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拂过面颊,带来红花淡雅的香味,青天白云,翠嶂流水红花,岛上风景实在是极其美妙。黎非小心在遍地红花中行走,四处张望,不知会不会又有人突然出现,她得谨慎些。

天边忽然两道金光一闪,黎非想也没想,下意识地扑倒在地,半人高的青草红花一下便将她小小的身影吞没了。

是谁?雷修远吗?她极细微地动了动,竖直了耳朵凝神细听,冷不防身后突然有一只手攀住了她的肩膀,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张嘴便要叫,那只手突然又紧紧捂住她的嘴,另一手将她紧紧箍住,耳旁一热,一个熟悉的声音幽幽响起:“别动,别叫。”

雷修远?!黎非惊得浑身都僵住了,他一直躲在这里?等她吗?他要做什么?!难不成是打算偷偷把她杀掉?!

一念及此,她下意识地挣扎起来,他在后边扳住她的肩膀,手臂似铁圈般,捂着她脸的手也越收越紧,她感觉下巴都快被捏碎了,鼻子也被他按着无法呼吸,痛苦得更加百般挣扎。

“再动就真的杀了你。”他的声音淡漠,一点感情都没有,她丝毫不怀疑他真能下手,立即停止了挣扎。

日炎估计又陷入了沉睡,一点动静也没有,假如这个时候用灵吸,不知会不会将雷修远身上的灵气吸过来?黎非正要用出灵吸,忽听不远处响起黑纱女冷澈娇嫩的声音:“平少,这些天你一直追着我不放,是何道理?”

还有人?莫非刚才天边两道金光,是黑纱女?平少又是谁?

黎非立即将体内旋转的灵气中断,惊疑不定地躺在地上,身后的雷修远也稍微放轻了力道,只是五指还轻轻扣在她脸上,以防她突然惊叫。

胡嘉平带着笑意的声音骤然响起:“阿慕,你躲了我好几年。”

咦?平少是胡嘉平?他之前认识黑纱女?

“此言差矣,我被主人派来雏凤书院做护卫,谈何躲避?”

胡嘉平淡道:“我没想到师父会将你派来雏凤书院,如果早知你在这里,我宁愿从此后只做书院的先生。”

黑纱女冷笑起来:“主人一直赞你天纵奇才,你却为了一个女人说这种没出息的话!更何况这女人连人都不是,只是个器灵!”

他半天没说话,过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我说,我成了仙人,活个几百上千岁,一个人孤零零的,我又是何必呢?要是你陪着我,我就愿意继续天纵奇才,不然,当个蠢材也不错。”

“没出息!”黑纱女丢下这句话,似是要走,却不料被他抓住那匹从头蒙到脚的长长黑纱,轻薄布料被撕裂的声音响起,同时传来的还有黑纱女短促的惊呼声。黎非只觉尴尬无比,这两个大人有没有搞错啊!光天化日之下应该收敛点!

在草地里躺得久了,软绵绵的青草扎在脸上又痒又麻,雷修远又一声不吭地贴在她背后,她动也不敢动,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稍稍试着动一下,他扣在脸上的手指立即就会做出反应,她觉得自己的下巴快被掐脱臼了。

“你一点儿也没变。”胡嘉平心情忽然好了起来,笑吟吟地,“嘴里说狠话,眼里却在关心我。”

黑纱女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平少,这些年你始终执迷不悟。砺锋被折断,我从未责怪于你,你不需要因为怜悯我而做这些事说这些话。宝剑既折,我对主人再无用处,无用处的器灵还能得到主人关怀,派我来书院做护卫,我心中已是感激不尽。前尘过往,我已决心忘却,平少,你何不也放开心结?”

胡嘉平笑道:“不要,我就不放开。”

“……你早已不是小顽童了,却怎地还这么任性?”

