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问是不是我透露的?”

黎非停了一会儿,盯着他:“……是你透露的吗?”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黎非不禁愣住了,她低头想了很久,最后轻道:“你……变了很多,我不知道。”

纪桐周放下茶杯,起身朝她走了几步,缓缓道:“你觉得我喜欢你,所以不会害你,你心中是不是很得意?一个人为你看到你搏命,在你和别人恩爱的时候悄悄退场,又可以在你一个人无助的时候无条件帮你――你把我想成这样的人吗?”

黎非目光慢慢变冷,她正色道:“我是不是这样看你,你自己清楚。不要觉得每个人都该包容你的任性,至少在感情上,我对谁都问心无愧。”

纪桐周微微冷笑:“你对我永远这么高高在上,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有恃无恐?为何要来看我?看看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肝肠寸断?”

黎非被问得也笑了,她讥诮地与他对望:“可笑,你心底把自己看低,才觉得别人高高在上。自始自终只有你一个人任性,你喜欢我,我就必须对你关注?你不开心,便也要别人也不开心?心里舒服了就好脸色,不舒服就故意找碴,你以为你还是三岁小孩吗?”

纪桐周长笑数声,目光冰冷:“我厌倦你这种残忍又正大光明的嘴脸了,把它砸碎如何?”

他一把掐住她的脸,黎非只觉颌骨都要被捏碎,痛得一巴掌甩上去,谁知脑中忽然“嗡”地一声,她脚步不稳,只觉头晕眼花――那杯茶!茶水里有东西?!

她用力咬破舌尖,想用剧痛让自己清醒些,可没有一点用,眼前有无数小小的碎屑在下雪般坠落,晕眩越来越厉害。黎非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纪桐周,身体狠狠撞在门上,整个人跌出门外,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茫茫夜色笼罩着整个庭院,原本院里那些待女和家仆,此刻居然都不见人影。黎非试着运转体内灵气,灵气竟也不听使唤,她绝望地撑大双眼,被无数雪花遮蔽的朦胧视线中,只见纪桐周缓缓蹲下来,他眼中藏着会吃人的妖兽般,森然看着她。

“我为你拼过一次命,现在是你还我的时候了。”

是他?真是他把秘密透露出去的?黎非脑海中只来得及掠过这个念头,下一刻便被无穷无尽的黑暗吞噬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焚身似火二

似是有一双手轻轻将她的发髻拆开,浓密的长发在梳齿中穿梭,所有不顺的地方都被小心清理,一绺绺长发或编或卷,被缓慢又仔细的绾成发髻。

这双手的动作很是笨拙,即便万分小心,却依然时不时会扯断一两根头发,让她感到疼痛。黎非在头发被扯断的细微痛楚中,茫然睁开了眼。

囚龙锁暗淡的光芒闪烁在昏暗里,华丽雕花的大窗,淡蓝晨曦透过茜色的纱,色泽变得暧昧而和暖,让人昏昏欲睡。全身没有一点力气,灵气被封死在体内,她喉中干灼如火烧,神思恍惚,浑浑噩噩,一时想不起前因后果。

身后有个人,衣袖中弥漫出名贵香料的味道,他的手指穿梭在她头发里,偶尔一两根头发拉扯头皮,怪疼的。

终于,他似乎将发髻绾好,起身端了铜镜放在桌上,火光一闪,屋内的烛火被一齐点燃,黎非正对上铜镜中被打扮好的自己。

白裙,红花,乌发,她一贯的妆容。障眼法早已被撤去,一层层锁链将她牢牢锁住,甚至脖子上也套了囚龙锁的链子,刀微微一动,这些锁链便仿佛活的一样蠕动绞紧,令她不能动弹。

一杯温热清香的茶水抵在她唇上,黎非静静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纪桐周姿态优雅地捧着茶杯,烛火投注在他面上,浓密睫毛的阴影盖住他的眼底,那只会吃人的妖兽像是被他藏在了最深处。

“喝水。”他说。

黎非没有做无意义的反抗,张口喝了大半杯茶,干渴的喉咙得到滋润,心神也终于慢慢沉淀下来。

“把我供出来,换得越国的平安么?”她低声问。

玄山子被 龙名座的人偷杀,目的就是为了让吴钩吞并越国,现在越国好好的,她却被驱逐,甚至牵连了冲夷师父和苏菀,个中的诸般联系,她已经明白了。

面前的纪桐周还是那个纪桐周,彻头彻尾的唯我独尊,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性,他永远只靠自己的心情与本能前进,为所欲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纪桐周用柔软有手绢将她唇边的水渍拭干,声音平淡:“不错,怎么,是不是又要拿出你那套正大光明的嘴脸,体谅我的恶行,希望我改邪归正?”

