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连阙沉默了一会儿,“……你会因为她,心情不好吗?”

“会。”她很坦然,“我不喜欢她,那时候是,现在也是。”

他眉头微展,他喜欢她的坦诚。

因为她以前并不是这么坦诚。

“这么说,你的心态还很健康。”江连阙握着她的手,埋着头笑起来,“我真怕你心里讨厌得要命、嘴上还说没关系,时间长了憋出病来。”

“我不喜欢她,也就私下跟你讲啊。”她眨眨眼,“只告诉你。”

他心里一软:“好,那以后遇到让你不开心的人和事,也要告诉我。”

“不过……其实我小时候,还挺羡慕她的。”秦颜想了想,又道,“如果有人不管不顾护着我,我也想做个日天日地的小公主。”

“……”

心疼。

江连阙也想叹气了。顿了顿,他挑眉:“那你走运咯,你认识了我,以后也可以日天日地了。”

“你罩着我吗?”

“对,我罩着你。”

女生目光清凌凌,半晌,噗嗤笑起来:“那谢谢你了呀,大哥。”

他从没见过她,这么频繁地笑。

不管是那时候在滨川市,还是后来她回到明里市。

她好像总是拒人千里,眼底有隔膜,把自己和外界隔离开。

她是属于外面那个世界的。

他愈发确信,她不该留下来,她天生属于更大的舞台。

或者是,那个更大的舞台……需要她。

“可是我没机会了。”她笑道,“我过了人格塑造期,现在‘我’只能是‘我’,做不了曲映寒了。”

“而且……世界上大多数事情,都有两个面。”她慢慢收敛了笑,平静道,“成为‘秦颜’要付出代价,成为‘曲映寒’,也要付出代价。”

“小时候羡慕她,是因为只看到了其中一个面,现在不那样想了。”她说,“我不太清楚我以后能成为什么样的人,但至少现在,我很喜欢我自己。更重要的是……”

“你喜欢的,也是现在的‘秦颜’吧?”

走廊上橘色的灯光温暖而柔软,他安静地望着她。

少年眼神深邃,仿佛有海,含笑时春风拂面,水面波澜不惊。

“猜错了,扣分,今天没有小红花了。”许久,他笑。

“秦颜,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你是你,并不是因为,你是什么样的你。”过去也好,现在也罢,“人总是会变,你也在改变。可不管是什么样的你,都要命地吸引我。”

秦颜愣愣的。

“所以,你只要做‘你’就好了,就现在的趋势来看……不管什么样,我都会很喜欢的。”他眼底含笑,俯下身拥抱她,“去睡吧。”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秦颜耳根泛红,少年含笑的声音落在耳畔:“我就在隔壁,你今晚可以不开灯,权作为酒店省一点电。”

“没有安全感的话……想想我好了。”他温柔地叹息,“如果能让你有力量,对我来说,也是荣幸之至。”

秦颜被他按在怀里,已经开始发晕。

她人生头一次,想让时间停在这里。

不要再向前走了。

***

翌日,复赛如期进行。

国青赛的复赛是指定曲目五选一,小提琴和大提琴的比赛分开了,分别在上午和下午。林鹿大清早爬起来换衣服,正装出席,端坐在小提琴的会场里……

等,秦,颜。

昨晚话说了一半,心里像有只猫爪子在挠。

他是真不信邪,自己虽然不是学院派,但好歹作为爱好,也学了那么多年大提琴,没道理连曲风都听不出来。

语言会骗人,可音乐不会。

选手陆续进场,他搜寻一圈找不到秦颜,越来越焦躁。正敲着扶手等人,肩膀被人一拍:“林鹿学长?”

一回头,景年的脸映入眼帘。林鹿有些意外:“你昨天去哪儿了,一晚上没见你人?”

景年比林鹿小一级,高中时,两个人曾经在同一个校乐团里共事过两年。小学弟做事细致认真,林鹿一直很喜欢他,也是一次无意间聊起来,才知道他学小提琴,最早是为了追一个女生。

所以他对秦颜的了解,很大程度上,都来自景年。

“我昨晚很早就休息了。”景年在他身边坐下,“你们玩儿得开心吗?”

“玩儿得怎么样另说,我昨晚,见到你的女神了。”林鹿回忆起女生那双仿佛宿着寒星的眼,摸摸下巴,“她跟另一个男生在一起,跟着我们打了一晚上狼人杀……你说这都几点了,怎么还不过来。”

景年一愣:“她是碰巧,也住那个酒店吧?我昨天还在飞机上遇见她了呢,她说她不是来参加比赛的。”

林鹿没料到有这一出,惊讶道:“她不参加比赛?”

