏摘去伺陵之身,位升二品,诰封左昭仪。”

叩首接旨,冯善伊捧过诏书,上下左右看尽,终有些后知后觉。身后顺喜与青竹已忍不住匆匆现出狂喜之色。冯善伊举着诏书扬起头,看着淡染红霞微熏着李弈的背影,他之面容不较李敷的刚毅,多了几分柔与洒逸。然而,这场景尚是同样的,初逢李敷,恰也是这样一座殿前,她跪着接旨,他清冷的目光散在微暖的晨曦中。

冯善伊以余光送走宣毕而去的李弈,肩头猛起钝痛,抬袖压下,圣旨落于地间一并滚远。

她闭了闭眼睛,忍痛忆起昨日一夜惊险——

那一剑入肩只是毫厘,由**漫成剧痛,是片刻之间。

她凝着他银箔下冷凝的目光,似曾相识的注目引来阵阵昏眩。

笑着看紧那目光,她只道:“你当唤兮兮这个名字。不是吗?李弈。”

“我那时还并不讨厌你,冯善伊。”他终不能面对她,曾经一面之间那般简单清透的小宫女,如何就成了恶名满满的冯氏?那个,害死自己兄长的女人。

“这宫里能活下来的人都在一个狠字。我问你,主使你的人,服侍过几位帝王?你又伺候过几个?”长缨带扫地,风扬自飘洒而去,她握上那剑刃,冰得咯手。

气氛转而凝滞,李弈气势不减,只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她大概不过服侍过两位,而你才是开始。”冯善伊渐渐咧出惨淡笑色,“这魏宫我送走了两位帝王,又迎来如今这一位。你说论狠,我是否赢你,更赢她”

李弈欲言,张口即被她截声又道——

“你若动我。我必要你李门全族诛尽,更让文氏替你殉葬又如何?”

言,掷地而有声

李弈果然惊骇:“这一切无关文漪。”

“确无关。”冯善伊点头,“然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捏着文氏的性命逼你杀我,便再不能无关。”

李弈止息。

她再一点头,朗声喝问“宗长义何在?”

声入檐下,飞石碎过一阵恶凤席卷着黑衣男子立时身现二人之间,持剑与李弈对立。

“宗长义,你听着。李弈的剑敢再末入我半寸。你第一个要杀的人。”冯善伊顿了顿。

黑衣男子阴冷的目光滑过剑锋,仄逼得李弈僵冷抬剑的右臂。

“便是前去七峰山理佛养身的文氏。”她加重了气息。

胡笳汉歌 二九 闷骚男的心事

二九 闷骚男的心事

拓跋余即位之初,宗爱曾为护驾组建过一支幢军,统率禁军卫。宗爱死后,他的义子宗长义承继父钵,暗中操持这支被言为皇族秘队的幢军。

宗长义出手时,李弈怔愣间全无防备,一剑下去,击落李弈的剑,并划裂他袖口,映出一圈红痕。宗长义仍欲再刺他要害,便由冯善伊出言截住。

素白的长袖及地染雪,她弯腰由树下拾起李弈的长剑,剑尖挑起他的银箔面罩,凝着这一双隐约熟悉却又不完全类似的面容。瞬间之中,她承认自己心软了,冰凉的剑刃不过轻滑过他惨白又坚毅的侧脸,便似抚摸般。

“握着剑竟还不专心,你差你哥哥很远。”

她幽幽说着,肩胛的白绣莲花由雪染了梅,樱红浅浅。

“我很想你哥哥,很想。”

压抑着情绪,轻轻说着,抬起身来,长剑抖落他袍间,“你滚吧。”

李弈默无声息起身,没有取剑,只是踉跄着步子由梅树间渐渐远去身影。

冯善伊转过头去,看着身后那一双狭长的丹凤目,如今淡下阴狠,升起丝丝柔意。她揭下他的黑面纱,笑了:“长义,你回来了。”