黎非笑了一声,冷道:“你既然没变坏过,也没变好过,一直都 是这个样,我也从没体谅过你。”

“所以你一直用那些残忍的法子对我?”他目光灼灼望她。

黎非神色冷静:“我对你残忍?我什么也没给过你。其实你心底知道这种行径很恶心,所以一直对我故意挑刺――我不喜欢你,我高高在上,我伪善,你出卖我,想要我的命是合理而且大快人心的,心里好受些了?”

纪桐周骤然抓紧她的领口,见着她变得警惕的表情,他反倒冷笑一声,凑过去贴着她耳边沙哑地问:“你以为我要做什么?你已经脏了,我没兴趣和雷修远上共用一个女人。”

这露骨而极具侮辱的言语令黎非面色苍白,抿紧双唇,她定定看着茜色的窗纱,什么也没说。

纪桐周替她将妃红的芙蓉扶正,慢慢从袖中取出一柄破旧的折了好几根梳齿的木梳,替她理顺耳畔的碎发。黎非一见这木梳,不禁盯着看了半日,只听他道:“或许你说的有道理。”

他的人生是一团团大小不一,如烈焰般的欲望所拼凑,每一步都 在追随着自己的念想。朋友、心爱之人、权力………他不停地渴求着,也不停地失去着。

“这事很恶心,所以我一直在挑你的刺。”

纪桐周的神情出奇地平静,甚至柔和,他将那枚木梳放在掌心把玩,每一下抚摸都温柔熟练,早已摩挲过无数次。

“你没有亏欠我什么,你一直在好好地过你的人生。”他朝她笑了笑,温和却又深邃,“我也会好好过我的人生。我们就在这里告别了,姜黎非。”

掌中的木梳被黑火吞噬,一寸寸化为黑灰落在地上。纪桐周长袖一振,拂开门窗,清晨的日光照亮了这间华美的寝室,他转身将黎非抱起,一步步走出房门。

王府上空的灵气网已经被补好,空荡荡的院落,十位无月廷老辈仙人在半空悬浮,衣袂烈烈。众仙人一见黎非,立即纷纷落下地来,十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凝视着她。

“是这小丫头?”有人见她资质普通,不禁有些不信。

翠玄仙人呵呵一笑:“她与青城关系匪浅,那个我们怎么也找不到的东西,在她这里。”

他从袖中取出那本黑色簿子,翻了翻,上面一片空白,无论用什么方法也看不到一点墨迹,他翻了片刻,又将簿子合上,原本昏昏欲睡的双目此刻湛然若神,直直看着黎非,道:“青城为人放荡不羁,与我中土仙家谦和守礼的作风截然不同,他与九尾狐私下里以友相称之事,并非无人知晓。想不到,心智混沌的妖物也有义气,青城死后,它竟一直护着你。震云子苦苦追寻你多年,正是为了那只九尾狐吧?呵呵,这么多年,就在眼皮子下,我等竟一无所知!青城这招走得真是又险又毒!”

他轻轻拍了拍黑色簿子,忽道:“胡嘉平那小子呢?在哪里?”

黎非心中大吃一惊,他们连胡嘉平的身份都知道了?她冷着脸移开视线,咬紧牙关不肯说一个字。

翠玄仙人淡道:“你说的大师兄就是他吧?离开无月廷后,你特意去书院找了他一趟,我发了弟子召集令,他也没回来,是躲在暗处伺机待动?想再给我中土仙家五百年前一样的打击?”

黎非还是不说话,倒是旁边另一个老仙人奇道:“胡嘉平?是广微的弟子?早些年不是传出天纵奇才的传闻么?他跟青城也有关系?对了,不是说派了广微来这里,怎的不见人影?”

翠玄仙人笑道:“规元掌门今早给我传信,言到重伤了一只夜叉,说来也巧,雷修远竟是夜叉。广微两个最心爱的弟子都身份不明,怕是没心思管这边了。”

他见黎非始终冷着脸不说话,也不在意,只道:“雷修远,胡嘉平,这两人应当是当年中了青城森罗大法有夜叉。青城贪恋海外未知的力量,竟与夜叉勾结,去向海外带回了这丫头,诸般布局只为一已之私,幸好我们发觉得早,断了他的狂想。”

他言辞中侮辱青城仙人,黎非终于有了反应,转头森然道:“肚量狭小之辈,永远也不能理解何谓广阔。你的眼中非黑即白,永远只记得仇恨,永远只知道防备警惕,真是可悲!”

