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半是调侃的笑色渐渐转为清冷,长指滑过他脸颊:“你问问自己,这世上可有人似我待你的好。”

宗长义别过脸,自将她甩出,收起剑来,道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念想,除去她,顺手为你谋得将日帝后的宝位。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样是对自己最好。”

“福君予你一言,那女人死了,你便怒不可遏险些败了满盘计划。若非我心起狐疑亲自去冯府与那冯熙对峙打瞧撞见一室之中恰有两个冯熙,你是不是便要提剑去冯府血洗他满门?”那女人笑开,白纱拂动,几乎要现出她娇媚清丽的面容。

“同那冯熙如何筹措是你们的事,我只要一点。”

“你只要冯善伊不死。”女人幽幽言着,似乎极是明白,“别装做一脸神情的模样子要人好笑。喜欢冯希希,心疼冯善伊,不如说你满心爱着那一枚汉符令。”

她冷凝的目光直直穿透他,她太了解他了,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也于是最适合彼此。

那目光似长蛇狠厉逼袭他胸口一口咬了下去,宗长义握紧的拳用力颤了颤,咽了咽喉咙,口中仍是干涩。他虽厌恶眼前这女人将自己完全洞穿,却不能不承认,真实的自己既虚伪又小人。初喜欢冯希希,便是以为那集父族宠爱于一身的冯氏长女定能传袭汉符令,自那时便苦心经营的计划却因为冯希希的死亡全乱,更于此才将目光投向善伊——那个注定背负与姊姊同生同死命运而追索的女孩。

女人立身而起,直直逼问,声是歇斯里地的愤怒:“宗长义,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可曾,可曾有心疼过我一回?”

只是一次,也好。

宗长义轻笑着摇首,才又缓缓看去她,目光无限温柔。

手扬起,摘去她面中白纱,抚过她莹浅樱红的娇唇,那里正由她紧紧咬起,印出殷色血印,看得人尤是纠结。苍白的指尖染了她唇瓣的血红,他虚了虚眸子,反手将她不盈一握的腰身掠起,垂下头来吻住她双唇,吃尽那个中腥甜凄苦的味道。

她紧靠着他温暖而宽阔的胸膛,却周身颤抖,挣扎着,一拳拳砸去他后背,髻垂而发乱,胭脂渥丹,赤泪横纵。

“宗长义,你如何这样对我。”寂寂地,这一声自心底而发,徐徐流入了他心头。

他终是放下她,手贯入她乱发,声音依然很柔:“你知道我有多厌恶自己吗?”

最后一滴泪迅速滑落,她欲笑,却只抖动了双唇。

宗长义雾气氤氲的眸,全是悲色:“所以,我只会讨厌你。”

他们二人相似的俨然如出一辙,她为他做得越多,就好似自己一并做了那许多不能为外人言道的恶事。

“你如今,倒是想做好人了?”她轻轻笑,这算什么。走至这一步,他突然困步难前,是在摸自己的良心吗?抑或是,至少在那个女人面前,他不想这般丑陋。

他眼中落下一滴泪,很淡,他哽着:“我真想做一个好人。阿玄。”

“哈。”她笑了声,推开他,踉跄退了两步,后脊重重撞了墙头,她摇摇头,满是嘲笑地看他最后一眼,“你真假。”

落日西沉,万家灯火依稀点燃时,一身落魄华色绸衣的女子跌跌撞撞走在大街上,淋漓落下雨来,浇得她全身湿透,紫色长衣紧紧贴附后背,双膝如灌铅,愈发沉重。

她十二岁那年便是跟随了他,自以后,魏宫中千百般苦她都忍得下,却独不能忍,他说厌自己。为了他,她甚至诬陷过对自己亲好如姊妹的小主,莫非李银娣之祸连罪小主,而是为了他的江山大计,便不能让小主生下拓跋濬的子嗣。

嫁祸小主的人,明明是自己;她亲手培养了一个傀儡的李婳妹,又施计连纵冯善伊除去碍眼的李申和常太后之势。一盘棋子本是筹措的毫无漏洞可言,待到冯善伊登即后位,婳妹之子随后便是册封世子之位,国舅冯熙拉拢汉臣掌控内外宫从而架空一双帝后的实权,至那时,十六国皇室遗族揭竿而起,势如破竹。纵是天佑拓跋濬,也无天力可挡。

她是谁,她是天下最聪明的女人,是拓跋濬最信任的宫人,是这场阴谋之后最雀跃激动不止的那一人。她是玄英,也是这世上最可悲的女人。

满大街上,只听得她一人笑声爽朗,雨声淅沥,笑音更显凄厉。冲入冯府时,她更是猖狂,俨然是熟客般上下打发小厮传唤,而后直去廊中,最终立在中庭朝内呼唤:“阿姊,你出来妹妹要做皇后了。阿姊,我们以后要富足了,再不用瞧人眼色过活。”

少夫人胡氏闻听小厮传唤,忙是步出,环臂接住自庭中含泪而来的女子,急急道:“阿玄,这是如何?”