“我任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又不是刚知道。”

黑纱女不由无语,却听胡嘉平又道:“我对你是不是怜悯,你自己清楚,大义凛然的话说给师父听就好,对我没用。海陨降临,听闻海外有异火,可开山裂石,我会替你寻来,将砺锋重铸。”

黑纱女大惊失色:“海外异火?!你……天下竟有你这样自不量力的人!”

胡嘉平哈哈大笑:“要是为了你,我觉得明天就成仙的本事都有呢。”

“……你还是这么油嘴滑舌。”黑纱女似是叹了一声,“我并不想砺锋被重铸,书院的生活不错,悠闲轻松,我从没过过这样的日子,刚开始是有些不习惯,可现在,我觉得比以前要好许多。”

胡嘉平低声道:“阿慕,你爱留在书院,就留着;你想重铸砺锋,回到师父身边再做器灵,我也会帮你——你爱做什么,都由着你,所以,不要再躲着我了。我并不想逼迫你什么,你一向了解我这种无赖男人,你越躲,我越要追,你真的生气,我还是会追。”

黑纱女忽然轻轻笑了一声:“你确实是个无赖。”

语毕,很久很久都没有声音,黎非悄悄松了口气,他们是走了吗?她想动动发麻的脚,下一刻雷修远的手指又发力扣住她的下巴,他声音压得极低:“别动,人没走。”

总觉得她的下巴真要被捏脱臼,黎非怒火攻心,掐住他扳在自己肩膀的手,指甲使劲挠在他皮肉里,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指尖一下子就感到他手上开始流血,他却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任凭她使劲用指甲挠自己。

忽然,胡嘉平的声音又响起了,他似是摘了一朵红花,柔声道:“明明是八月时节,这里的红花却开得正艳,倒给了我个机会。香花送美人。”

黑纱女的声音有些慌乱:“我……方才不该……我走了,怕是左丘先生要有事交代。”

脚步声轻盈而起,胡嘉平突然又唤她:“阿慕,晚上可以再见你么?”

也不知她是否答应了,风声呼啸而过,想必她已御剑飞远。胡嘉平在原地静默良久,突地又开口道:“那边偷听的两个小鬼,还不出来?是等我把你们揪出来么?”

被发现了?!黎非只觉雷修远飞快放开自己,乍一得自由,她立即起身活动手脚,她的半边身体都麻掉了!

胡嘉平看上去心情极佳的样子,皱着眉头装严厉样都像在笑,他走到两人面前,见他俩满身草叶花瓣,黎非从鼻子到嘴都通红的,不由微恚:“小小年纪不学好,修行还没成点样子,情情爱爱倒纯熟的很!”

什么情情爱爱!黎非张嘴就要辩解,忽听雷修远问道:“先生,你怎么发现我们的?”

胡嘉平竭力摆出斥责的模样,奈何他心情太好,眼睛里藏不住的笑意,看起来一点都不可怕:“那边灵气一会儿涌动一下,鬼才发现不了!看在你们年纪还小,修行又勤勉的份上,暂且饶你们一次,下次要谈情说爱,找个没人的地方!”

什么谈情说爱!黎非急道:“我不是……”

“知道了。”雷修远打断她的话,忽然握住她的手,神色温柔而羞涩,赧然道:“先生,对不起,我和非非实在是一见钟情难以自抑,下次一定不会这样了。”

非……非?黎非狠狠甩掉他的手,怒道:“他胡说!先生,我才不是在谈情说爱!”

胡嘉平一点都不相信的样子,漫不经心地笑:“哦?那你俩躲在草丛里做什么?翻跟头?还是捉虫子?对了,这里的花为什么突然开了?你们有见到什么异象么?”

雷修远大声道:“哦,那个花开啊,是因为……”

“我们什么也没看到!”这次轮到黎非打断他的话。

他俩互相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雷修远借着谈情说爱的借口打消胡嘉平的疑心,倘若她强行反驳揭穿,他必然要反咬一口,闹到这个地步实在非她所愿,这个雷修远阴险狡诈行事神秘,远超预料,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黎非挽住他的袖子,垂着头结结巴巴地开头:“我们……我们忙着谈情说爱,什么都没注意,是吧……修远?”

