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形高大的少年,背着把原色的木吉他,穿着宽松的黑色卫衣,头上同款的黑色鸭舌帽压得极低,上面落着个草书的“别”,灯光扫过去,映亮他线条明晰的下颚。

秦颜后知后觉,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的帽子。

所以这两个字连起来是……

别怂?

“咳……我也好久没站在这儿了。”他微调麦克风,对着台下笑,话语在空气中打个卷,凝成白霜。眼神从人群中扫过,聚焦在一个点上,“我来给一个姑娘,送首歌。”

他声线低沉,偏偏还带着少年音的清亮,听起来像某种协调的低音乐器,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周洲带头在底下叫好,灯光渐暗,江连阙勾勾唇角,低头拨响吉他弦。

广场之上,周围的嘈杂喧闹像是被谁在一瞬间按了静音键,耳畔弦音清脆,竟也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秦颜情不自禁,跟着屏住呼吸。

“若说是与谁的遇见/世间方式千千万万

琴弓起落之间/连弓跳弓揉弦

微阖双眼/那是你带给我的另一空间

十指翻飞不断/少年风度翩翩

阳光流转/琴房一角你笑容依旧清浅

分针轻颤/重逢之日时光已度过几个轮转

…… ……”

秦颜哭笑不得,终于知道到了他口中的“礼物”是什么。

民谣弹起抒情的曲子,总是自带沧桑加成。

少年声音低回,她的目光越过人群,只能看见他微敛的下巴,和扣在民谣吉他六弦上的十指——灯光之下,像某种色泽温润的琉璃。

“嫂子。”周洲从人群中挤出来,面上有些焦急,拉住她往后台走,“你怎么还在这儿?快过来!”

“等等,我……”秦颜一慌,脑子又开始混乱。

然后被周洲胡乱塞了一把琴,就草率地扔上了台。

临走前,他不望坚定地给他加油:“加油,我看好你。”

“……”你加油有什么用!

如果手里握着的不是自己的琴,秦颜简直想暴走。

曲子进行到中段,短暂的留白之中,极其渺远地加进来一段提琴音。小心翼翼,像动作轻缓的试探。

江连阙微怔,眼中笑意更盛。

他微微退后一步,站到她身边。

周洲弓着身把麦克风推近,凑到她身边。小提琴永远做不了配角,哪怕他留给她的部分本就寥寥无几,仍有喧宾夺主的意味——

她天生不该被留在人群里。

江连阙勾勾唇角,手指扫一个和弦,重新开口,“……偶然背后的必然/能否使你相信/天意让我们就此遇见……”

麦克风里一阵杂音,耳边提琴音戛然而止。

江连阙微怔,停下扫弦的手,回过头。

追光落到她的身侧,映得她面色苍白,手悬在半空,落不下去一个音。

“秦颜。”他抬手盖住麦克风,侧过身,眼神平静而深邃,“你还好吗?”

“我……”她异常抗拒,“我不行。”

“你可以。”他难得执拗。

秦颜闻言,被迫抬头看他。少年背后灯光映着夜空,她犹犹豫豫,在他眼中,看见漫长的永恒。

对视只是几秒钟的事,漫长得像是过去了一整个世纪。

台下一片喧哗,周洲都快疯了,在旁边拼命地向他比口型,恨不得冲上台拽住江连阙的领子摇:[你在干什么!喂!江连阙!]

秦颜看到周洲纠结的表情,思绪一瞬间落地,巨大的负罪感随之涌上来,“对不起……”

“听我说,秦颜。”江连阙认真地看着她,“是我非要把你拽过来,陪我参加这个活动的。而且我没有提前给你谱子,也没有给你任何准备的时间——不管出了什么问题,都是我的错,你没有对不起我,也不需要说抱歉。”

“江连阙……”心揪成一团。

“让我说完。”他有十足的耐心,“我以前的心理医生,给我做过一个心理测试。他让我不要去想象,屋子里有一头粉红色的大象。”

“……诶?”