那不是见不到人了?

他突然有点儿郁闷。

不过……摩挲着下巴,林鹿突然想到,“昨晚那个男生说,他们两个人中,有一个是来参赛的。如果不是你女神,那难不成……是那个男生?”

可是国青赛的组别那么多,江连阙也没说自己是学什么的。

他纠结了一会儿,考虑要不要换场地蹲人。

正想起身离开,场内后排灯光一暗,主持人款步走上台。

开场很精简,林鹿身形一顿,重新坐回去。

景年抽到的签号很靠后,眼下悠哉悠哉,低着头玩手机:“不走了?”

“都开场了,再离开,不是很没有风度?”

于是两个人坐在场内,听完巴赫听帕格尼尼,听完帕格尼尼听莫扎特,听完莫扎特……再换选手,重头轮一遍。

“评委不会觉得无聊吗?”林鹿每一次参加比赛,都习惯性怀疑人生。

“会的。”景年认真道,“我觉得听得多了,会聋。”

“……”

林鹿开始考虑,要不还是溜了算了。

他半躬下腰,身体刚刚离开座位,下一位选手上台,漫不经心人群中一瞥。他一怔,又重重地落回座位。

景年连头都没有抬:“又怎么了?”

林鹿抓住他,想尖叫:“嗨,朋友,快抬头看看,你女神,你女神!”

景年一愣,抬起头。

隔着遥遥人海,他看到女生拿着琴,不急不缓,走到舞台中央。

聚光灯落到身上,流水一样倾泻开,流泻过她如瀑的长发。

目光聚焦,她微微笑。

刘海微微显得有些长,被一只精致小巧的透明蝴蝶夹子夹了上去,露出东方人的面孔,肤色凝白,眉若远山。

最打眼的,是她身上那条裙子。

简单清爽的月白色小礼服,在不显眼的地方恰到好处地点缀着繁复的暗纹。那抹属于月白的蓝色极淡,淡得几乎与白色无异,却又不同于银白色近乎张扬的华丽,反而安宁,素净,与身形本就偏瘦的她相得益彰。

浑然天成,天然去雕饰的,东方人的美。

景年几乎要停止呼吸。

安静而低调的少女,像仲夏夜第一缕照进眼瞳的银色月光,一颦一笑之间,都夺目得令人挪不开视线。

风声极慢,慢得令坐在前排的江连阙,也有不期然地,一瞬间的失神。

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件衣服穿在她身上……能这么好看。

那是秦颜。

他的秦颜。

她选的曲子是《恰空》。

乐声一起,景年才稍稍回神。

“那件礼服……”他喃喃,“是不是跟二十年前那个小提琴穿的……一样?”

林鹿没有搭话。

秦颜一出现,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他从来不知道,东方人的美,能在一个人身上,展现得这样透彻,集中,又淋漓尽致。

仿佛她站在那儿,不说话,就是一首韵律严格的古体叙事诗。

可偏偏,选的又是《恰空》这样的曲子。

开篇以颇有张力的和弦为引,庄重而肃穆,台下听众情不自禁,跟着屏住呼吸。

作为巴洛克后期恰空的最高成就,巴赫的《恰空》沉重而决绝,少女琴弓起落,轻重缓急,行云流水。

她是低回的,婉转的。像是叹息,又像是对生命莫可奈何。

可乐曲进入第二部分,D大调开始变得明朗,喜悦与欢愉接踵而至,乐曲推向高潮。

热烈的感情,从火海里重生的鸟,有强烈致死的痛,强烈致死的爱。

林鹿目不转睛,脑海里却不由自主,想起福田进一的话——《恰空》就像人的一生,开头是啼哭,然后人生坎坷,戏剧变化,喜悦,欢愉,胜利——转调之后,衰老,悲伤……

那是天才的作品。

她与它相辅相成,为彼此而生。

当第三部分回归至d小调,短短六个变奏,总结第一部分的主题,生命来自零,又归于零。小提琴的琴音婉转哀凉,呜咽着低了下去——

全场一片静默,时光仿佛被谁按了暂停,窗外却能瞥见,天际之中飞速游过的流云。

沉默着,如同度过了一整个世纪。

不知是谁最先醒过来,掌声自一个人的中心快速扩散,成了全场表演的最为热烈!

潮水般的掌声里,林鹿后知后觉,发出惊叹:“谢天谢地我学的不是小提琴……就她都拉成这样了,后面的人怎么还好意思上台?”

