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透过玻璃柱落下来,她看着看着,又有些出神。

那时她因为池素的一句话,担心父亲深夜到访却进不了屋,竟然蠢到没有给房子最外面的院门上锁,才出了那样的事。

结果她吓得不轻,书房也被人翻得乱七八糟,好在家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少。

只是……

手指下意识地攀上耳朵。

现在也还是能摸到,那时她被人推搡,撞上碎玻璃时留在耳后的疤。

而且,自那之后……

“咔嚓。”

内室的门一声轻响,秦颜的思绪迅速落地。

来人将脚步也刻意放轻了,她一转头,正对上少年蹑手蹑脚凑过来的一颗脑袋。

江连阙一惊,旋即有些窘:“我……我吵醒你了吗?”

“没有。”秦颜说,“我刚刚醒。”

她望着他,眼睛深处黑的静,白的冷,明晰如晨星。

一正面对上,他又有些不知所措。错开目光,江连阙看到窗前大敞的窗帘,微微皱了皱眉。

太亮了?

“我帮你把窗帘拉上,你再睡一会儿吧。”

“不用,跟光没关系。”

自那之后,她有光睡不着,没有光更睡不着。

一闭上眼,回忆就像潮水一样疯狂地涌过来,逃也逃不开。

睡不着了,秦颜坐起来:“对了,我还没有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帮我……”她挠挠脸,“处理了呕吐物。”

江连阙大窘。

他老觉着秦颜不对劲,不记得自己也就算了,怎么几年不见,好好的人变得跟潭死水似的一点儿生机也没有了。他本意是想靠曲映寒试探一下秦颜,没想到这试探把她都给刺激吐了……是拉得有多难听啊?

像是也猜到他心中所想,她尴尬地道:“我不是……不是听那位同学拉曲子听吐的,实在是……”

实在是昨晚头发没吹干就睡着了,睡在客厅里又没盖被子,今天中午还在大热天吃了冰西瓜,想不生病都困难。

“总之,跟那位同学没有关系。”她十分诚恳,“所以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拜托你去帮我跟那位同学说一说,我没别的意思,我那句话的原意是想说,‘你这曲子拉得不错,但能不能让我先讲句话’……”

江连阙想也不想:“你自己去。”

“我……不记得那位同学长什么样了。”

江连阙不敢置信:“你脸盲?”

不然怎么他妈的连曲映寒都能忘?

秦颜更窘:“是有一点点……就,就一点点而已。”

主要是于她而言,用声音来区别人,实在是比用脸容易、也靠谱多了。

江连阙无言以对,默了默:“算了,你先把药吃了。”

秦颜这才注意到他一直提在手中的袋子,他跟变魔术似的变出个小白瓷碗,将药用温水兑了,一边搅一边问:“你怕苦吗?”

秦颜费解:“校医给我开的不是小柴胡吗?我记得那药挺甜……”

“别说了。”江连阙气急败坏,“喝药!”

秦颜:“……”

怎么又生气了啊!

这个年纪的男生都这么无理取闹吗!

憋着气把药一口气喝光,秦颜觉得自己像那只拼命往腮帮里藏果子的松鼠。咽下去,嘴里蔓延开一股药味。

“秦颜。”他突然叫她。

秦颜不解地抬起头。

少年仍然黑着脸:“张嘴。”

她愣了愣,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嘴。

迅速塞进来一块东西。

她吓了一跳,刚想吐出来,却顿住了。

甜甜的。

是块榛仁巧克力。

☆、我和她(1)

秦颜心头一跳,忍不住眨眨眼。

她喜欢甜食。

但是甜食让人软弱。

女生慢吞吞地嚼榛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上的袋子。像只趴在桌台上瞅着灯油,伺机而动的小老鼠。

江连阙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突然想笑:“呐,都给你。但你今天不能再吃了,生着病,对嗓子不好。”

秦颜眼睛一亮:“谢谢你。”

接过来,手提袋里除去一盒开了包装的巧克力,还有瓶装在小玻璃罐子里的糖,五颜六色,像剔透的水晶。就是她今天中午在店里看到,后来却没心情买的那种。

她微顿,难得多说了两句话:“来加个微信,我把钱给你吧。”

江连阙好气又好笑:“现在愿意加了?”

