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桐周不说话,还是怔怔看着自己的师父,他唯一的最后的希望。

仙人们心中根本不在意凡世间的国仇家恨,连无正子都不会相助,何况那个时灵时不灵的素泉先生。天下之大,他竟是这般孤寂无助,原来他这样无能。

纪桐周忽然厉声大笑起来,无正子厉声道:“桐周!我不知道玄山师兄为了什么要给你下这剂猛药,可刺激太过反而会变成剧毒!你执念太深!自己好好想想!”

关于龙名座、吴钩、越国这些纠葛,无正子自然十分清楚,玄山子伤势经终南君相助终于痊愈,然而受伤的那些年心事太重,竟因此成了阻碍修为恢复的要因。修行者时常会遇到这样的苦痛局面,越是在意的,越是难以周全,逆天之行正是如此。

发觉一切成了死局后,玄山子的关注点索性放在了纪桐周身上,这孩子有了玄华之火的事,似乎并没有让他太过惊讶,在自己想要拉纪桐周一把的时候,这与他同族的仙人,却想着要将他往更深的火海里推。

是的,纪桐周从未真正吃过什么苦头,日夜担心越国,可玄山子还在,他始终依赖着他,玄华之火怕也是一时情迷难解才会生出,待他日后年纪大了,心结解开,此火很可能就会离他而去。

玄山子当时的话语犹在耳边:“桐周是一匹永远也不能喂饱的凶兽,必须饿着他,他才会凶猛。有我在,他就一直不懂真正的饥饿,初初展露的修行心也迟早会变得迷惘。”

“我的时间不多了,迟早也会变得与震云子差不多。”玄山子自嘲一笑,“到那时,他不成,我也不成,才真正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如今海陨将临,正是个绝好的机会。他既然生出了玄华之火,便不可一生顺遂下去,这是他的命。破而后立,可惜,他将来成如何模样,我怕是见不到了。”

事情被玄山子弄到了如此局面,无正子再想将这个坠入心魔火海的孩子拉回来,又如何能拉!身后脚步声凌乱,灵气波动随着凄厉的笑声渐渐远去,他只有长叹。

纪桐周从怀中摸出一张召唤令,迷蒙中,翠玄仙人的话语犹在耳边:“一个越国,要庇护并不是什么难事。”

纪桐周眼怔怔地望着召唤令,他想起越国的一切,皇兄双鬓的白发与泪光,端涂的繁盛昌荣,站在皇宫最高的楼顶,俯视远方那无边无际的山与水,属于他的那些社稷江山,那些敬畏与信赖还有期盼,永久的服从,神采飞扬的每一天。

他要活下去,他要活着看它几千年,他的无边江山,意气风发。

灵气流转,召唤令被触发,纪桐周眼前一花,落在一座孤峰顶,峰顶山,一个苍老的仙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纪桐周面无表情地轻声道:“我知道姜黎非的一切,只有我知道。借我十年,我要亲手报仇。”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夜谈

天边一轮弯月,叶风呼啸,无数或玲珑或巨大的岛屿悬浮在空中,凄清的月色下,最高的藏书塔反射出苍白的光辉。

黎非坐在兕之角上安静地望着这多年不见的景色,那天她离开青丘,好像也是这样的惨淡弯月。而离开书院时,也是这样的浓厚深夜。

一晃眼,六七年过去了。

书院里,六七年过去了。

书院里只有寄到强劲至极的仙人灵气,想必是左丘先生他们,是了,这会儿应该是在新弟子选拔前给弟子放假的时间。黎非怔怔望着月光下的藏书塔,想起了多年前那天真又快乐的时光,而如今她竟感觉不到一丝温暖,过去越快乐,此刻她便越心寒。

她正要驭使兕之角飞下悬崖,忽然眼前一花,一个通体披着黑纱的女子踩着黑剑出现在眼前,见到黎非,她似是有些讶然,然而还是抱拳道:“深夜来访书院,不知为了何事?”

黑纱女在书院,那胡嘉平必然是在得了,他居然没跟她一起来?发觉她是一个人在找他,所以又躲起来了吗?

