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情相悦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年少时代对叶烨的诸般疯狂,在回忆里只是自己一个人的皮影戏,无人与她折花,无人与她月下,无人与她生死相伴。然后她遇到陆离,想就是这个人了,她喜欢他。

可她好像又走了一遍同样的老路,动了心的女人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一旦冷静下来回想,居然又是一个人的沉醉。她一个人喜欢,一个人辗转反侧,一个人花前月下,身边的男人像是个冷眼的怪物,漠然看着她疯傻的投入。

她居然在同样一件事上栽了两次跟头。

陆离说的没错,她自以为了解人心,其实她从来也没懂过男人,一丝一毫也不懂,那一切停在这里就好,再也不要往前进一步了,她还可以做那个叽里呱啦的百里师妹,他也还是那个谨慎又严肃的陆师兄。

是她会错意而已,她会好好将那些难以释放的情绪吞下去,无所谓,她永远是那个笑得开怀的百里歌林。

陆离的手攥得很紧,百里歌林挣了几次也没挣开,只得越发错愕地望向他:“陆师兄,你、你这是……”

他眼神中渗透出一种叫人发毛的寒意,她不由心惊,挣扎的动作反而停了。

陆离慢慢放开她的手,他的目光也慢慢从她脸上一开,像是失望透顶似的,可是很快,他又笑了。

“抱歉,问了个蠢问题。”陆离端起茶杯浅啜一口,“你些回信吧。”

百里歌林心中疑惑,他突如其来的问题叫人不得不多想,可她又不愿多想,两个人干坐着不说话好尴尬,她索性先不管他,用笔蘸了影墨,一面想一面写回信。

陆离坐在一边静静看着她的侧脸,她挺直小巧的鼻子,浓密翻卷的睫毛,她一边写着,一边还在笑,唇边的梨涡浅浅,看似甜蜜娇俏的外表下,藏着怎样任性无情又唯我独尊的东西。

像是发觉他的视线,她稍微侧过身子在躲避,眉头微微蹙起,显得有种小心翼翼的疑惑与警惕。

“字歪了。”陆离平静地开口,“陆公镇是什么?”

百里歌林颇不好意思地将写歪的字擦掉,他看起来没什么古怪,她可不能像太多。

“是以前我们去书院进行初选的地方,我们所有人都是在那边认识的。”她含笑道,“刚开始叶烨的脖子差点被纪桐周用银子砸断呢!就是那个睡觉突破第三道瓶颈的家伙,他还是个王爷,小时候可嚣张了!”

陆离忽然道:“你和叶烨怎么认识的?”

百里歌林楞了一下,停笔歪着脑袋仔细藿香,好久没想过叶烨的事了,这些曾经鲜明的记忆,她以为一辈子也不会忘掉的记忆,竟不知不觉开始淡去。

“那会儿他被人追杀,晕倒在小巷子里,被我发现了。我想救他,结果被他狠狠咬了一口,还把我推墙上,你看你看,我脑门儿上一个坑还在呢!”

她把额发拨开,低着脑袋将那个坑指给他看,冷不丁他的手指轻轻摸索上来,按在这个旧日伤疤上,百里歌林顿时一颤,下意识地躲开了。

气氛忽然又变得尴尬,百里歌林再也没法集中精神写信,她把毛笔在手上转来转去,就是不太敢抬头看他,隔了许久,她低声道:“陆师兄总是问我的事,却从来不说自己的,为什么?”

陆离的声音也很低:“你想知道什么?”

他的意思是愿意说?百里歌林终于笑着抬头看他,虽然同样穿着万仙会的弟子服,他的装扮还是与其他弟子有些许的不同,额上会带额饰,脖子上也有个古怪的九头鸟挂饰,裸露的胳膊上,在他运转灵气的时候会有一层黑色的古怪纹身浮现。东海这便部族多如繁星,有的喜欢纹身,有的每隔一专门有几天不能食荤喝酒,她从没听过九凤族,对这个陆离所属的部族很是好奇。

“九凤族在哪里啊?”她笑眯眯的问。、

陆离回答得快而且简洁:“在东海最西部。”

“是个大族吗?”

