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骗了我,是不是?”她站起身,呆愣地平视前方,与他当面对峙。

“你,你故意让我走错了路,毁了我父亲一世的谋算。是不是?”再问一声,似乎不打算放过他。

惠裕平静的眸中第一次泛起波澜,静静点头:“是。”

眸,转了转。

她看着他,苦笑不得,连连扭过脸,背手擦了泪,才又转过来,予他一笑:“知道吗?惠裕。”

他咬紧牙,只等她说下去。

“很好。”这一言,满心的诚恳,“真的。你做得很好。”

惠裕不明她之意,微微蹙眉,哑声问:“你是真心的吗?”

冯善伊重重点头:“这是你教诲我最好的一件事。就是以真心去感悟人事。”虽然是被欺骗,走去了另一条与命运截然相反的道路,可是这一路上,她得到的远比失去后。如若她走了当年对父亲而言是正确的那条路,她之今日,只有失去,不会得到。

“不怪我?”惠裕看着她,勉强撑起笑容。

“如今不了。”冯善伊同是一笑,“因为是你让我做了正确的事。你欺骗了我,却也是救了我。”如若不是他,她或许会依然走在黑暗之中,苦苦寻不到释然的出口。便像她的哥哥那般,会一时走入偏处,甚至还将面对毁灭的噩梦。

“所以。你不会动摇吧。”惠裕轻扬微笑。

“你知道吗?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但我做得最好的一件事,便是坚持自己的心意不动摇。”

惠裕猛一窒息,说起此话时,她目中扬起的那束光芒,与她真的很像。同样的话,同样的语气,在她离开时,同样这般告诉自己。她说她一定会回来,不会动摇。

冯善伊看着有些失神的惠裕,咬唇低了低头,隐隐约约的声音漫出:“惠裕。我母亲,她美吧?”

眼眉间细密的皱纹似乎瞬间舒平,他笑了笑:“你母亲也总这样问我。”

“所以呢?”轻松而笑。

惠裕转过身,长袖擦过,仰天叹了口气:“似乎是美的。否则我这几十年来也不会总对着佛祖想女人。”

冯善伊扑哧一笑,忽又想起来什么,自腰间掏出那一半汉符令推了过去:“这个。还你。”

惠裕看着那东西,一时怔愣,他没有接,反手又推了回去,摇了摇头。

“我和云娘说,这半符要留给我们的孩子。可惜我这一生无出子女。不过,自第一眼看见你,我便从心底认了你做女儿。你便代我与云娘的女儿收下它吧。”

“另一半在你手中,你也好拿去配成一对留了后人。”她未收手,依然坚持。

惠裕摇了摇头:“那另一半,在我女儿的真命天子那里。”

“真命天子?”她巧然一笑,有些茫然。

“云娘走后,我便把另一半送人了。我想如若你有缘,或许能与他配成一对。”

“他如今在何处?”虽然已不期待什么真命天子,因为自己已是遇到了一位。可是不自觉地仍是好奇地问了一句。

惠裕摇头浅笑,她的好奇心仍是不减,索性故意卖着关子,满是禅机道:“你们若有缘,早就该见到了。若无缘,也是该见到了。”

她还在发愣,他已转身,长青的袍衣轻滚入地,步履平和。

望着他的背影,她突然扬声问:“如若我们再见,我当唤你惠裕呢?还是喊你刘义季。”

惠裕没有转身,也没有再看她一眼,只是扬手于空挥了挥,清朗的声音缓缓飘来——“我们不会再见了。”

她立在风中,俨然有些失落,直到一手由身后清冷的袖摆擦过。但不知何时,拓跋濬的轿子已停在身后,他人已至她身侧,他不知她望着的是什么,一座空荡荡少有人烟的城楼,如何能要她站得那么久,怔得那么静。

“你如何出来了?”她转身来,紧着他长袍的领子,“今日风大。”

他没有答,想着她要是知道他多少听信了老王爷的谣言,她一定会生气。

只可惜,她是极聪明,三两下看透他,咬牙念:“你当真以为我又要私奔啊。”所以又一次匆匆忙忙落轿于城西门,便如许多年前那次一样。

他将她自身前一带,以长袍裹着她,垂下的鼻尖抵着她额头,温软的声音轻轻落下:“你以后,不要再乱跑乱玩了。我会操心。”

“那你就把我拴在腰上如何?”