黎非低声道:“我找胡嘉平,让他出来见我。”

黑纱女犹豫了一下:“平少不愿见你,你还是回去吧。”

“你告诉他,我什么都知道了,有事要问问他。”

黑纱女还是摇头:“我不会做忤逆平少心愿的事情,他不愿见你必然有他的理由,你走吧。”

若在平日,黎非大约要与这固执死板的器灵理论一番,可她现在全然没有跟她啰嗦的心情,心念忽地一动,兕之角已强行越过她,窜入了书院之中。黑纱女急忙追上,谁知她的兕之角竟比自己飞得快多了,她居然赶不上,黑纱女忽地化作一股黑烟,紧跟着黑烟又凝聚成一柄黑色的剑,剑尖虽然折断,却依旧寒光璀璨,疾若流星般几下飞窜至黎非身边,剑身一横,朝她身上削去。

她无意伤人,旨在阻拦,谁知黎非不躲也不避,忽然张开手,一把握住了剑身,她身上的土主护身在夜色下散发出微弱的桔色光芒,黑纱女试着挣了两下,居然无法挣脱她那只纤细的手掌,她心中不由又惊又骇,斗法大会见这孩子才不过逼近第三道瓶颈,如今怎到这地步了??

黎非面上微微一笑,眼里却全无笑意,淡道:“你在我这边,胡嘉平想必躲不了多久。”

黑纱女心中惊讶更甚,砺锋忽然发出清脆的名声,在黎非掌中震颤不休,土主护身的光辉迅速为它熄灭,黎非正欲再唤出土主护身,忽觉身后风声呼啸,她一把放开砺锋,回身行礼:“弟子姜黎非,拜见左丘先生。”

对面的仙人白须过腰,仙风道骨,足踏一柄雪白的拂尘,正是为她取名,助她良多的左丘先生。见着黎非,他呵呵一笑,温言道:“三更半夜忽然跑来书院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将砺锋握在手里,更不是好习惯。”

黎非躬身道:“弟子鲁莽了,只是有急事要找胡师兄。”

左丘先生朝她身侧看了看,笑道:“他这不是赶来了么。”

黎非扭头望了一眼,果然胡嘉平踏着小白云神色尴尬地停在十几丈外,他扭过脑袋回避她的视线,砺锋在半空一闪,又化作一个通体蒙着黑纱的女子,轻轻巧巧地落在他身后。

左丘先生又道:“东海如今异动不断,天灾将至,书院今年开始暂时不收弟子了,你们这些年轻弟子更不该四处乱窜,海派已开始撤离弟子,你们也赶紧回门派吧,莫要添乱。”

黎非恭敬地答了个是,左丘先生凝望她片刻,这孩子似乎变了不少,是有什么心事吗?他微微一笑:“既然是找嘉平,那你们便去吧。嘉平,你在书院赖了不少时日,再不回去,怕广微会跑来管我要人了,索性跟着你师妹一起回无月廷,砺锋也一并带着吧。”

胡嘉平尴尬地答应下来,等左丘先生走了,他还是没有看黎非,抱着胳膊望远方的无数浮空岛,就是不回头,过了半天,他才叹道:“阿慕,你替我收拾东西去,好么?”

黑纱女一句疑问也没有,立即飞走了,胡嘉平终于慢慢回头,看了黎非一眼:“好了,你跟我来吧。”

他一路飞到最高处的藏书塔,扶着莲花池的栏杆,定定望着池中的莲花,良久才道:“你要问什么?”

黎非也停了很久,才道:“师父一心想着海外的事,自海外回来了又一直呆在甘华之境,为何突然收了你做徒弟?你是什么人?”

胡嘉平苦笑起来:“你居然真的什么都知道了,从哪里知道的?”

“你早知道师父这些年一直被无月廷仙人折磨,居然可以这样开开心心地过?”

“那我要怎么做?”胡嘉平神色终于严肃起来,“哭着为他报仇,然后也跟着一起被杀死?我们三个人死得不明不白就好了?”