“数千人而已。”

“有什么规矩吗?”她问完,忽又失笑,“那个什么不得与荒淫之人结交的不算。”

“忠于伴侣,一生不得背弃。”

百里歌林垂头笑了笑:“那陆师兄你以后的爱侣真幸运。”

他没有说话,见她盯着自己脖子上的九头鸟挂坠看,他顿了顿,抬手将它摘下放在她掌心。

百里歌林摩挲着这块挂坠,它约有半个巴掌大小,质地似金非金,似石非石,烹宰手里沉甸甸地。那九头鸟的雕工古朴而神秘,每个脑袋上都有一只眼,里面空空的,居然什么也没嵌,故而看上去倒像是一件半成品。

她奇道:“俗话说画龙点睛才是重中之重,它们本来就没嵌眼睛吗?还是被你弄掉了?”

陆离默然半晌,忽道:“你想看眼睛?”

百里歌林愕然:“这个……难道想看就会有眼睛?”

陆离将挂坠取回,放在掌心重重捏了一下,又将它塞进她手中,她只觉他握住她的五根手指并起,用力一捏,挂坠上竟像是有个尖利的凸起,一下刺穿了她的手掌,她疼得大叫一声,手指忽又被松开,只见这九头鸟的挂坠忽然亮了一瞬,紧跟着那九只空空的眼睛竟缓缓浮现出一层血红的色泽——是方才他们被刺穿手掌后的血凝聚而成的?!

她骇然地看着这诡异的挂饰,再抬头堪堪陆离,他面无表情,将那挂坠在她脖子上一按,淡道:“有眼睛了。”

百里歌林只觉他一按之下那沉甸甸的挂坠竟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又是惊又是迷惘,急忙摸索着链子想取下,谁知那链子细却又没有绳结,紧紧贴合在脖子上,她摸了半天不由更加惊惧急躁起来,一面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一面开始用力拽。

可无论怎么用力,那链子居然纹丝不动,她手指都拽疼了,脖子更被磨得剧痛无比,她骤然起身翻出剪刀,对着那链子使劲剪,却哪里剪得动!百里歌林面上泛起怒意,回头森然道:“你做了什么?!”

陆离依旧面无表情,眼神却有些冷厉,他慢慢走过去,将她领口一提,低头看着她白皙脖子上的九头鸟挂坠,良久,他说道:“我厌烦了,百里歌林,你那些欲擒故纵的把戏。你想要的,我索性成全你。”

他用手指弹了弹那块挂坠,笑得阴沉:“我以九凤族名义起誓,今生绝不背弃你,生死相伴,福祸共享,一心一体,永不分离。”

这些甜蜜的山盟海誓此刻落在她二中却叫她毛骨悚然,百里歌林奋力推开他,脸色惨白:“你疯了?!取下来!”

陆离钳住她的双腕,低头凝视她:“挂上了就永远不能被取下。你不是希望这样么?嗯,我喜欢你,你可以随意将我呼来唤去,你不过是个懦弱的人,心底想要的不敢争取,只懂得践踏旁人。想要我来抚慰你?来,我以后都是你的人。”

他低头去吻她,百里歌林惊得连连躲避,下巴却被他用力掐住,他丝毫没有温柔之意的吻落在她唇上。她惊恐交加,下意识运转灵气想要将他迫开,可灵气只运转了一周,那挂坠上忽然散发出一股无形的阻力,将她的灵气牢牢锁死在身体里,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

她终于感到恐惧,失去灵气的修行者和凡人没有任何区别,他的钳制她全然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陆离将她一把抱起,她的双手终于得以解脱,扬手毫不犹豫便恨恨瞅了他一耳光,厉声道:“你才是懦夫!说不过是同门的人是谁?!”

陆离目光阴沉地看着她,淡道:“我什么也不信,不过没关系,想要我怎么抚慰你?你这样送上门的肉,我早就该吃了。”

送上门的肉?百里歌林只觉整个身体从里到外一寸寸忽然僵住了,她低头怔怔地看着他,这个人,居然能说喜欢她?喜欢她,所以若即若离?喜欢她,所以这样折辱她?这是什么喜欢?她完全不能理解。