“险些晚了。”宗长义低低地笑,眉间染以华彩,尤是妩媚。

谁能想到天下最传奇的冷血杀手,人人畏之躲避的宗长义,竟也有如此柔软的一笑。冯善伊忽然觉得庆幸,即便是失去一切,长义还在。

只是下一刻,她来不及随他释然微笑,她抿唇,认真地看着他:“为什么要杀李敷呢?为了我吗?”李敷命花弧说了一个可笑的谎言,毒藤致命不如说是他宗长义的“一剑血”。自出京师后,她知道长义都在一路暗中追随。宗爱死后,他便悄然归京,躲在暗中不见的角落时刻关注她的安危。多次致自己于死地的李敷,他如何能放手安心让那人陪同她。直到那一夜驻军山中,他埋伏在山路间,与李敷交手。那次确是他轻敌了,本以为随手即能拿下的小人物竟是不凡,出手十招,不能胜,反由李敷看出招数弱肋。他由李敷击得重伤,索性出一招毒手同死,未想李敷明知中毒,终还是放过他。月色苍白,李敷唇色更惨,他只道:“日后我若不在,便劳你一路护送。”他说时是那样诚恳,全不似奸谋狡诈。宗长义因伤没能追送,只得改道入城中休养,这一卧,便是三月。他初以因李敷而安心,然而赶至石城,才知那一夜血难惨痛,而李敷更是在毒发的最后一日喋血城楼。一剑血,是师傅传授的秘术,其毒性无药可解。年少时,他便在冯善伊眼前亲手使过这招数,所以,自她回想这一路行踪诡秘中,不难想起李敷那似曾相识的伤口极是熟悉。

“我还是没有护全你。”宗长义咬牙惨笑,胸口钝痛又起,李敷当年那一击确是要自己元气大伤,四年多来,这伤口入夜即痛,风雨更痛。

冯善伊没有再责怪,秋后算账,总有些无奈。她相信李敷是受人指使来杀自己,更相信他也放弃了暗杀的心思。想活得像人一样,李敷也是这么期望吧。

和宗长义相识太久了,久到不需言语,便能洞穿彼此的心意。他却由她心中读出一丝怀念,她也读出了他的疚。再不用解释,她都知道,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无能责怪。

宗长义送她至廊口,冯善伊指着自己檐顶的洞,笑他:“你的无影脚如今厉害了,都把我房梁猜出洞了。”她知道,他一直都在,山陵中,阴山行宫中,还有这里,每一夜他都会来守着她,就像宗爱年复一年守护姑母一般。他们之间所有的默契便在于,他答应过她,如不是她亲口喊出他的名字,他永远不能出现在她面前。因为,她不喜欢他当着自己的面杀人。

这个默契始自七年前,那时候,他怒极之下,伤了那女人,她曾信誓旦旦言,再不要见他。他于是浪迹江湖,三年漂泊之后,才闻得义父惨亡,再归魏宫,已是物是人非。然而,若是当真有后悔的灵药,他便是后悔,当日应该一剑送那女人死。

他将手冷帕按在她肩处,轻道:“记得敷药,敢让我看着忧心,我便回去杀那李弈。”

冯善伊微笑着摇头:“你杀的人还不够多吗?”

二人之间再没有言语,直到看见她单薄的身影缓缓步入殿室中,那抹昏昏长影由身后殿门断开,宗长衣举剑离开。再见不知何时,她何时才又能在情急之中下意识地喊他。他扬起头,看见一轮明月,孤影孑然,也是这样的月夜,年幼的他们坐在距离圆月最近的房顶,她声音依然清澈——“长义哥哥,你要成为最强的杀手保护我。再要是安寿宫他们几个小喽啰欺负人,我大喊一声宗长弈,你就要现身知道不?”

“我为什么要保护你?”

“谁叫你喜欢我呢?”

“......”