翠玄仙人不过一笑,旁边数位老仙人也都笑了起来,反而赞叹:“哦?海外异类竟也懂这些道理,不简单。那竹卷上说绝色女子汲取山川灵气,这孩子容貌端丽,体带异香,还将震云子的灵气吸干后杀害,应当是同一种类了吧?翠玄,把她带回门派的话,只怕如上回一样招来灾难,不如带去白边之崖?”

翠玄仙人摇头,冷道:“她既为异类,便该立即除掉才行。不过两只夜叉逃逸在外,终为大患。还是先将她困住,放出风声,等那两只力量大减的夜叉一同落网,再行处置。”

其他老仙人顿时纷纷反对:“怎么能杀掉?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得知海外的秘密,我等盼这天盼了许多年!”

翠玄仙人大怒:“你们莫非忘了白边之崖被灭门的惨事?!他们就是抱着与你们同样的心思,才会一夜被屠尽!异民墓本就毫无意义,若非四位掌门不忍,早就该将它付之一炬!”

如今无月廷中除了四位掌门,便是翠玄仙人资格最老,更兼他如今能用森罗大法,地位自然不一般,众仙人不得不停止与他争论,无奈地沉默了。

黎非坐在地上,像是知道她身份特殊,捆住她囚龙锁比一般的还要多许多,她的双手双脚早已麻得没了知觉。她环顾四周,仙人们用或好奇或探究,或遗憾或无奈的目光看着自己,只有一双眼睛里充满了仇恨和警惕,正是翠玄仙人。

他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低声道:“我问你,这簿子里写了什么?你若肯回答,我许诺你,叫你死的痛快些,否则休怪我手段狠毒。”

她冷笑着把目光转向翠玄仙人,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慢:“这簿子上记载的是我所有秘密,你真想知道?说给你听太无聊了,不如让你亲眼看看!”

她周身忽然迸发出柔和的白光,先时还隐隐约约,可渐渐越来越亮,一股从未有过的磅礴到甚至可怕的灵气波动在王府内回荡,可是很快,那股灵气波动变成了巨大的漩涡,缓慢却坚决地吸纳着周围的灵气,包括他们体内的。

众仙人脸色顿时大变,他们竟无法阻止灵气离体!霎时间,无数道仙法的光辉闪烁起来,然而叫人更加恐惧的是,那些仙法在她身前三尺处便化为磅礴灵气,为她尽数吸纳。

漫天漫地的黑火吞噬了整座庭院,众仙人只觉无可抗拒的炽浪烧灼身体,竟连他们也感到吃不消,当即纷纷腾飞而起。

黎非的灵吸无法将那些黑火化作灵气,令人窒息的黑火将她覆盖,剧烈的痛楚令她惨叫起来,她慌乱狂热的视线到处乱扫,忽然望见了不远处的纪桐周,他周身黑火缭绕,面容都被藏在黑火后,可她却分明看得那么清楚,他幽深的双眼,那么平淡,平淡而冷酷,叫人心寒。

现在再想什么年少朋友,未免可笑,玄华之火在焚烧她的身躯,极度的痛苦中,她只觉身体里又有另一个身体在挣扎着想要出来,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压抑,胸膛像是裂开了,一瞬间,她的意识都集中在那崭新的身体上。

她被笨重的东西束缚着,让她出来!

众人只觉她身上的白光忽然亮到了极致,一团人影从被黑火吞噬的身体上缓缓站起,白光刺眼,先时不可逼视,很快又迅速暗淡下去,被囚龙锁捆住的姜黎非竟不知何时浑身赤裸地站在黑火中,囚龙锁散落她脚底,散落的还有一层导雪白的皮般的东西。

那些雪白的花瓣般的皮忽双飞起贴在她身上,顷刻间化作了白色的衣裙。她身前悬浮一只莹润玲珑的小角,不停旋转着,渐渐越转越快,汲取灵气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黑色的玄华之火飞快地暗淡下去,飞起的仙人们也纷纷跌落在地,惊恐地百般挣扎,失去灵气原来是这样!他们瞬间体会了震云子临死前的绝望无助,什么也做不到,他们只有眼怔怔地看着庭院正中的姑娘。