感觉他在解自己的衣带,百里歌林动也不动,他解衣的动作慢下来,最后停住,将她一把推开,她还是不懂,只眼怔怔地看着他。

陆离看了她一会儿,一言不发,转身便走了出去。百里歌林僵硬地站了很久,久到她终于发觉这一切不是梦,而是真的,她再度摸向脖子上的挂坠,发了狠劲去拉扯挣扎,直到把自己拉得鲜血淋漓,它还是纹丝不动。

鲜血将衣领染红,她想尖叫,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像是寻求一个救赎,她奔向桌子,提笔给姐姐他们写信求救,可无论她怎样运转灵气控制影墨,它们都一点也不听使唤。

噩梦一样的夜晚,她像是被遗弃在了无人之岛上,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光。最后她只有颓然瘫在地上,这若是一场蜃的一场幻梦该多好?

第一百五十一章 燎原 一

喜欢叶烨的那段时光,几乎大部分都是灰暗的,百里歌林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想要取代姐姐?想要他从未喜欢过姐姐,而是一开始就和自己在一起?

在蜃的幻想中醒来,她才终于明白,心底最希望的,居然是从没喜欢过叶烨。

倘若从未喜欢过他,她的人生一定不是这样的,不会脆弱地寻求别人那一丁点好感的抚慰,也不会对喜欢一个人赶到那么害怕,害怕再度收到上海。

可是人生没有重来的机会。

她也曾渴望陆离的救赎,她配上了一颗心,换来的却是不信任与嘲讽,她的人生总是在这些叫人绝望的感情中翻来覆去,最渴望两情相悦,却永远也得不到它。

“歌林?”百里唱月叫了她好几声,她说道叶烨被人追杀就再也没动静了,只有面上的表情千变万化,让人心惊。

百里歌林朝她微微一笑,神色却慢慢平静下来,她柔声道:“姐,别让我接续说了好么?你想见我崩溃大哭?你觉得这样我就算发泄出来了?你还是让我安安静静的吧,一切都会过去的。”

百里唱月终于动容,她一把抱住她,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百里歌林淡道:“其实这一年不是我不想写信,而是我不能,快到八月,陆离跟长老们出去试炼,离得远了我才能偷偷跑出来。总之就是这样,还能见到你们太好了,咱们以后都不分开好不好?”

百里唱月点头,大颗的眼泪落在了她头发上。

歌林环着她的脖子,因回忆而躁动的心静静沉淀下来,只要这世上还有姐姐在,有叶烨在,她的家人们都在,不管受什么样的伤,她都可以被治愈。

“咱俩好久没一起睡了。”她哼哼一笑:“我可不像把你放回叶烨那边,他这些年天天霸占你,姐,今天跟我睡吧?”

百里唱月在她脑门上谈了一下,跟着将床铺被褥张开铺好,像小时候一样,姐妹两互相拆珠花发髻,互相梳头,钻一个被窝里说悄悄话。

“姐,叶烨会不会欺负你?”

“我不欺负他就不错了。”

百里歌林嗤地一笑,却听唱月低声道:“歌林,不管是怎么样的喜欢,喜欢一个人不是羞耻的事,反而应当堂堂正正挺起胸膛,你还能喜欢,就说明你的心还活着,比那些心思的人要强多了。”

百里歌林笑着搂住她:“我的心当然或者,我不是一直都在喜欢我的好姐姐么?”

百里唱月刮了下她的鼻子:“油嘴滑舌,快睡吧,明天还要继续收拾东西,还得盘问小棒槌。”

盘问黎非?百里歌林暗暗摇头,这丫头不想说的事,打死也盘问步出来,软硬都没用,她猜不想做这个无用功。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寂静了许久的窗外又开始狂风呼啸,冰雹打在窗上噼里啪啦发出各种脆响。桌上烛火幽幽跳跃,黎非就这火光在铜镜前将珠花插入发髻中,她已经细细梳洗整理过,从头到脚够干净清爽,纤尘不染。

铜镜里映出自己的脸,眉若远山,瞳凝秋水,她视同从这张脸上找出师父的痕迹,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再也找不到一丝师父的模样了,曾经她明明与他生得那么相似。