“你有那么容易死吗?”黎非盯着他。

胡嘉平眉头微蹙:“以前的我没那么容易死,现在却不行了,我的角已被斩断,所受建木之实的诅咒也一并消失,丢失的记忆直到最近才渐渐回来,之前见到你都不认得。师父于我,是一大仇人,又是令我重生的恩人,他给了我新生命,我能做的便是好好珍惜。”

黎非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果然是那只被斩断了角的夜叉。”

“当日我与雷修远被困在森罗大法中,时间回溯了数百年。”胡嘉平终于坦诚一切,“我和他都变成了小孩,能力大减,好不容易破开森罗大法,师父一件将我的夜叉角斩下,我所受建木之实的诅咒也瞬间被斩去,和雷修远逃回东海,却失散了,夜叉角被斩,我失去记忆陷入沉睡,醒来后见着的第一个人便是师父,他见我失去记忆,成了个与普通人无异的小孩,便替我取了名字,悉心教导我,后来又将我送到无月廷附近,刚好遇到如今的广微真人,见我资质甚佳将我带回无月廷,今天才有这个胡嘉平站在你面前。老实说,我很喜欢眼下的生活,被建木之实诅咒的日子我再也不想回去了,现在见到你我很平静,我更喜欢这种状态,至少我活的像个人。”

黎非愕然望着他:“……什么意思?”

胡嘉平笑了笑:“你还在果实里的时候便被师父从建木上带回了中土,连自己的来历也不知道。不知道也好,不然怕是要与我一样,不知是将师父当做仇人还是恩人。雷修远那小子我也是后来才认出他,我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受创竟像是比我还重,他还在被建木之实诅咒,怪不得从小就缠着你,卯足所有劲头要跟你混在一起,你们两个成了道侣,真不知是叫人高兴还是叹息。”

黎非不禁默然,她想起日炎曾说过,如果想做一个普通人,就什么也别问,只当自己是个普通人,因为一旦知道一切,就再也做不回普通人了。其实他是狡猾地将视线转移了,该做选择权的人是她自己才对,她的懦弱让她宁愿把头埋进沙子里,以为不知道便不存在。

应该是知道一切后再做选择,这样她才能真正看明白自己的心之所向。

她朝前走了几步,和胡嘉平一样扶住莲花池的栏杆,站在他身边,低声道:“建木之实诅咒的事,多说点。”

胡嘉平却摸着鼻子继续笑:“真的好吗?我可不想做棒打鸳鸯的事,叫雷修远那小子知道我多嘴,麻烦的很,我两只角都叫师父弄没了,如今可不是他对手。”

“请告诉我。”

胡嘉平叹了一声:“这在夜叉部族也只是个古老的传说了,夜叉曾经偷取建木上的果实,从而遭到了诅咒,此后族人将为了得到建木之实自相残杀。建木之实对我们来说有着无法抵抗的诱惑,可以叫夜叉的力量增强无数,本能便想要夺取独占,我们的族人在连年争夺建木之实的自相残杀中死的死,角被打断失忆离开的离开,最后只剩我跟雷修远两个人争建木之实了。五百年前建木上没有结果实,我们随着海陨的天雷火海来到了中土,白边之崖那个修仙门派的异民墓中封着往昔建木之实的一条臂骨,想不到臂骨没拿到,却遇到了师父那么厉害的仙人,更想不到他居然能去海外,将新生出的建木之实带来中土,这一切都是因缘巧合吧,天意弄人。”

他见黎非半天不说话,神色也看不出端倪,又苦笑起来:“小丫头,我们都算是被师父给了第二次人生的人,要做什么决定你自己想。”

黎非轻道:“你呢?你以后想怎么样?”

胡嘉平哈哈笑道:“你说呢?我这辈子做定胡嘉平了,和心爱的女人一起,摆脱了建木之实的诅咒,还是个修仙门派的天才弟子,这种好日子我求之不得。”

看黎非还是不说话,他正色道:“小丫头,我现在已经有新人生了,七年前在书院刚看到你的时候,我就隐约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做胡嘉平。你问我的问题,这个就是我最后的回答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诅咒 一

“……这算逃避吗?”黎非沉默了很久,慢慢问道。

胡嘉平一本正经地盯着她:“你已经不是小孩,一味的意气用事会有什么后果,你应该知道。”