她摆弄手机,不说话。她本来就没什么朋友,也不怎么用社交工具,眼下登录还得重新验证手机号,有点儿麻烦。

黑色的长发从肩膀上落下来挡住了小半张脸,侧面倾泻的阳光被隔在外面,松松有几道落进来,更衬得女生肌肤白如落雪。

什么鬼天气……都入秋了还这么热。

江连阙突然觉得嗓子有些干。

喉结微动,他移开目光:“微信启动不起来就先别加了,你把手机号给我,我回去再加。”

秦颜没有推辞,站起身,认认真真地将手机号写给他:“谢谢你,明里三中的同学真是亲切友好又体贴,我回去之后,一定给校长写感谢信,向他表达我对贵校教书育人的感激之情。”

江连阙:“……”

这副老干部做派,是跟谁学的?

微默,他顺手将她放在地上的背包拿起来:“那行,你自己小心点儿。”

看出她想跑,他本来也不打算拦,偏偏心里跟猫爪子挠似的痒痒。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臂已经先行一步伸了出去:“秦颜。”

突然被拦住,秦颜不解地停下来:“嗯?”

江连阙看着她,嗓子里像含着块火炭。

半晌,他犹豫着问:“你为什么回了明里市?不需要准备‘D&B’了吗?”

他最初见到她时,她就是被寄养在池素身边的“天才”。眼神疏离的少女,周身气场通透,整个人像块易碎的玻璃,除了“在D&B国际音乐比赛夺冠”的目标,什么都不上心,也什么都不肯入眼。

结果偏偏,偏偏是她……

秦颜微微一愣。

这话里实在是有许多意思,她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你不用再留在滨川市,留在池素身边,跟着他学琴了吗?

可……自己这些年被父亲和池素保护得滴水不漏,没几个人知道她的存在,江连阙怎么会知道她以前的事?

傍晚时分倦鸟归巢,医务室白色的窗帘被晚风带得一起一落,婆娑的树影透着一地橙色光斑,在地上跳跃着游移。

时间像是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个瞬间。

半晌,秦颜微微一笑,眼里裹起一层透明的壳,将无法深入的笑意挡在外面,礼貌而疏离地道:“是你认错人,或者记错了吧。”

“我以前的确学过小提琴,但只是拉着玩儿,从没有过要去参加‘D&B’的打算。”她语气平静,眼里半点儿波澜也没有,“不过,我听说这届有个小提琴拉得很好的学妹,叫曲映寒,八成也要参加‘D&B’的比赛。”

微顿,她平静地道:

“你不如去问问,说不定她才是你要找的人。”

江连阙呼吸一窒。

又是那样的眼神。

他知道她过去的事,知道她年幼时是怎么被曲映寒抢走了本属于她的东西,也知道她是因为什么才被家里人不闻不问地寄养在了滨川市。他以为再提起曲映寒,她该有嘲讽,有不甘,有嫉妒。不管有什么,他都能理解,也都能包容。

可没有。

到头来,她眼里什么也没有。野火烧尽原上草,一粒灰也未曾留下。

江连阙迟迟回不过神,秦颜已经转身走到了门口。他下意识跟上去,却见她僵在大门处,腰杆笔直,握着手提袋的指骨隐隐发白。

他目光稍偏,正对上曲映寒小巧精致、此时笑意盈盈的一张脸:“江学长好。”

曲映寒身材娇小,乖巧地绕过秦颜,将手中的琴盒奉给他:“谢谢你的琴,我今天拉的曲子好听吗?”

她稍稍仰头,笑容明亮温暖。

江连阙的眼神一直黏在秦颜身上,见她要走,急匆匆想拨开曲映寒:“好听好听。秦颜你等等……”

“那我和秦颜学姐——”曲映寒退后一步挡住他,仍然笑得很温柔,“你更喜欢谁的曲子?”