她忽然伸手,将不停旋转的兕之角握在了手中。

第一百七十二章 焚身似火三

整个天地变得很新奇,像是第一次见。声音、气味、色彩,钜细靡遗地汹涌而来,每一份最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灵敏到了极致的感官,黎非一时竟愣住了。

她现在才发觉,曾经的身体是多么迟钝而闭塞。这天,这地,还有这取之不尽的山川灵气,这一切原来竟是这样的感觉。

像是本能般,她的身体开始贪婪地汲取那无穷无尽的灵气,王府上空的灵气网顷刻间便被吸得一干二净。这里的灵气太少了,她可以感觉到,在中土更中心的地方,那些被隐藏在仙家洞天内的灵气。

黎非微微一动,她需要更多的灵气,越多越好,身体像干涸的沙漠,迫切渴求着灵气的滋润。

身后忽然传来翠玄仙人愤恨而颤抖的声音:“你这只怪物!想不到我无月廷养虎为患,竟白白让你藏匿了那么多年!”

黎非转过头,默默注视这些失去灵气变得与凡人一般脆弱的仙人们。杀了吗?对她来说,杀这些没有灵气的仙人,只是一眨眼的事。对了,这里还有个出卖她的人,嘴里说着喜欢她,做出来的事却总叫人匪夷所思。

她望向纪桐周,他靠墙坐着,干涸的灵气让他满面疲惫,汗水浸透了华服,神情却还是那么平静。

那黑色的玄华之火,他曾为了救她而让它熊熊燃烧在震云子身上,方才,他又让它们在自己身上无情奔腾。他说的没错,为她拼命过的那些,他已经都要回去了,连带着相识七年的所有感情。

他已经不需要任何柔软的温情了,饕餮之口忆张开,狂热的欲求,不能满足,不择手段。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黎非抬手摸了摸头发,她的头发披散,织缎般落在腰后,由于彻底脱壳,他为她最后绾的那个发髻也没了。那柄木梳,那绾发时轻而又慎重的动作,他最后的那些柔软,都已经被他自己的黑火烧完了,妃红芙蓉只剩下脚边的一摊黑灰而已。

她收回视线,皮肤里渗透出的本源灵气的白光也慢慢收敛入体。走到翠玄仙人身边,他苍老的身躯瘫软在地上,一动不能动,只能用双眼死死瞪她,旁边的老仙人们纷纷惊呼,有的叫“手下留情”,有的叫“快逃”。

黎非弯下腰,将他掉落身边的黑色簿子捡起,掸了掸灰,收回袖内,一面低声道:“这簿子上关于我身世记载的并不多,其实它记载的都是师父在海外的经历,是他的心血。你不会懂师父的心,簿子我不能给你。”

翠玄仙人冷笑道:“要杀就杀!何必妖言惑众!五百年前,你们杀的还少么?”

黎非笑了笑,不再说话,众人只觉她身形一晃,竟已消失在王府,翠玄仙人嘶声道:“不好!让她逃了!速速引气入体!回门派禀告四位掌门!这不再是我无月廷一个门派之事,须得众仙家相助!”

纪桐周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周围再也没有一点声音,他才如梦初醒般,动了一下手臂。王府上空的灵气网已经没了,翠玄那些老仙人也都为了追姜黎非走了,他该做的也都做了……对了,庭院须得让人打扫一下,还有他的衣服也得换一件,妙青呢?他想抱住她,好想好想,紧紧抱着白裙红花的她。

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来,灵气吸纳得还不够多,脚步还有些虚软,好像做梦一样,蹒跚着朝前走了几步,忽听后面有人在叫自己,那声音像是从极远处传来,朦朦胧胧,只是听不真切。

忽然,一股刺骨的寒意向他背心袭来,纪桐周本能地偏了一下,肩胛处忽然一阵剧痛,金色光剑刺穿了他的肩部,他的身体被这股大力带得跌了下去,硬生生被钉在地上。紧跟着,两双脚出现在视界里。

纪桐周迷惘地抬起头,日光刺眼,他勉强看清了两张熟悉的脸,是叶烨?还有百里唱月?他们怎么这样看他?那么厌恶又痛恨,他们看上去也不大好,满面憔悴,衣衫血污,明明互相扶持着,站也站不稳,却还要目光灼灼地凶狠地看着自己。

百里唱月把弄掌心,又一柄光剑凝聚在她掌中,她毫不留情便要对准他的背心要害刺下,时烨急忙拦住,叹道:“何必杀他。”

百里唱月厉声道:“他居然让人这样拷打你我!”