“我试过很多次,都没办法做到。因为一旦脑子里有了这个信号,就很难不去想它——可是后来,我找的到方法了。”他轻声笑,“当他让我别想粉红色大象,我就去想象一头,绿色的大象。”

像某个奇妙的笑话,也像某个契机,或者启发。

秦颜微怔,心跳慢慢加速。

“所以,秦姑娘。”他说,“如果忘不掉一件事,就不要忘;但如果它给你带来了困扰,就找一件别的事,去替代它。”

找一件别的事,去替代耳后的痛感,替代跨不过来的坎。

秦颜眼眶发热。

良久,她迟疑:“可是,我已经把你的歌搞砸了。”

“啊……还没有。”江连阙眉眼含笑折过身,看到抓狂的周洲,笑容一时变得促狭,“如果你想重来,我们可以再来一次。”

“可以吗?”

“可以啊。”他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重来多少次,都可以。”

因为是你。

所以重来多少次,都没有关系。

少年的声音低沉悠远,如同大提琴沉沉拉出的低音音符,有低遥遥的温柔。

很多年之后,当他再也不弹钢琴,她开始往复地做同一个梦。

梦中的少年背着一把原木色的民谣吉他,十指温润,眼瞳掩在棒球帽之下,盛满自信的笑意。他站在人潮之中唱歌给她听,声音之中满是低沉的温柔——

“……

时光荏苒/无惧离散/等待青藤爬满秋千

等你回眸/十年之后/灯火原来阑珊依旧

……”

落下最后一个音符,一曲完毕。

夜色之下,喧嚣的人群和渐起的掌声之中,他转过来,在一片喧嚷中握住她的手:“生日快乐,秦颜。”

她慢慢瞠大眼。

“我偷看了你的资料卡,对不起呀。”他徐徐缓缓,朝她笑,“前几天我跟你说,重点不是集体里的其他人喜不喜欢你,而是你怎么想……那句话的意思,现在可以解释给你听了。”

“我希望你能在‘拥有’的时候,去做选择。不要因为‘不能拉琴’,才‘迫不得已回归群体’……”

你要健康,要像以前一样,也依旧不后退,不逃跑。

你要向前走,去做真正想要的选择。

夜风沁凉。

秦颜闭上眼,耳边有千百种鼎沸,千百种人声,千百种浮世。

她从洪荒的罅隙之中,看见辽远的星空,壮阔的生命。

还有百转千回,他柔软的心。

“谢谢你。”她眼中有热意,良久,回握住他的手,“我听见了。”

听见南墙倾颓。

是他为她撞倒。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抱歉,所以19:00更新是个江湖传说吧……[doge]

因为这章写得我……巨卡,从天亮卡到天黑(写完我简直想开个香槟…… TAT)

另一个纠结的点是歌词,嗯……江公子那段歌词是我十五岁时写的,真·毫无平仄……因为实在太太太羞耻了,纠结好久到底要不要放上来……后来想了想,毕竟是我羞耻青春期的见证 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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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 谢谢你们的小花花

我每次看留言都很开心

扑通扑通少女心

昨天还在跟基友说 觉得我是JJ角落里的一亩三分地 看到这句话的都是有缘人

你们果然是 真·小·天·使

☆、绣屏鸟

夜空中,无星无月。

告别炸毛的周洲, 江连阙领着秦颜往商区的方向走。

余光之末灯火明灭, 走出去一段路,她忍不住问:“我们是不是搞砸了周洲的路演?”

“没有。”江连阙答得果断,复又心虚地摸摸鼻子, “反正, 他做路演也是为年底的音乐节做宣传, 大不了我……”

多买几百张票。

嘴角一咧, 他拽着她拐个弯,转移注意力:“我们去取蛋糕,然后吃晚饭。”

商场内灯火辉煌,走上扶梯,秦颜有些意外:“你还订了蛋糕?”

他笑:“过生日,怎么能没有蛋糕。”

秦颜望着他的侧脸,心下微动。

她向来喜欢甜食,但太多年都是一个人过生日, 反而很久不再在生日时吃蛋糕。

失去庆祝意义, 形式都变得无关痛痒。

但眼下……

满怀期待带地拆开奶白色的蛋糕盒,秦颜短暂地微怔, 眼前一亮:“红丝绒?”

暗红色打底,奶油将坠未坠,红白相衬,切割出不规则的边缘。小号的红丝绒蛋糕,零星点缀着尚带寒露的覆盆子和草莓, 众星拱月,中心立着两只交颈饮溪的翻糖麋鹿,麋鹿脚下,红色果酱流淌成溪。

蛋糕不大,差不多是两个人的分量,但视觉上的满足远超她的预估:“好漂亮。”

江连阙帮她把盖子放到旁边,顺手将刀递给她:“喜欢吗?”