她冷声作颤:“阿姊,容妹妹去见一番姊夫。”

胡氏点头,散去小厮,掺她自入里间,推门时正轻声向内唤:“晋昌。玄英来了。”

胡笳汉歌 009 拓跋濬的爆发

009 拓跋濬的爆发

风涌起,雨时入。

大殿临窗周侧已由宫人升起挡风遮雨的幔子。袅烟燃起,扶摇入九龙影壁,金碧辉映。龙案前那一人执笔又停,稍抬眼听见窗外飘雨落叶声。崇之前来添灯,见案头摆放已久的晚膳动也未动,直有些急,却见皇帝面色仍是阴沉不敢出声。

“你们都让开”殿外飘来一声,守殿的侍卫挡不及,便纷纷跪在雨中。

崇之向外望去,只见团团素白的影子晃了入,那女子着得是汉家素衣,长摆极宽,正垂至地面,尾袍沾染雨水在风中拂了拂。

闯进来的恰是今日刚入宫的福君娘娘,她正一脸怒气地迎去殿上的皇帝,两袖甩出很大的声响。只是拓跋濬面无所动,便似未闻一般,落笔于毛毡纸间数字,再由侧目稍带了眼崇之,示意他添墨。

“大魏的皇帝,你无礼”福君跺跺脚,扬声道。自入魏宫,她已是等了好几个时辰,不见帝王真颜便也算了,连一发诏令都没散下,当真是目中无人,无视她高昌北凉,无视她沮渠福君。

崇之尖细的声音忙转入下殿:“你放肆”

拓跋濬正沾着墨,清淡地看去殿下一眼即收回视线,语气平静:“你是谁?”

福君一愣,眨了几下眼,不慌不忙凑上几步,予他道:“我是来给你做妻子的。”

无畏顽劣的口气,确也像一人,只这身影差了些许。

拓跋濬再翻去另一本,落眼于字中,笔走龙蛇:“脱。”

福君满是惊诧,这皇帝莫不是太急了,她四下看去,两颊正有些红:“眼下吗?”

拓跋濬头也未抬,只重复道:“脱”这一次大大加强了语气。

福君恰有些扭扭贴贴,解着环扣,暗暗嘟囔了一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拓跋濬稍显奇怪地看她一眼,案头的奏折越来越高,直至将他全发挡去。

福君脱下那一身素色莲纹衣,只剩贴身的亵衣,身侧宫人一个个将头压得极低,她初还有些害臊,只脱下一件,却无所谓其他了。正要扯开衣领,眼前猛地走上来玄袍冠发的男子,滚金的龙靴停落她脚尖。福君摆出一脸温柔可人的模样,含情脉脉依依抬首,自那人宽阔而又清瘦的胸膛向上望去,温玉清透的脸,无可挑剔的鼻唇,琉璃色深不见底的眸眼。只是瞬间,她承认自己有些窒息。料想在北凉时哭哭啼啼不肯入魏宫,皇兄便也来劝魏帝英俊文雅,翩翩美君子。她那时多少有些不信,自想是被皇兄糊弄,如今近观于眼前,但觉自己一身都瘫软了,身子朝前一跌,便是倾投入他怀中。

所谓英雄抱美人,便是这光景,她颇有些享受地轻垂双睫,直到那一双臂稳稳地持住她。

“谢皇——”刻意放柔了声音,娇滴滴抬起媚眼看清楚时,刹时拉下脸,唇角的肌肉在抽搐,“你是谁?”