“你不喜欢我吗?真的不喜欢?我这么可爱。姑妈都说了人见人看,花见花开,你也开开花。”

“我不是花,是人。”

“那就是爱了。”

儿时记忆翻滚涌上,宗长义低低笑了,只他,又有什么资格爱她。

守护索性成了唯一能为她做到的事。

殿中灯火极暗,冯善伊方一入室,便见满地奏折摊散。

她道是拓跋濬犯了老毛病,去内殿中匆匆包扎伤口,即换了身常服步出。

灯烛摇曳,脚步声很轻,她绕到他桌前,他却背对她。反手握攥的拳,很紧,甚至于有些抖。

她随手触了一份奏章,便听他冷冷的声音:“放下。”

拓跋濬回首,以极冷的目光注目她,而后他道:“你果然聪明。”

“你近来夸我夸得勤了。”冯善伊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拓跋濬推了一桌奏折,皱眉:“你是故意。风平浪静任李申拉拢汉臣,又幸灾乐祸料定鲜卑贵族群起而参奏李氏干政。你的手腕就只有这些吗?一定要使阴招,便不能光明正大去争。实在,实在另人失望。”

原来是因为此事,冯善伊扬眉看着他一笑,他如此愤怒倒是因为自己的卑鄙,还是因为不忍诸臣中伤李申。她任由李申拉拢汉臣确在心存不轨,朋友并非一时即可交来,然而敌人却能在片刻间转目成仇。李申即使以十倍的心力也得不到汉臣的忠心,却是在同时得罪了所有鲜卑贵族。赔了夫人又折兵,代价远不及此。她和李申这一仗迟早要兴起。朋友的敌人是朋友,敌人的敌人也是朋友。

她若赢不过,至少也要在人心上斗胜。冯善伊点头,“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勉强他人。为一己私心,又强言君子,实在有够龌龊。不要说你没有心利用我,达成自己的丰功伟业。想要天下太平胡汉同治,则要强拉着我同你站在一样孤绝的位置,这样的你,是否光明正大?”

“朕确有私心”他一拳砸入书阁,落下几本经卷,更是被那经书刺痛了双目。他随手将最近的一本奏章扔过来,闭目不语。

冯善伊举起那奏章,映目便是自己的名字,还有山宫的字眼,她匆匆往下看去,是李申的回击。那女人竟是抓住了民间讹传,无非是些妖僧恶意流传的谣言,什么冯主三朝,弑二帝,拓跋气息将尽,凤凰啼鸣,阴盛而阳衰。甚有人言,冯女是第二个汉室吕雉。

他因此盛怒,又是因为......

冯善伊仰起头来,冷笑而喝:“如此说来,你将我再逐出宫去不就成了。莫非你还真忌惮秃头老驴们的疯言。”

“朕怒的是,你将自己逼到绝境。”拓跋濬缓缓张开眼睛,已是镇定,一丝不苟地言,“你真以为自己使些小聪明就斗得过李申吗?”

她越想越不懂,他这算是为了自己好?!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冯善伊呼了一口气。

他走了她面前,死死盯着她眼中的镇定:“因为朕输不起,朕不能拿江山陪你玩笑。”他拖着脚步走过她身侧,扶着一扇门愣在风中。

冯善伊追着他的目光,不解地紧眉。

雪落无声,拓跋濬大步而出的脚步繁乱,失了节奏。满庭冷院丹梅瓣瓣飞来,狂风扑入眼中,冷冷凌意含着一丝温柔。瞬间的恐惧缠绕着浸入骨髓,逼人的寒。

他想,他或许是在怕,怕自己输不起她。

胡笳汉歌 三十 她是宿命的女人

三十 她是宿命的女人

今日的御花园比往昔更静,人烟稀少,半个时辰里连往昔常有的欢声笑语都没有。这或许是因为拓跋濬自朝后就霸占了御花园的览月亭,所以无人敢入,也或许因为文昱宫近日格外热闹,那位升了昭仪的冯娘娘大摆回归宴,庆了三天三夜,繁华笙歌,弦玉琵琶,比起昱文殿的欢庆,这魏宫任一处都是落寞。

崇之立在拓跋濬身后替他端墨,见圣上今日郁郁寡欢,不知如何能劝。

拓跋濬连日烦闷极了,他发觉自己内心深刻忽而涌起了某些情愫,个中有惧有慌,有微微的恼,还有丝丝的痒。之前从未有过,实让他心神难安。

崇之此时便充当了解语花,眯眼笑念:“皇上好些日子没去昱文殿了吧,要不要奴才把冯昭仪召来。”

拓跋濬执笔的手一怔。

崇之又道:“如今昱文殿大热闹,一过晌午昭仪娘娘睡起来,召来宫女嬷嬷们讲经,皇上不是最好那口?”