他和叶烨被囚龙锁捆住,无法动弹,在王府地牢中被关了多日,其间被当作了要犯,天天有待卫进来拷打辱骂,若非他们修行者身体比凡人强健,早已死了许多次。方才王府中不知有什么动静,捆住他们的囚龙锁忽然化作大量的灵气逃逸而去,他二人体内残余的灵气也瀑布般被吸干,在地牢中躺了许久才勉强引了些灵气入体逃了出来。

叶烨还是叹息:“应该不是他交代的,只是下人暴虐妄为罢了。”

百里唱月恨恨道:“刚才我听见小棒槌的声音了!他竟真的能对她下杀手!”

小棒槌?好熟悉的名字。

纪桐周眯起眼细细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人,那满面的疏离和厌恶其实他不陌生,对了,在陆公镇第一次见着他们的时候,就是这样。

还有小棒槌………不知为何,那些快要被遗忘的久远回忆此刻一一掠过脑海,他想起书院二选时那片雾气迷漫的树林,男不男女不女的小乞丐告诉他,她叫小棒槌。她又难看,又粗鲁,还有着充满叛逆的眼神。

就是这样的眼神,此刻他也正被这种眼神凝视,那光影交错的七年,像是虚妄的梦,从开始到现在,一切又回到了最初。

漆黑的火焰从伤口处渗透出来,金色光剑被火焰熔解成飘渺的灵气,纪桐周扶着伤处慢慢起身,从伤处流肆出的玄华之火甚至将他自己也烧灼得剧痛无比。不,或许痛楚的只是他的灵魂罢了,让他沉沦,让他不舍――这让他不悦的一切。

烧光它们吧,让痛楚停下,让他安静下来。

眼前金光一闪,飞剑呼啸而来,却被他的玄华之火缠住,顷刻间化为了一篷灵气,冰龙在呼啸,无数冰山再度冻结这座王府,那就让他的火在冰中燃烧,没有人能阻止,谁也阻止不了。

有人影在面前晃,叶烨和百里唱月在说着什么,他只是听不真切,下意识地追逐着、焚烧着,那些让他厌恶的一切。

冰山被黑火融化,飞剑也不在嗡鸣,终于,一切都变得那么安静,只有他的玄华之火,在一直烧着,天边的云都可以被烧空,或许他的身体也可以被烧空。

黑灰从空中落下,一团团,一缕缕,被风缓缓吹散开,“叮”一声,一团被烧得再也看不出形状的铁块摔在他脚边。纪桐周如梦初醒般,慢慢弯腰捡起来,蜷缩成团的铁块,最底部还残留着一个刻字:“烨”。

对了,这是叶烨的短刀,他曾是高卢皇子,这柄刀伴着他一路逃亡,从高卢到越国,从越国到书院,再从书院到地藏门。

手腕一抖,铁块又摔在了地上,纪桐周茫然四顾,青天白日,庭院里空空荡荡,除了他以外,什么人也没有。他怔怔站了很久,直到喧嚣声从院外传来,是管家待卫下人们见黑火退了,纷纷过来查看情况。

“王爷。”一个女孩子在叫他。

纪桐周转过身,只望见了白裙红花,她扑上来急道:“王爷您没事吧?受伤了?!这么多血………”

他一把抱住她,没有闻到异香,他心中空荡荡的,好像什么都没了。

“抱着我,抱着我………”他喃喃说着,疲惫至极,“别放手。”

金翅大鹏哀嚎着瘫在云海之上,它遍体金色坚硬的毛被削了大半,看上去狼狈不堪,规元掌门正拨开它胸前被血浸透的金羽,查看这要害处的伤势。

他还是低估了那只夜叉,无论自己怎样布局攻击,他都全然不理会,只盯着金翅大鹏不入。夜叉遍体钢筋铁骨,想要用仙法彻底杀他,谈何容易,一来二去反倒差点让他把金翅大鹏杀了。

“这只鹏怎么被削得像母鸡似的?”

调侃似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规元掌门雪白的长眉蹙起,淡漠望向迎面而来的景元掌门。

“派中竟收了几个海外异类做弟子,其中更有两个是当年屠戮中土仙家的夜叉,此事严重至极,你竟还有心思说笑?”

景元掌门笑了笑,正要说话,却见翠玄那几个仙人急冲冲地飞来,他不由奇道:“你们不是去东海等那小丫头了么?”