“小的崇之,没惊得娘娘吧。”崇之埋头一笑,松了手。

福君气节瞠目:“谁让你碰我了。”四下寻找拓跋濬身影,稍一回身,见得拓跋濬已持得她脱下的素衣远走了几步。

“皇上。”福君奔上去,挡了他身前,“您拿我衣裳做什么。”

拓跋濬不无奇怪地看她一眼,随即黯下目光:“这不是你的衣服。”

福君先是看了那衣,再看拓跋濬,终看了自己一身落魄的模样,明白过来,只觉好笑,一时愤懑冲胸,迎向他背影,开口便冲出:“你以为我喜欢穿死人的衣服,难看死了。”

本是走出的拓跋濬猛地站住,抬手扶上门壁,他没有回头,神情渐趋怪异,一字一句吐出:“你说什么?”容色虽是极淡极淡,只琉璃色瞳孔中那一点闪烁,逼出仄仄光芒,便连身侧崇之看去只觉双膝发软,站也站不稳。

福君总算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心下恐惧万分,怯退了几步,摸去身后一角案子,咬唇不言。

再转过身来的拓跋濬一步步而来,手中将那衣物攥得更紧。

他扳过她一肩,皱紧额头,低低的声音空远而又疲惫,似乎沉郁至了极点,所有情绪都空了。

“这宫中没有一人敢同朕言一句实话。”

缓缓地,福君抬起头,咬紧牙。

拓跋濬冲她点了点,干裂的唇一张一阖:“只你说一句实话,朕位升你入三夫人。”

福君忙摇头:“皇上我错了。我不做什么三夫人。我什么都不知道。”

“想死吗?”但不至未何,一抹冷笑浮在他唇畔,他捏紧了她一肩。

福君睁大了眼睛,猛摇头,直是将自己晃晕了,仍再不敢开口言一个字。

“她死了”这一声,似由九天之外而来,飘渺不实,轻悠悠地落了大殿之上。

大殿朱门由外推开,扑入一片冷雨飒飒。寒意滚入拓跋濬目中,他虚了一虚睫毛,顿时心凉如水。福君一抖,由他腕中脱下几乎是滚入地间,跪于漆黑中颤颤做抖。

众人簇拥下的常太后夹着满身湿气而入,层染刺绨的锦绣丝缎拖曳在冰冷的砖地间,鬓间灿若星辰的碧簪在月光下渡出一色冷凝肃杀。她之身后都是绝美的华服女子,依次而入的李婳妹,曹充华,乙夫人,甚以方由潜邸中召来的李申。众妃之后才又是尚书三十六曹诸权臣,如今她召集内宫所有嫔妃与重臣齐齐入殿,便是要来向年轻的帝王宣告,那个女人死了。他两月来夜不能宿昼不能食奋力寻求踪影的冯善伊已死,这大魏内宫的格局必要革新。

拓跋濬朝向这满殿齐散华彩流光的女子们与面色肃然的朝臣直起了清癯之身,他将他们一一看过,持稳平定的微笑,还有目中隐隐的凉意,便似于他最大的嘲弄。他如今总算明白她的辛苦,她活在这魏宫中有多不易,如若堕入寂静的漆黑中,周侧全是敌人,每一抹流光中暗藏的笑容都是欲将其逼至死境。

常太后轻喘了一口气,由身后宫人持上的玉盘中接过一纸奏疏,冯王氏代冯熙之名的奏上回文言是清晰,冯昭仪薨亡。如今便由她诏告群臣众妃,将这事实确凿“尔等听着——”

“尔等听着。”拓跋濬突然张口,截下这一声,冷冷望着众人,咬牙道,“朕要立后。”

满殿登时静下,皆是一脸目瞪口呆疑惑感叹天子之尊难有的率性。

常太后压了口气,静闭了眼,再睁开时,气息才平定:“皇上,此时不是谈立后的好时机。”

拓跋濬转去殿上,冷袖扫过满案奏折,满目刚毅地仰起头来,朱红的火烛映出他的决绝坚毅。雕花窗摆由风击开,咿呀摇晃,殿中火红光焰一时明一时暗。

中正淡漠的声音自九宵云殿缭绕而出,龙椅之上的拓跋濬言字铿锵:“太安二年春正月二乙卯,立皇后冯氏。”

“皇上”阶下太后空念一声。

“殿前尚书何在?”拓跋濬冷声传唤。

自有一人上殿行礼,跪禀:“臣在。”

“拟旨,传召。”拓跋濬闭眼,已是平静,心绪再无一丝波澜。方才胸口油然而生的一股子烈火炽焰悄无声息地压了回去。

殿前尚书不敢应,探问的目光垂向身后众尚书,接二而三,朝臣一一跪地,痛声言要圣上三思。拓跋濬森然的看去他们,唯知道这一群人只不过都在看太后一人的眼色而行,他好笑又好怒,立起身来,朱笔握于掌中已是捏断。