拓跋濬回首瞪了他眼,崇之于是闭嘴。

“今儿的墨怎这淡。”拓跋濬不悦地甩笔,临着白玉冷石桌坐下,接过伺候公公递来的热**,端在手中捂着,再不说话。

崇之小心翼翼地换墨,自己试了几番,又对比前日的折子,苦了声:“怎就淡,不是一样吗?”

拓跋濬依然不理他,许久,幽幽道:“讲经?还不是就着文殊菩萨和观世音菩萨八卦。观世音怎么就成了文殊情敌了?”

崇之忍笑,暗想皇帝几日来装作一脸不在意,却万般知悉着。

“谁说不是呢。冯姐姐便是喜欢瞎掰扯。”崇之复摆弄好折子,退到一侧低声回应。

拓跋濬更不悦,抬眼看他:“奴才没个奴才样,可有尊卑?”

“冯昭仪她前日里认了我做干弟弟。”崇之声音低了下去。

拓跋濬觉得这辈分不对,论他是她干弟弟,天子莫不成了他姐夫。实在不知那女人脑子怎么转的,恹恹垂眉,老大的脾气。立起身来,觉得园子里的雪景都没有什么可赏的,甩袖离开,身后崇之忙抱着奏本追上,好脾气道:“皇上真不去冯娘娘那里?”

果真认作兄弟便是不一般的交情,他如今半字未言,便听这奴才来回来去地提起那名字。

“朕见她,心烦。”拓跋濬随口一语。

崇之扑哧暗笑,心烦不是,恐是心乱。

拓跋濬走出御花园,便见李弈匆匆步来,迎面而跪,道是南安公主归朝,此时已是北宫门。气氛猛地凝滞,拓跋濬抿唇不语多时,终是缓缓吩咐了一声:“着尚书台大臣前来宣政殿见朕。”

李弈接旨便欲离开,拓跋濬又唤住他。

清冷的日光映着他青发熠熠,李弈将头垂得极低,只待他出声。

拓跋濬凉凉看去他,漆墨双摆荡了风中,声音仍轻:“朕念在李门忠心才将你调遣回京,李敷从未叫朕失望,你也不会让朕失望罢。”意味深远地出言,语气不重,却惊挑起李弈心中涟漪。

李弈怔了半刻,忙撩袍跪地,重重叩头:“臣定为皇上肝脑涂地。”

“算不上。只别做得出格,徒增朕心忧即好。”拓跋濬又一言,转身而去。

李弈跪而僵身不动,待到天子远去,才缓缓直起身,踉跄立起。他十三岁时跟随兄长入宫充入禁卫军,那时,兄长予他的第一言便是君心难度。观望许多年,拓跋濬是朝纲政事上手腕狠绝,即帝位之处便连番杀戮,着令赐死的大臣不计其数,然而对近臣却关怀异常,全无杀戮气息,胸怀之广容人所不容,对内宫,更是任由纵之多于收敛。

如今拓跋濬对自己说了一番话意味深长,他便忙猜到是那女人归去后必是一番口舌喊冤叫苦。当是如此,拓跋濬就是拿自己问罪又何尝不可。他李弈不怕死,只惧死得不值。

“小心眼,我可没告发状”远远地,身后飘来一缕人音,声弱低微,便似鬼魅般。

李弈惊而回神,果真见冯善伊依靠在身后廊柱上,转着兰花袖上下打量她。

李弈忙四下打探见没人,几步过去扯着她入了一处静室中,忙低下声音:“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