“喜欢啊,你今天送了我好多东西。”惊喜之余,她一边回忆,一边数,“一罐星空糖,一首歌,一个蛋糕,还有……”

球场里的“V”,和绿色的大象。

江连阙乐了:“庆祝生日嘛,开不开心?”

“开心啊。”秦颜不假思索,眼睛亮晶晶。他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这么纯粹的喜悦,又浑然不自知,“但我觉得礼尚往来,我也应该送你一件礼物。”

江公子想也不想,把脸伸过去:“来,不要客气,大胆亲。”

非常应景地闭上了眼。

秦颜抓起笔,飞快地在他脸上画三撇。

“喂!”脸上一阵凉意,江连阙睁眼就发现被骗了,急急忙忙要照镜子,“你,你画了什么?你是不是在我脸上画王八了?”

餐车推到面前,服务员微微弓身上菜,眼中也沾染上三分笑意:“久等了。”

掀开盖子,火焰烹起尺高,龙虾的香味带着轻微酒气,在空气中迅速蔓延开来。

“好香。”她点起星星眼。

一兴奋起来,更像小朋友了。

江连阙撑着脑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打算先吃蛋糕,还是先吃饭?”

“吃饭,会凉。”干脆利落,不假思索。

根本不需要他转移话题,就把礼物的事情忘记了。

江连阙哭笑不得,稍稍挽一挽袖口,笑着抽出筷子:“礼物呢?”

“什么?”

“我的礼物。”

“已经想好啦。”她理直气壮,脸上流露出一种可爱的认真,“如果我以后能成为很棒的小提琴手,就每一场音乐会,都把最好的位置留给你。”

“条件状语从句——这是空头支票?”江连阙乐了。

“才不是,我的老师说了,我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小提琴手。”秦颜一边说,不忘一边抢锅里的虾,“所以不管怎么想,都是你赚了啊。”

听起来好像很有的道理。

江连阙乐不可支:“可以呀秦颜同学,你耍起流氓来,一点儿不比我差。”

“青出于蓝胜于蓝。”秦颜低着头笑,分解完一只虾,突然想起什么,“不过,你的生日,是在七月吗?”

“嗯。”江连阙唇畔笑意未消,“怎么,你也在学校里,偷看了我的资料卡?”

秦颜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

七月末的狮子座,夏天的第二个星座……那时正是七月炎夏,他例行公事跑过来蹭吃蹭喝,饭间随口问他生日,傲娇寡言的小公子跑到院子里,面无表情地指指天。

她半夜看着天,思考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那意思是,喏,天上现在挂着的那个星座,就是我的生日。

这条好像……也合得上。

“没有,但我看过你在社交网络里的资料。”秦颜不着痕迹,“非典型狮子座……你妈妈生你的时候,一定给了你少女心加成。”

江公子慢条斯理,对后半句话毫不在意:“跟你的星座契合度高就够了,少女心有什么问题?”

是没毛病,但是……

“连阙的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这才是她想问的重点。

江连阙身体一顿。

“我见过你的爸爸。”她语速放缓,慢慢回忆,“但我一直很想知道……你的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是不是只有温和而包容的母亲,才能培养出,你这样的孩子?

锅底火焰未熄,锡纸上汤汁咕嘟咕嘟冒泡泡,带起一阵一阵白汽。少年的脸庞隐没在气息后,一眼望过去,看不太真切。

店内爵士乐渺远低回,江连阙的思绪飘向天边复又落地,许久,舌根发苦道:“她啊……应该是一个,活得很不开心的人吧。”

秦颜微怔。

“你见过我的父亲,但你一定不了解他。”江连阙看着忽明忽暗的火焰,神色不明,“对于他来说,谁来做妻子都无所谓,可我常常猜……我的母亲生前,大概非常爱他。”

秦颜心下一动,注意到几个限定词。

生前,以及……大概?

“我妈妈以前是个明星,在我小的时候,还能见到很多关于她的广告。”他陷入回忆,“那个时候,她教我弹钢琴……”

女人的手落在黑白琴键上,像她的人一样,美得惊心动魄。

可她还是那副样子,羸弱又忧郁,一年四季靠药物度日,在深夜里辗转难眠。后来渐渐离开娱乐圈,不再工作,甚少社交,成为宅子里沉默的“江太太”。

直到死去。

他沉默得太久,火焰晃动,秦颜忍不住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她自杀了。”从高楼上跳下来,落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