这是一具怎样的身体,隐藏本源灵气,隐藏资质,隐藏真正的容貌,让她在中土顺利活到了十七岁。

椅子上放着包袱,黎非慢慢走过去,将包袱皮拆开。这些年她不管去哪里,包袱里总会装着老三样:师父买给她唯一的一条粉色罗裙,玉色襁褓,他留给自己的信和画。

她先将血迹无法洗净的襁褓放在手中看了片刻,然后又抽出那条罗裙,这裙子她十四岁的时候就再也穿不下了,每年都会拿出来仔细洗干净,抚平皱褶,再好好收起来。

她舍不得丢。

最后,她缓缓将那封早已泛黄的信打开,熟悉的笔迹再度浮现在眼前,比簿子上的字要圆润了很多,师父和她在一起的这十年,也是快活的吧?凌厉的味道都被收敛成了和蔼。

黎非把这些东西又重新收回保护,小心地将包袱系好背在背上,回头看了一眼,雷修远正躺在床上睡得一动不动。她靠过去,将一封信放在他怀中,低头凝视片刻,他有露出那种无辜又天真的神情,只有熟睡时才有的。

“……我先走了。”她低声地,像是对自己说一样,“你大概很快能追上,不过,让我一个人先静静。”

她只想一个人待一段时间,让自己好好想一些事情。

黎非转身走向门边,心念移动,身体上散发出的异香忽然之间便消失无踪,几乎脱壳却未能成功后,她的修为又精进了不杀,甚至可以控制这天生的异香了,若让它变得浓郁,几个吐息内便能叫身边的人陷入沉睡,若将它锁在体内,就算凑到她身上,也闻不见一丝香气。

她一抬手,数道土主护身利落干脆地贴合在身体上,离火术将周身三尺的冰雹暴雨都烧了个干干净净,庭院的阴影中,百里歌林豢养的蜈蚣精在无声地向她发出畏惧的哀鸣,虽然至今感觉不到妖气,可无论多么细小的妖物,也逃不过她的双眼。

兕之角托着她高高飞起,一眨眼便消失在了夜空中,四面八方有无数道灵气,想必是山派赶来的那些仙家,兕之角饥渴地微微颤抖了起来,它想要吸取灵气,仙人们的那些磅礴又霸道的灵气,狼只要尝过一次血腥味便再也忘不掉,兕之角吸取过一次仙人的灵气后,也再不能忘记。

黎非安抚地拍了拍它,它不甘心地安静下来。

“会有机会让你吃个饱的。”她低声说道。

纪桐周站在英王府前,静静打量这座熟悉又奢华的王爷府邸。自去了星正馆,他差不多有六年没回来了,上一回,姜黎非也来过。

六年,记忆却像是昨天才发生过,他居然连每一丝细节都牢牢记着。

门口的侍卫早已发觉这个满身贵族气息的少年男子,仔细看了半天,侍卫们总算看出他跟自家的王爷好像长得一模一样,顿时慌张地跪下,齐声道:“恭迎王爷回府!”

纪桐周随意摆手,慢慢走进府邸,挥手将匆忙迎上的侍女和管家都斥退,他沿着是自小路一步步朝里走,那道门前,他跟雷修远在那边打过架,那棵柳树,姜黎非曾折了一条柳枝把玩。

一路走回自己的院落,他忽然有种无处可逃的感觉,在他自己的府邸里,每一个地方都叫他想起姜黎非,真荒谬,想忘也忘不掉。

院门前立着两个十五六岁的绝色侍女,看着眼生,应当是新招来的,他们含羞带怯地给他行礼,纪桐周慢慢停了下来,站在左边的那个侍女,眉眼依稀与姜黎非有些相似,因为他的注视,他的神情羞赧而又充满期盼,让他想起来被藏在心底的幻梦。

“你叫什么名字?”纪桐周低声问。

那侍女惊喜交加,几乎站不住,颤声道:“奴、奴婢妙青……”

“妙青。”纪桐周微微颔首,将她的胳膊一抓,拽进了院落,大门被骤然开启,又被骤然合上,跟在后面的管家们谁也不敢进去,可谁也不管离开,只得在院门外垂首等候。

一直等到天降黑,大门终于又开了,纪桐周换了一身华服,他如今不再是个孩子,华服穿上身上气势与曾经截然不同,管家们立即鱼贯而入,跪在地上行礼,大管家恭敬道:“王爷,陛下在前厅等候多时。”

纪桐周始终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皇兄来了?怎么不早说?”