这样好吗?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挥霍着师父用性命换来的人生。

“姜黎非,我们不是中土人,对他们来说,我们甚至是恨之入骨的仇人,不是每个人都像师父心那么大。五百年前我们已经杀了无数人,这一次你还想要杀掉无月廷仙人。我告诉你,这个不叫报仇,叫屠杀,叫恃强凌弱。我不相信师父在九泉之下会愿意看到你做出这种事,他养你,心里一定有解开海陨谜团,好让五百年一次的惨剧不再重复的愿望,不是叫你将屠杀继续下去的。”

如果师父没有将她带回中土,没有将失去记忆变成孩子的胡嘉平重新抚养,那今天这一切都是另一番模样。他们已经深切体会过人心的种种温暖和残酷,在中土生活的这么多年,让他们更像人,而不是被诅咒的夜叉和冷酷的建木之实,得到了种种温情的同时,也会生出种种脆弱和牵绊。

和师父一起生活的十年,他一次也没有用看异类的眼光看过她。黎非又想起久远的那些回忆,师父抱着她感慨:“不知能不能见到你长大的模样了。”

她现在已经长大,在中土作为普通人的十七年,喜怒哀乐全部都体验过。在异民墓师父见到她的最后一面,那时的她虽然什么都不知道,却满面幸福,他笑得欣慰,去的也欣慰,将那黑色簿子留给她的真意,她也终于明白了。

日炎总是说人太过善变,人心杀人,今日相好明日便你死我活,可是在这些浮躁变化的情绪中,总有一些稳若磐石的珍贵情感。师父起初又何尝不是将他们当做海外异民而警惕又好奇着,虽然人的情感易生而又脆弱,修行途中因此造成种种障碍,可那恰恰又是人最与众不同的地方。

“我不打算回无月廷了。”黎非忽然郑重开口,“趁着这次海陨来,我想去海外。”

胡嘉平叹道:“想找族人?建木之实一次只生一个,上一个死了才会生出新的,别怪我没事先告诉你,族人就别想了。”

黎非摇了摇头,她将那本黑色的簿子取出,低头道:“师父去过的地方,我想都去亲眼看看,还有那株建木。”

胡嘉平接过那本簿子翻了翻,低笑道:“去了不少地方,不过好多事都没写,真是个粗心的老头。”

甚至连他的身份也没透露给日炎,想来夜叉给中土仙家带来太多的阴影,已经到了谈虎色变的地步,能不透露还是不透露最好。

“我快突破第五道瓶颈了。”胡嘉平把簿子还给黎非,朝她眨了眨眼,“重过一遍人生挺好的,等我成仙后再带阿慕去海外找异火重铸砺铎,如果那会儿我还活着的话。”

黎非也笑了笑,轻道:“夜叉也和人一样吗?还是说因为你失去过记忆才会这么聒噪?”

居然说他聒噪……胡嘉平瞪她一眼,这孩子说话真不客气!

“夜叉也算人吧,当然性格千奇百怪什么都有,你以为?”胡嘉平拍了拍她的脑袋,“夜叉只是扯上建木之实就会失去所有理智,被诅咒的感觉你自己去问雷修远吧。不过照我看啊,那小子鬼灵精怪的性子才不像夜叉呢!我们部族可大多是沉默寡言想做就做的真汉子。”

她怎么完全没看出胡嘉平“沉默寡言”?想做就做倒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那个诅咒……我能解开吗?”黎非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

胡嘉平摇头:“我不知道,就连诅咒的来历,也只是古老的传说罢了。不过我知道角被斩断会失去记忆和能力,却并不能解开诅咒,我也不清楚当师父是怎么凑巧将诅咒解开的。”

说到这里,他转着眼珠又笑起来,忽然开口:“你还打算跟那小子混一起吗?你分得清他是真喜欢你,还是只想独占你么?别怪大师兄没提醒你,那个诅咒可是六亲不认狠毒之极的,你的上一任建木之实听说就是因为被夜叉们抢来抢去最后惨遭分尸,异民墓不是还有一条她的臂骨么?你也看过了,所以啊你最好谨慎点……哎,不好,说这小子的坏话他坐不住了……”

黎非飞快转身,却见雷修远踩着他的旋龟壳高高在上地藏在树影中,两只眼睛冷冷看着胡嘉平,她竟感觉不到一丝他身上的灵气波动。

“废话太多。”雷修远落在她身边,似是想像以往一样伸手拉她,可不知为何,他又将手缩了回去,只是毫不客气地盯着胡嘉平。

胡嘉平苦笑着摊开手:“我没角了,诅咒也没了,不用把我当敌对吧?