他一时淡笑,却不语。

帝王若是怒,此番朝臣尚以万全的准备接应,如今他笑来,只叫人慌。

顶头的殿前尚书将额面贴地,痛声哭泣字字锥心泣血,所言皆不过帝后乃国之母,关于朝廷社稷,一国安危,切不可轻率。

拓跋濬挑起眉来,带着讥讽看去那人:“诏令天下,如有不尊,或以言辞不敬者,杀无赦。卿若再执言半字,同斩不误。”

夜风凉凉,由殿下吹而上,自是一派死煞寂静。拓跋濬缓步绕下殿,踩过玉凿鎏金的墨黑地砖,细密紧线织绣金龙的长摆垂下,缓缓拂过冷阶,玉珠旒滑坠金穗。面容所书是那样的冷素沉静,停步时,不怒自威的声音扬起:“朕少年登基,是踏着叔父的鲜血迈上这宣政大殿。陇西屠各王景文、司空京兆王杜元宝、建宁王拓跋崇、其子济南王拓跋丽、濮阳王闾若文,征西大将军、永昌王拓跋仁,朕所赐死斩杀的这些人当中,有哪一个不比尔等位高权重有哪一个不是为大魏立下汗马功劳”

他将自己少时为平天下稳社稷杀来的重臣之名一一报来,每个名字之后都是一族百余口性命的株连。这番话听得阶下重臣心悸连连,便是容色如花的妃嫔们亦失颜惨淡,贴着殿门的一些朝臣宫妃此时已悄悄撤着步子欲出。

只拓跋濬猛地转过头来,吓得跪地之人俯身更低,站立不稳之辈更是瘫软跪落。

“尔等若想以丹心碧血祭社稷,朕自可成全”最后一言,掷地有声,他收敛目光,抛却众人,猛由侧殿而出,只行了几步,才觉方才胸口强压下的一股炽焰席卷重来,浊气逆行其身,抬眼看去漆黑前路顿时金光强现,气血逼涌于胸,喉头一甜,一口血便欲涌出。只他强行撑住,牙关紧咬,才以抑制。

众臣宫嫔此时皆不敢抬首,未有一个人看出帝王的不妥。拓跋濬便是借此时机猛又走出几步,放下身后垂幔掩过凌乱的步伐,他出臂抵去一侧冷墙扶紧,挪出两步,唇边一抹猩红缓缓滑下,而后滴滴坠在玄色袍衣上,素白的手腕亦沾染了血色,直至挪移的脚下带了一条淡而长的血印。

绛色长幔由风抖了抖,乱发蜿蜒飞摇,他渐也走不动,胸口闷堵至窒息,推开手侧一盏窗,月色映着他满襟点坠的妖艳红光,冷风扑入,虽猛吸了几口气,却又滚出一口血。清俊沉毅的面容上终以浮现一丝无力怅惘。

脚下风袍似由人捏住轻轻抖着,毫无气力地目光淡然落下,一双凤目暖瞳恍惚浮动在眼前,是沮渠福君。她方才已是惊傻,滚下殿后便欲逃窜出,只躲在这帷帐后不敢出声。拓跋濬走出时,她更是躲于暗处,不想刺激这头受了惊狂怒的豹子,直到借着随窗铺入冷帐的月光透出几色血光粼粼,再见那青砖碧玉间映显出长长一条血印,才惊觉拓跋濬不适。

拓跋濬满是疲惫地覆眼,声极轻:“扶朕出去,不要惊动任何人。”

福君慌乱点头,悄悄立身搀扶起几乎不省人事的拓跋濬一步步挪出,临出殿时,清冷的风吹起二人衣摆,福君累得连连喘气,拓跋濬似由冷意激得一醒,袖笼中的手颤了颤,即是攥上她。福君将他扛在肩头勉力拖出几步,侧首打探时,见他冷眸轻抬了抬,口亦是蠕蠕似有话欲言。福君贴过去,想听醒他要说什么。

拓跋濬握着她的手突而一紧,声音却极轻:“你告诉我一句实话,她当真是死了吗?”