他一路快步走向前厅,六年不见,皇兄苍老了许多,双鬓竟然生出些许白发来,一见着他,这位越国的皇帝双目中竟隐现泪光,欣慰又喜悦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长高了这么多!”皇帝将他胸前的后方拨去背后,“修行可还顺利?”

纪桐周扶着他坐下,见他短短六年竟好似老了十来岁,他不由皱眉道:“先不谈我,皇兄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皇帝苦笑数声,左右一看,两旁侍立之人立即退下,前厅大门被轻轻合拢,皇帝才含泪轻道:“玄山子先生修为始终未曾恢复,这几年朕日夜担忧,上回龙座前来挑衅的事若不是有书院回护,只怕后果难以设想!桐周,素泉先生虽然是玄山子先生的弟子,偶尔回来相护,然而这些仙门众人心中只有修行,总不能每次都靠他们,你可要加把劲,不知朕有生之年,能否见到你成就仙身。”

纪桐周眉头皱得更深:“皇兄有事瞒我,可是这些年又有人来找麻烦?”

皇帝拭去泪水,长叹一声:“你长大了,倒是比往日敏锐许多,朕也不好瞒你,那吴钩近年来连连骚扰边境,大大小小吞并了几十个郡城,而我王都也时常有仙家中人前来挑衅打探,先前素泉先生还会偶尔前来相护,这一两年再也没见过他,桐周,朕日日噩梦,担惊受怕,可想到你拼命修行,朕又如何忍心在苛求你什么?”

吴钩?又是龙名座!海陨临头,各大仙家都忙着应付天灾,龙名座却忙着在后面放冷箭!纪桐周想起幻想中那些叫他为之疯狂的景象,信中杀意陡现,起身便要往外走。

谁知门前忽又响起管家的声音:“启奏陛下,王爷,玄山子先生传信,言三刻后莅临王府。”

第一百五十二章 燎原 二

皇帝喜出望外地吩咐诸人打扫庭院,熏香以待。

仙凡有别,纵然他贵为一国帝王,在修行者眼中也不过是一介凡人,江山万里虽然为他所有,而在中土,一个国家真正仰仗的,还是背后皇族仙人的地位与力量,皇族的仙人越多,地位越高,便越无人胆敢侵犯,这些仙人与修行者,才是国家背后真正的主导者,高高在上,超凡脱俗。

就像就通知,无论备份还是身份,都要矮上一截,皇族中人对他的敬畏心却更重,只因他有灵根,乃是万里挑一的修行者,在这个年幼的弟弟面前,皇帝绝不会、也绝不敢拿一丝架子。

更何况这位有着越国皇族血统的玄山子先生,从辈分上来说,简直算是正儿八经的祖宗先人了,在他被凶兽混沌重伤前,一年里总还会来个三四次看一下纪桐周,伤重濒危后便再也没来过,时隔十一年,他终于又来了,难道说他的修为已经恢复了吗?

三刻后,庭中众人只觉头顶狂风呼啸,吹得人眼都睁不开,急忙纷纷垂头避让,唯有纪桐周面带惊喜,忽地御剑迎了上去,但见月光下以为青衫老者凝立,身形瘦削,飘然似仙,颌下数道清须,面容清癯,冷若玄冰,正是玄山子本人。

“弟子拜见玄山子长老。”纪桐周恭敬地躬身行礼。

玄山子冰冷的目中流露出一丝欣慰之意,细细端详他一番,他开口了,声音只冷叫人在这炽热的夏日之夜都觉浑身一个寒颤:“你比我想得还好,无正子果然有心。”

两人落在庭院中,皇帝立即便要跪下行礼,玄山子止住,淡道:“我今日来此只为了桐周,你们先退下。”

皇帝却哽咽道:“玄山子先生,这些年我越国危机四伏!”