雷修远红着脸点头:“是啊,先生。”

胡嘉平见他俩小小年纪却又恩恩爱爱的粘腻模样,不由大摇其头,现在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十来岁的小屁孩都开始谈情说爱了!倒令他陡然生出一股自己已经老了的感慨。

“不早了,快点回弟子房吧。”他摇着头,“别在这里杵着了。”

两人默然御剑离开,各自落在南面弟子房的岛屿上。雷修远落地后一言不发拔腿就走,黎非心中恼怒羞愤郁闷好奇诸般情绪都在沸腾,忍不住叫道:“你等一下!”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她。

这人真会变脸,说哭就哭,说脸红就脸红,他到底怎么练就的这本事?

“你去那座岛,到底想干什么?”她还是忍不住问了。

雷修远淡道:“那你呢?去那座岛,要做什么?”

黎非不由语塞,她只是怀疑他盯着自己,并没有确信,总不能直接把自己的秘密问出来吧?

“好疼。”雷修远摸了摸被她挠破的手背,瞥她一眼,“你是猫爪子么?”

说罢转身离去,黎非怔怔看着他的背影,一时只觉这孩子神秘莫测,实在无法捉摸。

他有什么目的?现在仔细想想,他会去那座岛,似乎并不是为了等她,假如他有什么话或者对她有什么举动,机会非常多,并不需要专门在那座浮空岛上碰运气,更何况他们是住在一个院子里的。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岛上遇见他,只能说明他另有要事须得上岛。

会是什么事?他对她隐隐约约总有种与别不同的态度,叫人不得不多想。

“天快黑了,还不回去?”

一只手突然按在黎非头顶,她正走着神,倒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胡嘉平打扮得玉树临风地,笑吟吟地站在那里。她想起方才在那座岛上,他跟黑纱女阿慕说晚上还想见她,这会儿天还没黑他就狠狠打扮一番跑来了。

黎非一见他就想起刚才的丢人事,一时愤怒羞愧丢人等诸般情绪再一次涌现,她真想为自己的清白好好辩解一下,可事过境迁,此时再提不过徒增笑耳,也只好咬牙忍下来。

“你那个小情人呢?”他左看右看,“你们俩一个金一个土,资质都难得的很,以后要不要一起来无月廷啊?无月廷很好玩哦!”

黎非无奈地看着他,这个人下午还振振有词地叫别人别乱拉人,这会儿他自己就食言了。

“开个玩笑,哈哈。”

他心情实在很好,揉了揉黎非的脑袋,意气风发地去找他的黑纱女了。

“先生。”黎非突然叫住他,她想起大师兄的事了,一直没机会问他。

胡嘉平奇道:“还有事?”

“先生是无月廷的弟子,我想问您认不认识一个人,他应当也是无月廷的弟子,以前拜过一个只会零星方术、喜欢装神弄鬼骗钱的白胡子老头儿为师的。”

他猛然一怔,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低头看了她老半天,也不说话。过了好久,他突然笑了笑,问:“你找这个人有什么事?先告诉你,无月廷上下弟子有数万,我可不会个个都认识。”

黎非将自己被师父养大,师父忽然留信离开叫她找大师兄的事简单说了一遍,胡嘉平面色沉静,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等她说完,他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我不认识这人,但回去后我可以帮你问问。”

好吧,虽然没什么希望,但好歹也是条路子,黎非朝他鞠个躬,正要走,胡嘉平突然又叫她:“你……”

什么?黎非回头。

他不说话,盯着上上下下只是打量,黎非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喃喃:“……怎么了?”