他凉凉的长睫扫着她:“有些沉。”

她扬起笑,贴了他身前,紧紧拥着。若不用栓在腰间,这样抱着,紧密地融为一体也是好的。她从前以为拓跋余走后,她再也不会爱人了,只是遇上身前的这个人自己总算明白,原来之前她并不懂爱。

那是她以为的爱情,蛮横的情感寄托,一味的付出和单纯的享乐。而不是现在,真正的爱,细水长流,恬静地滑过心田,泛起温暖,很淡很淡,却是不需表言,一个眼神便能看穿彼此,便能感受对方的一切。

扬起黄沙的风中,他二人的相牵而行身影越来越远,只声音幽幽传出——

“若有缘,早就该见到了。若无缘,也是该见到了。”

“什么?”淡淡一声询问,同是咀嚼着禅机写意的言语。

“你说,我们是有缘呢,还是无缘。”

“......”

静了许久,都没有声息,长袖陡飞的簌簌声一起一落。

男声低弱的叹声,在呢喃中溢出:“纵是无缘,万人之中,我也会寻到你。”

(还有半章....貌似后台出问题了....)

胡笳汉歌 067 大结局

067 大结局

(应该是接着he版结局那章的,后台操作时出现问题,另立一章结局)

【尾声】

和平六年,琐事纷至沓来。

新政推行数年而来,对内胡汉前所未有的融合,对外摒弃了旧朝大行征伐的杀戮,一举和平政策,息兵养民,并与南朝刘宋、北方各国友好往来,互通商贾。

夏四月,破洛那国献汗血马,普岚国献宝剑,诸国来朝,泱泱大国,临世而威。拓跋濬满是欣慰,举大朝,亲自接见来使,与群臣共计日后国之大政。而拓跋濬更是破了先例,命皇后随侍,与自己同坐于太华大殿之上,面迎来使百臣。

举大朝的前夜,拓跋濬心情极好,在宣政殿的后殿拥着她絮絮叨叨。她印象之中,拓跋濬并非爱说话的人,可是当夜,他真的说了好多。他领她前去书房案前,摊开案上陈列满满的奏折。他指着它们予她细细道来。

“这是三长制,这是均田制,还有班禄法、租调制。” 拓跋濬看着它们,凝了浅浅笑意,拥着她挤坐在并不宽敞的团椅中,一臂绕她肩,声声叮嘱,“这些都需要主持建制。至于下一步,则是改官制、禁胡服、断北语、改汉姓、定族姓、再至迁都洛阳。”

她仰头看着他,怔怔道:“这些都是我们以后要做的事。”

他面色凝重,似乎在挣扎,面贴上她鬓间,嗅着那股沁香,轻言:“这些太久远了,我恐怕做不完。留着弘儿做吧。”

他闷闷的声音,引她心跳猛疾,她出言太快,几乎咬痛舌头:“谁说的。我们慢慢做。明年、后年、再后年,我们齐力同心,总能将这些做完。”

“一口吃个胖子吗?”他笑她,忽又转色道,“如我所知,你那十年所剩并不多了,如何要陪我做完这些?”

“再,再续个十年吧。”她忐忑言,只等着他反应。

“准了。”他一点头,淡淡地笑。

她牵着他的腕子,十指紧紧缠绕,似安慰,也似期待着:“会做完的。我们一定会携手把他们做完,不留遗憾。”说着俯下身,只贴在他胸前,心跳声是那么沉稳又有力,让她无比安心。

他眸光闪烁,深深望着她,静静颔首。

案上的白纸由风散出,他由书阁中的一屉取出一枚精致的符令推给了她。

他说:“这么多年我不曾送你什么。如今恰也一份不错的礼物想要给你。”

她一把夺来,扬起那玉符,惊见雕镂那四字——“受命于天”,猛地愣住,眼中似有什么迅速碎裂。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由腰上取出自己的符令,既寿永昌四字熠熠华辉。与他之受命于天拼在一处,才是圆满。她恍惚笑了笑,转首看着他,似痴魔般看着他道:“是啊,见到的,见到的。”

若有缘,早就该见到了。若无缘,也是该见到了。

他看着合为一体的符令,总算有些明白,又含笑望去她:“惠裕,到底是什么人?”

她环臂将他搂紧,泪落在他身后,又哭又笑:“是为我们牵线的月老。”

他落手抚弄她长发,瘦削的长指触弄细腻的青丝,缱绻缠绵之意幽然清菀,他缓缓言去另一事:“待以后,你可不能再由着性子,动辄便以殿前斩臣做威胁。威胁的多了,他们自不当一回事,你若真动手了,总不能把诸曹尽诛。要恩威并重,刚柔济施。”

“我以后不做也不说,一切任由你决断。”她轻轻闭上眼睛,言得平静。

他牵了一笑,摇摇头:“我不信。”

凝神看着她,想将她看入眼底,隔了许久才开口:“冯熙在军中已历练了许多年,我觉得他如今已可以做你身后那一棵参天大树,撑持你,也撑着这座江山。”

“我身后的支撑,只有你。”轻柔的声音如流水般潺潺,她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眼中的自己,唇齿张张合合,“真的,真的只有你。”

是他告诉她,自己生存的意义,他告诉她,她是那样珍贵,如何也不能被替代。

他给她拥有的一切,而这一切,也都是因为他。

无论他是虚弱,还是病痛;无论他是昏聩,还是英明。

只她一回头,看到他在身后便是足够了......