玄山子道:“他不日便要突破第六道瓶颈成就仙身,已闭关一年有余。”

说罢,他幽淡冰冷的目光却停留在纪桐周身上,久久没有一开,这孩子身上的火焰气息,正是传说中的玄华之火,早先从无正子哪里听说此事,他还不信,想不到竟是真的。

这举世罕见的天生黑火只有单一火属灵根的人才有机会拥有,火属灵根的人,对它又向往,又惧怕,星正馆的创始者正因拥有玄华之火,这着名的仙家门派才会分为玄门与华门两个截然不同的支流,也如同拥有玄华之火的人一般,极暴烈,却又极内敛,将两种矛盾的极致都揉在一个人的身体里。

纪桐周六岁的时候,他便发现了这孩子藏在最深处的另一面,无止境的狂野欲望,挥霍放纵的诸般情绪,那时他便在想,有朝一日当他将心底那些藏着的烈火都挖掘出来,那会是怎样,对修行者来说,炽热执着甚至贪婪的欲望,并非坏事,反而能成就最坚固的修行心,求而有得也罢,偏偏求而不得,才会叫他生出玄华之火。

天下修行者何其多,自古以来人便与天之道相争,试图脱离生死轮回之关。碌碌众生,即便成了仙人,即便道了今日,依旧彷徨,人心的种种隐而不见的脆弱让成就达到变得何等艰险,修行之道成千上万,孰是孰非根本说也说不清。

便如玄山子自己,修为久久不能恢复,与越国的诸般危机,又岂能说毫无干系,玄门仙法须得绝情断欲,他心中有记挂与担忧。怎能断得起来,他和震云子一样,已陷入一个死局,玄门修行到最后,难道都是这样的死局吗?

玄山子凝视纪桐周良久,又低声道:“你已有玄华之火,此生都将辗转苦楚,你可知为何玄华之火毁誉参半?”

纪桐周不禁黯然,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玄山子淡道:“有朝一日,你心满意足,此火便会离你而去,唯有你苦楚难耐,所求皆不得,沉溺渴求欲海,放纵诸般狂念,它方能烈烈恢弘,此乃心魔之火,染上便无脱身之日,你如今修为尚浅,放弃它还可回头,待你成就仙身,执念愈深,一切就再也无法回转,自己仔细想过了吗?”

纪桐周还是没有回答,他漆黑的眼珠怔怔盯着地下的青石方砖,眨也不咋。

玄山子看着眼前的少年,是拉他一把,还是为他心中的火海再添加柴火?他资质奇佳,千年难见,将来作为必远在自己之上,可他们的时间,越国的时间,都不多了。

他长叹一声:“你且自己好好想想,今日已晚,明日随我前往东海,海陨将临,该让你开开眼界才好。”

东海?纪桐周嘴唇动了一下,他才从东海回来,又要过去?姜黎非雷修远在哪里,他既想见又 不愿见,何况玄山子修为并未恢复到巅峰,这种时候带着他去东海只怕不太妥当,他正欲说话,玄山子的身影已然消失在眼前,纪桐周怔忡半晌,漠然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寝室内烛火通明,青玉鼎里点了合欢香,甜而且腻,床边站着一个华服少女,肌肤白腻,身段窈窕,见着他,她脖子上的皮都羞红了,躬身站在哪里动也不敢动,之低声唤他:“……王爷,妙青服侍您梳洗更衣。”

是管家们安排的?他们从小就知道讨他欢心,他喜欢什么,眼睛往哪里多看了两眼,最迟第二天被多看了几眼的东西便回送到面前,以前是玩具,现在是女人。

纪桐周慢慢走过去,低头看她身上的宫廷华服,短短一个时辰不到,他们已经把她从侍女弄成了一个穿华服的女子,她露出的饱满额头,眼波流转的含羞带怯,又让他想起了那场幻梦。

他想笑,心底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愤怒这成为了输者的自己,愤怒这无能为力自我欺骗的一切,可又有种无上的喜悦,皇权、江山,这里的所有都是他的,任由他支配,只要他能护得了。

纪桐周伸出手抵在她下巴上,将她的脸抬起来,他低声道:“对我说对不起。”

小侍女错愕又骇然地看着他,他好像看着自己,又好像是透过她看着不知那个人,半晌,她猜颤巍巍地开口:“对、对不起……”

纪桐周扬手挥灭了烛光,小侍女身上的华服也瞬间裂成了碎片。

多好,这放纵的一切,这苦楚又激昂的、得不到的诱惑,想要的东西有太多,得到的又太少,所以才更加食髓知味。

真的可以回头吗?

百里歌林站在黎非的客房前,她已经敲了好一会儿的门了,里面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她无奈地回头望着身后其他人:“要不要破门进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