雷修远静静凝望他片刻,移开视线低声道:“只剩我一个了。”

昔日在海外威名远扬,昌盛至极的夜叉部族,因为建木之实的诅咒,凋零到如此地步,实在叫人伤感。

胡嘉平不太正经地笑道:“所以咱们都努力点,还是要把这悲惨的血脉传下去。”

不晓得夜叉跟建木之实生的孩子将来长大了会不会反过来跟自己父亲抢母亲……这场景想象真是又悲惨又有点莫名的滑稽。据说,往昔建木之实的下场都不太好,不是被失控的夜叉们分尸,就是反复被当做禁脔囚禁一生,虽然她们有着天生的特殊能力,但也架不住一群夜叉抵死相争,这诅咒可谓损人不利己。

“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雷修远没搭理他这句不正经的话。

胡嘉平想了想:“七年前在书院见到小丫头就隐隐约约想起了点什么,我知道师父从海外带回了建木之实,后来她跟我说起师父的事,我才知道她的身份,这些年断断续续一直在恢复记忆,直到斗法大会的时候,你放出乌云蔽日,我一下便感觉到了你是我同族,那时才想起一切。

“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要说?我日子过得正好干嘛自找麻烦你?”

雷修远顿了片刻,这才望向黎非,她也正看着自己,一如既往的眼神,他心中微微一松,淡道:“当日在森罗大法中被回溯数百年,我逃回海外陷入沉睡,直到察觉新生的建木之实被人采摘,又一路追上去,为天雷火海所伤,伤重濒死,在海上漂流了很多年,记忆尽失,前几天才刚刚恢复。”

森罗大法回溯的只有时间,他们的身体变成了孩子,能力却还在,弱小的身体承受不住过大的能力,只能陷入沉睡。小时候他总会在危机时分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过后又陷入急剧的痛苦中,都是因为身体无法承受夜叉的力量,斗法大会那次,黎非将他体内的暗伤尽数治愈,加上她频频使用灵吸,外壳不稳,她身为建木之实本身便有增幅夜叉力量的能力,这些条件一齐触发,才叫他这次彻底苏醒过来。

他一直想拥有可以彻底保护黎非的能力,并且一直为之拼命,讽刺的是,他如今终于有能力了,却又宁可什么都没想起来。

胡嘉平笑叹:“那老头子要是知道自己无意中这一手造成了什么样的因缘后果,大概会在九泉之下笑得嘴都合不拢吧。”

像他那么大年纪的仙人,近千年过去,还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实在是非常难得,也非常少见。他的这一颗心,叫他曾离成就大道只有一步之遥,可也正因为这颗赤子之心,让他终究未能脱离生死轮回。

胡嘉平长叹一声,回头望了一眼,远处有个人影在夜色中微微一闪,并没有靠近过来,而是默默地悬浮在半空等待。

“我该走了,想说的能说的都说了。你们怪我也好,怀疑我也罢,反正我就是这么无赖地要想过自己的好日子,以后没事别找我,有事更别找我。小丫头,回头我要是还能活着成仙去海外,请我吃饭啊。”

到最后他还是那么没正经,挤眉弄眼地摆摆手,利落干脆地驾着小白云朝远处的黑纱女飞去,她收拾了一个巨大的包裹,毕恭毕敬地背在身后,两个人好像争了半天,最后她不甘不愿地将包袱给胡嘉平背着,他揽着她的胳膊,絮絮叨叨头也没回,一路飞离了书院。

黎非静静在莲花池旁站了片刻,身边的雷修远也安安静静地站着,一个字也没说。他没有像曾经那样靠近,可也离得不远,这是一个可以让她察觉到他此刻不知所措的距离。

“修远,”她忽然开口,时隔数日,她的声音里终于再一次带着笑意了,“你还记不记得上回就我们两人夜里来藏书塔还书的事?”