胡嘉平淡淡移开视线,轻道:“先时,我只觉你长得像……不,没什么,你走吧。”

第二十六章 月下

秋去冬来,孩子们在雏凤书院已经过了两个月,再也没有刚来时事事新奇,人人有趣的劲头了,每日准时起,准时开始修行,午休晚饭后都会勤加修炼,晚上再准时睡觉,稚嫩的弟子们终于渐渐褪去曾经的青涩,开始有了真正仙家门派弟子的习性风范。

十一月时,书院下了第一场雪,与酷寒一样突如其来的,还有胡嘉平的预告:十日后进行五行基础仙法测试,依旧是优胜劣汰,通不过测试的人书院绝对不留。

虽说众人都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却依然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测试,一时间人人自危,当日没通过测试被赶走孩子的哭声犹在耳边,每个人都恨不得一天能有一百个时辰来修行。

自从当日走了两人后,弟子就变成了十六人,刚开始随便凑的三人组也凑不起来了,胡嘉平似乎没有重新分组的打算,加上连着一个多月的五行基础仙法修行并不需要分组修行,渐渐地,三人组的事被孩子们丢在了脑后,谁也不管了。

这日一早起来,外面又飘起鹅毛大雪,黎非运起火行仙法环绕周身抵御寒气,一路御剑赶往演武场。其实当仙人学仙法还是有好处的,譬如冬天到了就再也不用穿臃肿的冬衣,随便施个仙法,光着身子走在冰天雪地里也不冷。

今早是墨言凡先生的拳剑课,刚到演武场,便见地上满是白雪,先到的弟子们自动自觉地管女妖们要了簸箕铁铲扫帚粗盐等物,将演武场的白雪清理得干干净净。

刚开始黎非猜测墨言凡所授拳剑之法是不是就是拳法和剑法,结果丝毫没意外,真的是教拳法与剑法。据说拳法与剑法都是修身之道,仙人不光要雕凿自己的炉鼎,身体也须得强健有力,这样才能经受得住日后高等仙法的修习。

卯时一到,墨言凡雪白的身影便出现在演武场,和其他那些随心所欲爱迟到的先生比起来,这位墨先生简直是好先生的典范,从不迟到,从不随意责骂,甚至身体不适还可以请假,孩子们最喜欢上他的课,当然,女孩子们更喜欢。

“哎,怎么看都是一幅画,怎么动都那么好看。”百里歌林痴痴地看着墨言凡,她的少女心完全被这位冷若冰雪的俊美先生俘虏了,“我要是再大几岁多好啊……”

旁边有女弟子笑道:“大几岁也轮不到咱们,你忘了那个林悠先生……”

一起生活修行两个月,弟子们都熟悉了,百里歌林性格开朗,很容易就交到许多朋友,女孩子们个个跟她亲密,开什么玩笑都不顾忌。

百里歌林四处打量,奇道:“她还没来吗?往常这个时候应该到了吧?”

说起来这也算雏凤书院的大谣言之一了,那位笑眯眯少女模样的林悠先生,给他们上课的时候动不动就迟到,一迟就是一个时辰,脾气还坏,老是罚不许吃饭,偏偏她脾气又喜怒无常,谁也摸不准她的标准是什么,连雷修远纪桐周他们都吃过她的苦头。

偏偏也就是这位爱迟到脾气坏的林悠先生,每次只要墨言凡的课,不管是早上卯时还是下午未时,她都会准时出现在演武场,也不说话,就在那看着,一直看到下课再一言不发地走掉。大家都猜她是暗恋玉树临风的墨言凡,只是他俩外表看上去没啥区别,实际年龄却相差太多,放外面就是母子甚至祖孙的差距,想来墨言凡也不会愿意委身于一位大妈,故而她看她的,他教他的,墨先生从来都是心如止水,混不在意。

“来了啊不是!”有人朝角落指了指,果然一刻不差,林悠藕色的身影准时出现在演武场角落。

“何故喧哗?”墨言凡冷澈的声音一响起,孩子们不由自主都安静了,“开始了,各自站位。”

拳剑课比起雕凿炉鼎之类的仙法修习要有趣得多,至少对这些十来岁的孩子而言,他们还都是好动的年纪,故而每次轮到墨言凡的修行课都个个兴奋。

黎非捏着石剑一路舞过来,这剑法软绵绵的毫无力道,想必只是用来练身的而已,倘若跟人近战,这跳舞似的剑法还没出招估计就要被人把剑抢了。

正舞到转折处,忽听后面有个弟子惊叫起来:“啊!你在流血!”