福君觉得满腔酸涩,对这位异族帝王,她如今既同情又感动。只是垂下头去,似怕惊讶他,将声音压得极弱:“我倒是看见她的棺木了。”

拓跋濬再也没有出声,怔愣之后,缓缓松开握她的腕子,染血长睫颤了颤即是阖紧。

她拖着他又行了几步,肩头似有什么滑了下来,而后胸口冷襟越来越湿,她初以为是血,却没有闻到腥气,垂首时却见自己衣肩上不知何时落下泪痕,尤是那肩头一朵碎荷润后翠色化靛。

“你别哭啊。”福君皱紧了眉,竟也想哭,酸酸涩涩好不凄楚。

廊前隐隐约约扑来一人身影,那人持着锦绣华服,步履极快,见到福君二人,虽也有惊,却全无恐,反是熟悉地由福君身前扶过拓跋濬。福君见她这身宫装似宫女又似小主,便退了退,将这烂差事全手交出,魏帝便是死,也不能死在自己手中,怪晦气的。

那女人坐在廊前,将拓跋濬同扶上座。予他平躺,再扳起他头放在两膝间,捏着他面中穴位,声音轻柔:“皇上,奴婢来晚了。”

福君看一眼她,只觉这女人不算盛美,却也清丽,言语中便好似亦仆亦妻,甚是亲密。再见她从袖中取出一盏琉璃翠瓶,倒出颗粒丹色药丸塞入拓跋濬口中,动作敏捷利落,似是极其晓得病理药效。服药之后,才又替他抚胸顺气,再稍许光景,拓跋濬果然醒了醒,虚弱地抬眼看去眼前的女子。

“皇上,玄英来晚了。”那女人又是重复一声,便端起他腕子握在掌中。

拓跋濬似是放心,神色缓了许多,轻轻出声:“几时了?”

玄英一点头,目中幽光泄出:“子时了,皇上。”

拓跋濬点了点头:“子时了,回昱文殿吧。朕再等等她。”

玄英颔首,扶了他起身。福君适时退去一侧,望着他二人身影远去,渐渐消逝在漆黑的廊道中。雨越下越大,满廊湿气,豆大的雨滴,似玉珠滚落。福君抬手一握,溅得满面湿润。这才是她第一日入魏宫,却比在北凉宫的任一日都要惊心动魄。重重宫墙蜿蜒起伏,巍峨的碧阙朱殿,皆是缭绕在一团浓重的水雾之间,漆黑而又沉郁,这便是魏宫。

胡笳汉歌 010 夫妻齐力断金

010 夫妻齐力断金(加更)

子时了,雨下得很大。

大雨顷刻之间便将平城泡得湿气霪霪,冲落而下的枝叶如浮萍般飘洒一地滂沱。西城门正是低洼,由高处流入的水几乎漫上脚踝,冯善伊不得不淌着水,走去更高处等候。斗篷已是淋透,从头到脚的寒彻。守西城门的侍卫从前是冯家的旧臣,和她颇有些交情,所以才答应此夜放她西逃,逃出城后率先要去灵隐寺领回小雹子,而后再上路。她本是筹措齐善,只等这一夜,然说好的子时,那人久久不至。

是由大雨挡了路吗?还是旧伤复发身子不爽?或是,遇到了什么仇敌已是脱不开身子。

想过百般理由,仍是孤身一人凄凄地立守城前,哀哀望去那团团漆黑的远方。身后的侍卫朝她催促着,说是子时三刻一过便要封锁城门,自那时便不得出了。

“娘娘,如今看来,还是您先出宫去。过了今夜,您再想走便难了。”

冯善伊空落落的目光扫去他,喉咙烧灼着疼痛:“什么意思?如何过了今夜就不得出。”

那侍卫只隐忍垂首,任雨水滑过刚毅如铁的面颊,再无言。

她忙回首,看去雨蒙蒙的远处,本是墨一般沉寂的冷夜泛起星点火光。耳边刷刷的雨声,渐渐掺入许多杂音,她脱下挡风遮雨的黑袍斗篷,视线顿时明朗,脚步更轻快许多,轻盈的麻制衣盏荡在因奔跑而扬起的冷风中,她奔上城楼,举起一束火把,眺望远处时,视线顿开,仿佛宫中的朱门开了,近百名禁军侍卫纵马而出,人人手持的火把连成那一片泛盈的火光。

“你胆敢叛我?”她朝向那追上的侍卫喝着,声音嘶哑而颤抖。

“臣万不敢欺瞒娘娘,莫非臣出卖娘娘。”那侍卫跪地,铁色冰冷的头盔闪出晶莹的水滴。

自宫门而出的禁军一路纵马越过京城的大街小巷,一面高声呼唤着什么,隔着雨声,那模糊的声音仿若越发清晰,渐渐逼入耳中。

“太安二年春正月乙卯,立冯氏为后。诏令天下,如有不尊,或以言辞不敬者,杀无赦。”

“立冯氏为后......”