翠玄仙人喘息不定,他们毕竟年岁寿长,灵气被吸干一次,纵然很快又引灵气入体,却依旧不能摆脱疲惫感。他颤声道:“二位掌门,姜黎非已逃脱!”

他将王府中的事匆匆说了一遍,才道:“此事已绝非我无月廷内部事务,倘若让他们逃逸,此次海陨该遭受何等损失?再五百年后又将如何?请诸位掌门三思!”

规元掌门不由沉吟,景元掌门又奇道:“那丫头被囚龙锁捆着还能吸灵气?而且还脱皮?那是什么!”

翠玄仙人叹道:“青城藏匿的那本簿子我等无法参透,又为她抢走,个中秘密实在无法知晓。”

景元掌门笑道:“青城啊,当年要不是他伤重难愈,又自己跑掉,这掌门之位,该 有他一个的。”

便在这时,规元掌门也开口了:“说笑之事暂且停下。此事果然十分重大,不可让他们逃逸海外,立即传信给各大门派,趁天雷火海未来前,将夜叉和姜黎非除去。”

景元掌门立即摇头:“除去?夜叉也罢了,姜黎非十分奇异,生擒了不是更好?多少年来我们对海外一无所知,此次有青城的簿子,又有姜黎非这个契机,岂不是天赐良机?”

此言一出,除了翠玄仙人大皱眉头外,其余仙人们都纷纷点头称是。

规元掌门思忖片刻,长叹道:“还是先传信吧,这并非我无月廷一力能决定的事。”

第一百七十三章 胸怀

黎非睁开眼,只觉无数洞壁的碎屑在扑簌簌往下落,甘华之境内浓稠的灵气为她吸得干干净净,长期被灵气浸透的洞壁瞬间起了变化,洞内的小湖泊不再清澈,甚至那个黑石台也开始剥落碎裂。

可她还是觉得远远不够,想要更多的灵气,历代每一个建木之实都是这样吗?

她能够感觉到,从中土中心开始,连绵不绝的浓郁灵气如山脉般分散开,曲折蜿蜒,直至东海式微。东海海水中另有无规则的巨大灵气蕴藏各处,至海外数万里处消失。下一处该去哪里?东海还是中土中心?

尽管理智清楚地知道现在不该做这些,可脱壳后对灵气的渴求竟然无法抑制,如此强大的本能,让她变得不再那么像个可以支配自己行动和思维的正常人。

青丘附近有几股灵气波动,很熟悉,是冲夷师父他们。他们被雷远修救出来了?该去见见他们才对,她有许多事要和他们坦白和道歉。可是不行,只要见到他们,她一定会将他们体内不多的灵气都吸纳过来,就算见到雷远修,只怕也一样。

还是先避开吧。

黎非疾飞出甘华之境,这一处灵气充沛的洞天,由于灵气被吸干,将再也不能维持山洞的形状,很快就会变成普通山体,师父的痕迹,又被她抹煞了一个。

她往中土中的方向飞去,快一些让她满足,否则她谁也不能见,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压抑这股可怕而汹涌的本能。

远处冲夷师父他们的灵气波动忽然追了上来,一直远远地跟在后面,黎非心中一惊,顿时想起冲夷师父归擅长捕捉细微的灵气流动,她脱壳后由于对灵气的渴求过于强大,没法自如地隐匿行踪,一定是被他们发现了。

她心中无法决断,兕之角仿佛感应到主人犹豫的心境,停在了半空,不安地低鸣。

“黎非!”苏菀的声音在远处激动地响起,回荡山际。

黎非怔怔地愣了很久,终于慢慢转过身,用尽所有的意志力,将灵吸停了下来。

冲夷真人他们片刻间便飞到了她面前,昭敏一见到她,眼圈竟红了,急忙想要上前抱住她,谁知黎非朝后仓惶避让,昭敏疑惑地停下,轻道:“黎非?”

眼前坐在兕之角上的少女低垂着头,织缎般的长发没有绾起发髻,任由它们披散在身后,身上白色的衣裙式样十分古老而怪异,从未见过。她低垂着头,纤细的身体仿佛在微微颤抖,靠得近了才感觉到她身上的灵气波动十分剧烈,竟好似比以前要强盛无数。

“师父,师姐,邓师兄,苏菀。连累你们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艰难无比。

苏菀急道:“这时候还打什么招呼!快把你们的事说说!我快被好奇心折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