孩子们吓了一跳,纷纷回头,却见雷修远的袖子上血迹斑斑,半幅袖子都被血晕透了。虽说修行了几个月,孩子毕竟还是孩子,见到血就慌,当下忍不住纷纷惊叫起来:“先生!他受伤了!流了好多血!”

墨言凡走过去将雷修远的双手抓起,却见他双手连同两只胳膊都包紧了绷带,此时绷带从上到下都已被血浸透,连他也有些触目惊心之感,当即问道:“怎么回事?谁伤的你?”

雷修远将袖子放下,淡道:“没什么,是我自己。我近来身体不适,家乡有个土方子,身体不适放些血便能好了。”

墨言凡默然片刻,将他双手的绷带拆下,只见他手背手心乃至两条胳膊上满满的全是又深又长的伤痕,一看便知是用利器划出。他皱起眉头:“老实说,是谁伤的你?这里是书院,你什么也不用怕。”

雷修远从怀中取出一柄小小的短刀,笑了笑:“先生,你看,真的是我自己,我第一次放血,难免紧张,多划了几刀,下次不会了。”

墨言凡见他坚持不说,便也罢了,叫来女妖们替他重新清洗伤口上药包扎,挥挥手,宅心仁厚地给他放假了。

百里歌林哼了一声:“他嘴里就没一句真话!我从没听过高卢有什么放血的治疗方法!”

既然不是土方子,那是谁伤的他?难道是书院先生下的手?看起来不像,先生们不可能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难道是其他弟子弄出来的?也不可能,雷修远的资质每个人都清楚,找他麻烦不是自讨苦吃么?

难不成真的是他自己弄出来的?这个人身上的事永远那么神秘莫测,黎非百思不得其解。

是夜,黎非昏昏沉沉睡到半夜,突然被渴醒了,爬起来摸茶壶,忽听院中一声细微的开门声,紧跟着一串脚步声响起,像是有人朝外走——都什么时辰了,还出去?她走到窗边探头一看,却只望见一个纤瘦的身影一闪就出了远门,不知是纪桐周还是雷修远。

黎非好奇心大盛,瞌睡虫全跑光了,当即披上外衣推开门无声无息地追上去。

今夜月色如洗,亮得四下里仿若白昼,刚出院门,黎非便见石头小道上慢悠悠地走着一个人,步伐虚浮不定,如同梦游般。他穿着白色中衣,长发披散,袖子上血迹斑斑——雷修远!

黎非心中又是好奇又是惊讶,她不敢发出声音,好在赤脚踩地上不会发出声音,就这么一路慢慢跟在他后面走,他竟完全没回头看一下,以雷修远的警惕程度来说,有些不对劲。

出了弟子房的大庭院,便是曾经练习御剑的那块空地,黎非见他脚步虽然虚浮无力,却走得甚快,很快就穿过空地,看方向,竟像是要往岛屿边缘的悬崖那里去。

忽然,他猛地停下,仿佛梦被惊醒似的,惊恐地打量四周,紧跟着支撑不住地半跪在地上,在怀中摸索半天,竟摸出那柄小小的短刀来。黎非死死咬住嘴唇,惊骇地看着他狠狠在胳膊上刺了一刀,鲜血一下迸发四溅,他好似在与什么看不见的梦魇做斗争,无声无息,却恐怖之极。

雷修远颤抖着在怀里继续摸索,最后却取出一张薄薄的信纸,奋力揉成一团,朝崖底扔出去——今夜无风,那团被揉起的信纸却在半空打了个旋儿,稳稳地又落回他脚边,再扔,再回,继续扔,继续回,最后一次,那张信纸回到他面前,揉成团的身体忽然展开,仿佛受到蛊惑,雷修远不在触碰那张诡异的信纸,他慢慢站起来,脚步又开始虚浮不定,慢慢朝悬崖处走去。

看起来他像是中了什么术!刀划自己是想用剧痛抗拒魇术吗?黎非骇然发现他的动作似乎是打算跳下悬崖,她无法再静静看下去,当即叫道:“等一下!雷修远!”