雷修远慢慢“嗯”了一声:“你把我唯一的一件弟子服袖拽坏了。”

黎非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就记得这些。”

那时候他们四人组天天被胡嘉平整得头昏脑涨,每天除了修行还要抄书,抄完的书轮流去藏书塔还。记得那天他们抄的书特别厚,四人一起抄完时,早已过了平时睡觉的时辰,偏偏那天又轮到黎非去还书,当天不还第二天就要被胡嘉平的痒痒术伺候,就算百般不情愿,她还是一个人抖擞着胆量往藏书塔飞。

飞到藏书塔的时候,她才发觉雷修远一直远远跟着自己,百里歌林和纪桐周都撑不住去睡了,只有他一路静悄悄地陪着自己。

第一百五十八章 诅咒 二

那时候她还小,傻乎乎的,只觉得那是朋友间的义气,特别感动。不过有雷修远陪着,深更半夜进没灯的藏书塔还是很恐怖,她要强,死活忍着没让自己表现出害怕的样子来,但出来才发现雷修远的袖子都给她拽的烂糟糟的,他居然什么也没说,更没推开她。

那会儿她怪不好意思的,于是故作自然地跟他说:“我其实不是很怕……就是里面有点黑,你看吧……太黑了看不见路,所以要拽着你省得走散了。”

雷修远很镇定地“哦”了一声,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子,似笑非笑道:“你拽得力气真不小。”

黎非干笑:“啊哈哈,我力气向来不小……这个衣服、衣服真是不好意思了,回头我给你补补。”

本以为他会高兴地答应,谁知他只是将袖子拢了拢,淡道:“不必了,补好下回又要被拽坏,我替它累。”

什么叫又要被拽坏?当时她气坏了,觉得他在冷嘲热讽自己是个胆小鬼,可现在想想,那只是他别扭地表达下次还愿意陪自己来藏书塔还书的意思罢了。

雷修远总是这样,从来不会直切正题地表达自己的意愿,更没有对她说过任何甜言蜜语,又别扭,又执着。

可他为她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她不是没有心的女人,可到了这个地步,一个男人是不是真的爱她,她完全能够用心感受到。

“要不要再偷偷进去看看?”黎非转过身,像六年前一样,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

雷修远缓缓走进她,在她脑袋上轻轻一按,低笑:“你以为你还是十岁么?”

“偷偷的。”黎非像他一样,将所有灵气波动都锁入体内,抬头朝他摆摆手,“这一手不赖吧?”

雷修远苛刻地挑起眉梢:“勉勉强强。”

这个人真是从来不会说点好听话,黎非重重掐了他一把,冷不丁他立即报复地在她腰上也掐了一把,她痒得差点叫出来,他早已用手把她嘴捂住了。

藏书塔里依旧没有灯火,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里存放着无数的书籍,被严令禁止在塔内使用烛火和仙法,防止藏书被不小心烧毁。

像小时候一样,黎非摸索着巨大石头书架的轮廓一步一步往前走,六年过去,这里的布置一点也没变过,左边第三个书架还是有点斜,不小心就会撞到脚。一路顺着又小又窄还特别陡峭的旋梯上到二楼,黎非的脑袋在墙上撞了好多次,小时候走这边很顺溜,长大了个子高了就开始碰头。

“你有撞头吗?”她低声问。

雷修远没有说话,黎非愕然地朝后伸手,却摸了个空,她轻唤:“修远?”

隔了片刻,雷修远的声音却在前方不远处响起:“你怕不怕?”

黎非朝声音处走去,却又摸了个空,他阻绝了灵气波动,在黑暗中根本一丝一毫也无法捕捉,她又不能放仙法,灵气一有运转,书院里 那些仙人立即就会发觉他们还留在这边。她不由蹙起眉头:“你人呢?”

后脖子被人轻轻吹了口气,雷修远的吐息近在耳畔:“这边。”

她反手就去抓,谁知还是抓不到,这家伙,这种时候搞什么恶作剧!黎非索性径自往前走:“我才不怕,又不是小孩了,我一个人也能上到最顶。”

他在不远处笑起来:“真的?”

“真的!”

她一鼓作气上到九层,只觉四下里静悄悄地,除了自己的呼吸声,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感觉像巨响。她忍不住小小叫了一声“……修远?真的没上来?”

还是没声音。

“臭小鬼……”黎非有些恼火地咕哝。

下一刻她的脑袋就被人按了一下,雷修远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谁是臭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