秦颜身形一顿,停住脚步。

“学长可能还不知道吧?”见江连阙停下来看着她,曲映寒有些羞涩地笑笑,“秦颜学姐以前也是学小提琴的,她拉得可比我好多了,那时候我只要跟她在一起,老师永远夸她比夸我多,说她有天赋,是难得的天才。”

她自顾自地说,浑然不觉江连阙眼神正悄然转冷。

却也只是一瞬。

冷意倏而消逝,待她重又抬起头,看到的仍是他春风和煦的一张脸:“所以能在这里又遇见秦颜学姐,我也很意外呢。学长一定没听过她拉琴吧?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

秦颜迈开腿,继续向前走。

她从始至终没有回头,江连阙看不见她的表情又不好意思推开曲映寒,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秦颜!你等等!……”

女生的身影消失在走廊转角。

江连阙气得想跳起来踢门。

“我说,”目光扫回到曲映寒身上,他问,“你刚刚在门口站着偷听了多久?”

哪有这么巧的事,秦颜刚好说到她,刚好推开门,就刚好撞见,还偏偏是来还琴。

不就是想比比谁更戳人眼睛么。

曲映寒眨眨眼:“我没……”

“还有,”江连阙打断她,“我们才刚认识,你就问我你跟秦颜谁更讨人喜欢,不妥吧?”

曲映寒的脑子转了个大圈,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于公于私他都懒得夸她。

但她没太明白:“可你跟她不也是第一天才刚……”

“谁告诉你,我们俩是第一天认识了?”

寂静的走廊上,夕阳的光辉透过窗棂,地板也铺上红光。

少年抱手倚着门框,目送那道拎着手提袋的细瘦身影不疾不徐走出校医院,逐渐行远,才不冷不热,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你不觉得我跟她那样儿,更像是痴男怨女——久别重逢么?”

☆、我和她(2)

日薄西山,夕阳在青山外化成一个圆。

万丈霞光染得天际一片碧透,斜斜地,有几道橙色的光芒从窗格外漏进屋。

阳光离得近了,灰尘被逐渐加快的乐声弹开,倒像是为无形的气势所逼,无法再靠近。

是有人在拉琴。

立在窗前的少女身形细瘦,握住琴弓的手白皙柔软,指节却隐约发白。

进入最后一个乐章,秦颜猛地睁开眼,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如曲子本身一样,气势逼人,杀气腾腾。

曲映寒啊……

嗡——

头部就像遭到猛烈而突然的撞击,秦颜眼前陡然一黑,身体跟着微微一晃。

乐声中断,耳朵嗡地一声,闯入一声细长的蜂鸣。

……又来了!

她死死咬住牙。

无穷无尽的杂音自四面八方而来,像针一样朝脑子里扎。她盯着地板,用力地、一点一点地将记忆从脑子里清除出去,把思绪清空。

漫长得像是过了半个世纪,耳边才慢慢清静下来。

握着小提琴瘫坐在地板上,她大口大口地喘气,脑子里一片空白,如同刚刚打完一仗。

余晖遍地,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

她脑子乱得不得了,只剩一个念头。

不行……

还是没办法把小提琴重新拿起来。

就算池素劝过她很多遍,开导过她很多遍。

她仍然气量小,仍然耿耿于怀。

在原地坐了很久,秦颜放下琴,机械地站起来,穿外套下楼。

正是下班的时间,家家户户都在做饭,鼻息间一片烟火香气。

晚风洗去几分薄夏的热,扑在脸上,妈妈训斥小儿子考试粗心做错了题的声音都融在风里,落进耳朵,撞开一片琐碎的家长里短。

她立在小区门口看着来往的人群车流,突然想把自己滚成一个团,然后越滚越小越滚越小,直到消失掉。

如果迎风,就该随风而去。

像是看出她的茫然无措,小区门口水果店的阿嬷观察半天,笑吟吟地朝她招手:“跟家里人吵架啦?”

她微怔,走过去。

见她走近,对方又笑:“哎哟小姑娘不要跟家里人怄气的,天快黑了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嘛。”

秦颜微怔,理智慢慢回流:“没事的,阿嬷,我……”

目光扫一圈,她指指木框,“我买几个山竹。”

这个季节山竹不错,秦颜慢条斯理地挨个儿翻。水果店开在小区门口,她刚一蹲下,就听见背后传出刷卡开门的“嘀”声,私家车缓缓驶进小区,机械的女声还在傻里傻气地报业主尾号。

手指一顿。

终于反应过来哪儿不对劲了,校医院的挂号单,不是得有校园卡才能开吗?

那江连阙……是怎么开出了印着她名字的挂号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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