那道单薄的人影似乎震了震,脚步却依然没停,艰难缓慢,被逼迫般朝前迈进。

黎非疾奔过去,一把拽住他的领子,将他拉得狠狠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他挣扎着爬起来,竟仿佛还要不顾一切跳下悬崖,黎非扑在他身上,又将他推倒在地,因觉他在剧烈反抗,她索性一屁股坐他身上,扬手就甩了他一巴掌——师父说过,中了魇术的人,得狠狠打一下才能醒。

雷修远被打得剧烈咳嗽起来,咳了半天,最后虚脱似的仰躺在地上,湿淋淋的眼睛盯着她,半天不说话。

“醒了没?”黎非问。

他声音有些无力,却依然冷冰冰的:“……你起来。”

“你方才是要跳崖。”黎非把事实告诉他,“你这是中了魇术。”

“你起来,压着我胸口疼。”

黎非怀疑地看着他,该不会魇术还没解除吧?她把手指掰得喀拉喀拉响,打算再给他一下子。

身下的男孩子突然用力坐起来,架着她的胳膊,一推一格,黎非不由自主就轻轻摔地上了,她见他弯腰捡起那张信纸,不由又道:“那张信纸上有古怪!”

雷修远不说话,将刀与信纸塞回怀里,竟打算继续没事人一样回去睡觉。黎非有些恼火,起身一把拽住他:“你把事情说清楚!要不然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先生们!”

她的手被用力甩开,雷修远冷道:“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黎非火了,上前一步,一拳砸在他脑袋上,雷修远万万想不到她说动手就动手,这一拳砸得他眼前金星乱蹦,趔趄着差点摔下去,冷不防衣服又被她拽着,她的手在他怀里一阵乱搜,刀和信纸一下就全被她拿走了。

“还来!”他一把捉住她的手腕,这卑鄙的丫头居然一掌毫不留情打在他胳膊的伤口上,疼得他不得不放手,闹了半天,他似乎累了,索性喘着气坐在地上,叹道:“你是熊养大的么?”

黎非警惕地退了几步,将他的短刀塞进袖子里,这才小心地展开信纸——不晓得他神神秘秘搞什么鬼,要是对书院不利,这信纸是关键证物。

她低头看了一眼信纸,耳边响起雷修远的急叫:“别看!”

信纸上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字,可每个字都仿佛是活的一般,蝌蚪般簇簇而动,这些蠕动的字一入目,黎非便觉一阵头晕目眩,身体仿佛不受自己控制,竟和方才的雷修远一样,一步步朝悬崖走去。

身体被人大力抱住,然后天旋地转,黎非反应过来时,自己也已经仰躺在地上,雷修远默默从她手中将信纸拿过来折好。

“今晚的事,你就当一个梦吧。”他将信纸重新放回袖中。

黎非猛然坐起,惊道:“是有人要杀你!”

雷修远默然不语。

她急道:“是谁?!你为什么不告诉先生?”

他淡道:“此事一切,我不能说,也说不出,这是言灵之术。”

言灵?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雷修远忽又一笑,自嘲似的,他湿淋淋的眼睛静静看着她,像是苦恼的无奈,又像是里面藏了一层雾气:“此事因你而起……也罢,怪我不谨慎。”

他又要走,黎非急忙追上去:“等一下雷修远!什么因我而起?你不明不白骗了我那么久,现在又不明不白要被人杀掉,还说是因我而起!你不觉得应该把话说清楚吗?”

“我说了,不能说。”

他忽然偏头侧耳倾听片刻,紧跟着一把抓住黎非的袖子:“过来!有人来了!”

黎非被他扯进树丛中,眼看他又要捂住自己的嘴,她不由抬头怒视,他只得把手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