白蒙蒙的天空荡漾一层金色光芒,沐浴着整座大魏宫城。金碧辉煌的太华高殿,钟鼓鸣散,身侧的他轻轻握起她的一只腕子,含笑平静地接受群臣跪拜。

她一手扶紧握柄之上金螭白玉虎,另一手由他紧握。一边是权威贵绰的符征,一边是执手以握的缱绻。想来自己是何其幸福又幸运的女子,天下女子当真会想要羡慕自己。

“朕承洪绪,统御万国,垂拱南面,委政群司,欲缉熙治道,以致宁一。才至三代之隆。今选南部尚书,诸曹选补,宜各先尽劳旧才能。”拓跋濬清冷凝重的声音于寂静庄重的大殿之上飘落,激荡人心。

陶然微熏的光彩浮荡于她容颜之上,挑起笑眼,满是倾慕的看着他之侧影是这样的清晰又安宁。那一刻,她因他而荣幸,因他而幸福,因他无悔一生。

长鼓声起,礼官扬起声音来报,当是新立封的南部尚书前来跪授官印。

他看她一眼,又瞧去殿下那一步一叩首前来的身影,目中竟有些期待。

冯善伊不明所以地看了他,才又转首,直至完全瞧清了来人,那一丝笑已僵硬。

“臣,李敷跪请圣安。”

一声清清朗朗,直冲九霄云上。

温热的眸泛起轻雾,她抿唇笑得清澈明媚。

李敷立在殿下,冷风跃过龙舞金腾的玉柱,贯满他墨青色的朝衣寒袖。他毅然无动地仰视上方权贵,不卑不亢的坦然,令满朝文武皆失了颜色。

那一刻,她由殿下的他,只想到一个词,那便是真正的砥柱中流。

“李敷。”拓跋濬扬了一声,满意地看着他,“朕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当有何话要说。”

李敷再次跪地,朗声迎上:“臣为了皇上,愿死。”

最后一字咬得极重。便是沉静如拓跋濬都忍不住动容一时。

冯善伊微微笑,清朗的声音幽幽转了下殿:“李爱卿为了皇上能死,那对着本宫,又有何话能说?”

执拗地问出这一句,执着地等待那殿下人的回应。便是身侧的拓跋濬都忍不住摇头轻笑她的刻意的为难。

李敷又一次扬起头,平静无波澜的面容之上静静地升起一丝笑颜,那笑色中是许多年前大雨滂沱的西城门下,他予她的所有坚持。而今日,他将自己所有的臣服捧手奉献于她,当着满朝文武,当着他之将日一切政敌和朋党,他无所畏惧地将自己一颗诚挚又坦然的臣服之心赤luo裸地显现人前。

“皇后。为了您,臣甘愿生。”

这世上,或许生比死更艰难。可他宁愿生,便是死后,也要重新站在她之面前,为了她纁裳织藻长袍下那一片社稷延绵,为了她之身后跌宕起伏的迤逦河山,他甘愿用尽气力地活下去。

满目热泪的她失了言语,这是她这辈子,所听到最美好的承诺。

拓跋濬的目光滑过她,又迎去他,微微点头。

殿下礼官提醒授印,所递之上的玉印,沉重又尊荣。

拓跋濬握上那玉印,欲起身,稍愣了愣,平静地放下玉印,目光转去身侧之人,温笑平和:“便由皇后亲自授印吧。”

冯善伊不知为何地疑惑看他,却由他微笑示意着起身。

素手滑过冰凉的玉带,黑边滚紫,她双手捧着他一步一步,沉稳而下。

四目交对间,她予他一笑,就此信任一世。

“见到你回来,我很高兴。”轻不可闻的一声,幽幽而出。

李敷闻言平静地扬首,目中写满太多情愫,笑得坦然。

端坐龙位之上的拓跋濬含笑凝着她转身,凝着她提起裙摆平静地走上玉阶向着自己而来。自己为她实在做得不多,做不到为她生,也不能为她死。对她,他只是有多少,便予多少。

五月璀璨的阳光如风掠过轻鬓,弯眸清润,她艳丽的裙摆绽放若凄艳的大朵海棠,蓬勃新生,灼灼瑶华,徐徐迈上的步伐轻盈静谧。此刻她很美,似乎又回到了十年之前,她身着庄重的汉人朝衣,朝着自己款款而来,向他求一个后位。

一刹那,一华年。

几番沉浮,几番轮转,她仍是这一脸宁和安然的笑容,走向自己,走入他身侧......

这一生能有多长,还能再有多少相伴相守之十年。

他,如何看她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