“诏令天下......”

“杀无赦......”

隆隆雷声,滂沱大雨,充斥着这一声声。这些声嘶力竭的呼唤,无不是在传下天子诏令。拓跋濬便是以这种方式诏告他的天下子民他为他们选了一位国母。在这一场骤来的倾盆大雨中,在这狂风疾雨电闪雷鸣间,在这铺天盖地的寒冷雨雾下,一位帝王,以惊醒沉梦中无数黎民百姓的代价,向世人宣告着他的固执与威严。他不过想立一位称心如意的皇后,却逼得他以这种方式号召天下,如有不尊不敬,皆杀,无赦。

他之背后,是权力的惊涛骇浪涌动于这一场八方风雨中。

瑟瑟抖动的长袖僵冷,木然地转身,她问跪在身下那一人:“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子时之前,皇上突然发诏立娘娘为后,而后急令各督衙迅速传旨。如今又命禁卫军千人声声相传,广诏民间立后之事。娘娘,小的给您开城门,您这便走吧。皇上这是不惜惊动全京城,也要让您听见,召您回去。”

“为什么。”她摇摇头,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滚下,犹如雨水染落容面,“拓跋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那侍卫连忙将她拖下城楼,身后官兵的队伍越发逼近,火光渐盛。城门由那侍卫摇开,他拉着她便欲将她拖出城外。她固执地摇头:“不行。李敷还没有来。我不能弃他不顾。”

“娘娘。如今怎还顾得他人?”

“你不明白,不明白。”她哽了哽,声音哀哀的,“若我逃走,他们一定会拿办李敷,我不能累他。绝不能。”

“娘娘,那些人不会轻易任你坐上后位的,您若不走,以后更是艰险。”那侍卫一急,连连将实言道出,“臣方才在营中得旨而归,营台将军皆是太后的人,他们早先传扬娘娘薨逝的消息。如今更是部下天罗地网,待娘娘一出现,便是。”

“便是什么?”她冷声问,魂魄似乎又被吸去几分,满心空洞得发虚发木。

“格杀勿论”

皇帝的人,说如有不尊不敬,杀无赦。太后的人,便以一言格杀勿论欲先拿她脑袋。不过是一场立后之争,俨然成了朝中两派死斗,而两派之后,却另有隔岸观火企图坐收渔翁之利的宗氏党派三力相争,牺牲品即是自己。难怪李敷要她走,难怪文氏李弈皆抵上命替自己隐瞒去留,更难怪宗长义宁愿以离魂术封印也不愿她醒来面对这所有。

“我不走。我要等李敷来了再走。”缓缓摇头,立直身子,回去城楼前便迎身站在那一处风雨骤狂的中心。若是率先冲上来的是太后的人,那必是她死;如是拓跋濬的人,逃过这一劫,终有后难。她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是命,那就任死亡的利爪这一次狠狠地扼住自己的喉咙,结束得痛快一些。

“娘娘。”侍卫扑腾跪倒,痛声垂涕,“李大人不会来了。子时之前,娘娘庙便是由太后的人团团围住,李大人此刻已难是自由身。”

果真如此,她所做的一切预料中,他是最后那一种,也是最坏的一种。

“如此,我便更不能走了。”她甩落那侍卫的手,冷声喝着,全身已由雨水浇透,额发贴面,她完全睁不开眼,“四岁时就抛弃了子民,而后弃了姐姐、父亲、家人;在魏宫我放弃了拓跋余,弃了宗伯;云中那一路我又抛下赫连自己逃命;为了回来,我甚至弃下一双儿女。我这一生,弃了那么多,负了那么多。不能再多一个李敷,绝对不能。”她这一生可以被弃,却不能再弃了。

纷至沓来的马蹄声踏得脚下的每一寸都在惊惧中颤抖,迎首而来的灯火越发贴近,映出自己一张格外通红的脸。她仰首望去,那银色钢盔下的冷眸杀机勃发,她似乎能听见那一声拉弦张弓的寒音,“呲”一声足以割裂最坚硬的石头。那矢尖正是对准了她,弓满如月,雨落如屏,被雨水浇灭的火把绕出青烟。隔着青烟雨雾,她竟觉前从未有过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