他从她的琴声里,听见一个时代。

景年像模像样地叹气:“因为这个世界上得有我这样的庸人,才能让女神的光辉更明亮啊。”

林鹿同情地拍拍他。

“不过……学长。”景年突然想到什么,“你觉不觉得,女神那件礼服很眼熟?”

林鹿一愣。

经他这么一说,他突然想起来,“那件礼服,设计风格很像是,二十几年前那个,打破了‘D&B’记录的华人钢琴家……”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异口同声:“容塔。”

作者有话要说:来迟了,咳,祝……祝大家情人节快乐w

林鹿和景年,都是我以前的短篇男主,打酱油的不用在意w

顺手安利一下《恰空》吧,感觉跟剧情迷之合拍……(???)

☆、写欠条

容塔的人生,在很多年之后, 仍是人们眼中的传奇。

她是德国籍的华人, 肆意而张扬的钢琴少女,除去天赋,还有一等一的容貌, 和一等一的家世。第一次参加比赛就打破了“D&B”三十年的奖项记录, 名扬四海之际, 得人交口称赞, 见过的人都称她为天才。

她走在一条世俗意义的坦途上,贴在她身上的每一条标签都让人嫉妒。而唯一一件,值得打上问号的事情是……

二十年过去了,她至今未婚。

“嗨呀,怎么又扯回到这个上了?”景年一番话兜兜转转绕回来,把林鹿逗笑了,“你们就爱为这种八卦又无聊的事情瞎操心,万一人家容塔是个同呢?音乐家的性取向个个儿都是未解之谜, 轮得到我们管?”

“那就不说结婚的事, 说衣服。”景年忧愁地捧住脸,“我没记错的话, 容塔二十年前参加‘D&B’,穿的是一件红色的礼服……款式跟女神那件特别像。”

“所以?”

“所以,怎么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女神家那么有钱吗?”景年碎碎念,“容塔的衣服,是一个设计师私人订制的, 那个人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昂贵且难请。”

原本还觉得可以接近的人,突然又变远了。

好像就是过了这么几年,她就变得让他怎么也追不上。

林鹿纳闷:“你问题怎么这么多,反正你女神还没走,直接去问她不行么?”

噫。

景年抗拒:“我不去!她诓我!”

还说自己不是来参加比赛的,骗子!

而“骗子”小姐现在正在收拾东西,打算跑路。

纵使今日天晴出了太阳,入冬之后的风,依然带着寒气。

走出大厅,秦颜从江连阙手里接过外套,乖乖穿上:“谢谢你。”

音乐厅离酒店不远,后台人来人往,她打算回去再换衣服,“我们走吧。”

“现在就走?不等复赛结束吗?”他有些意外,“毕竟现场就能结果。”

“那也还得等一会儿,可我不想等了。”每一次拉完曲子,她都快乐的像只出笼的鸟,“我想请你吃饭——”

天朗气清,她转过来看着他,眼睛中的笑意亮晶晶:“吃大餐。”

江连阙微怔,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他觉得,秦颜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无意间被唤醒了。

不可阻挡,势如破竹地,要吸引世界的目光。

“好。”拍拍她的脑袋,他笑:“吃大餐。”

走出去一段路,她憋了憋,没憋住:“我是不是很棒?”

眼睛眨啊眨,里面写满“快夸我快夸我”。

江连阙毫不怀疑,如果她有尾巴,这会儿一定会一阵猛摇。

“你,一级棒。”

“曲子棒,还是人?”

“呀,当然是人。”

“可我觉得,”秦颜的眉毛纠结地皱起来,“还是曲子比较有参考价值,‘喜欢人’也太主观了。”

“但巴赫几百年前就去见上帝了,我又不能跟《恰空》谈恋爱。”江连阙微微俯下身,一脸正经,“所以‘人’在这种事情上的优势远远大于一首曲子,比方说……来,我给你一个机会,趁着现在没有人,你快偷偷亲亲我。”

“……”死也忘不了亲亲抱抱举高高。

他认真地补充:“或者换我亲你也行,当做礼服的谢礼。”

噫。

“你今天上午还说,那是你赔给我的!”记忆闪现回几个小时之前,她刷地红了耳根。

一大清早,晨光熹微,她刚刚起床洗漱,就收到他的消息。

确认她已经起床之后,他站到她的卧室外,不急不缓地敲门。声音低沉,字字句句咬得百转千回:“小姐姐,特殊服务了解一下吗?”

“哪有早上来送特殊服务的?”秦颜好气又好笑,上前拉开门:“一点都不专业,差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