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兕之角上,沿着山中干净整齐的小道一路缓缓下行,一面四处张望,最后到底忍不住发问:“这个山是怎么回事?挂这些发光的叶片是什么? ”

日炎哼哼冷笑:“蠢材,你的见识之少简直叫我哭笑不得!依山而居的附近的海外人可是将这座山作为神明来膜拜的!你就没听过中土那些膜拜雷云闪电之类的传闻吗?这里 也一样!既然当做神明来看待,肯定要弄得毕恭毕敬,就像 中土之人修葺庙宇殿堂一般,海外民风古朴,便用白呙的叶 片编织了花来装扮。”

她自然听过各种神明的传闻,可那些……只是传说,神 明一说虚无缥渺,修行者信天道,信因果,信坚忍不拔,就是不信那些根本不存在的神明,想不到海外人竟然会信这些 ,而且居然还把山当做神明,闻所未闻。

“我说,”日炎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你见着那小鬼,别激动。他好像什么也记不得了,我又感觉不到他的灵气和气息。你可别把他当四百年前那个万事都依你替你想 的人,他现在活得可是风生水起。哼!我就知道这小鬼天生 阴坏阴坏的!在哪儿都不会吃亏! ”

黎非哭笑不得地点头,其实之前她已有预感,只怕雷修远和胡嘉平一样,角断后会失去记忆,夜叉角不单单是他们想的那么简单,不仅是夜叉的力量源泉,甚至与建木之实的 诅咒也有关系。

可不管失去记忆也好,变成了普通人也好,雷修远还活着就足够了。

兕之角轻盈地飞出山林,万里霞光的映照下,远方是一座巨大的村庄,房屋皆由黑白二色的石头筑成,与中土房屋的风格极为不同,远远望去像是一只只大海螺立在地上。此 时正是晚间做饭的时辰,那一道道炊烟从房屋底部冒出来, 笔直地升向空中,十分奇异。

黎非正要问雷修远在哪儿,忽觉有什么不对,她手腕一转,立即给自己套了一层土主护身。头顶繁密的枝叶间,有数道灵气波动,与中土修行者截然不同,古怪而细微,极难 察觉。

土主护身桔色的光芒刚刚盛起,便听头顶有人清叱一声,紧跟着“叮叮当当”数声脆响,十几枚寒光闪闪的套着绳索的白铁倒钩从黎非身上弹开,摔落一地。

她见那些白铁倒钩上居然附着灵气,心中不由暗暗吃惊 ,倒钩套着绳索,摆明了是要勾住身体困住她的行动,好野蛮的凶器!更兼上面附着灵气,比寻常铁器要犀利无数倍, 要不是套了土主护身,这会儿她只怕全身都扎满倒钩了。

眼前忽又一花,十几只形容怪异的妖物呼晡而来,前后左右头顶脚下,每一处都没有遗漏,可见树顶藏着的拘缨人一定时常配合,天衣无缝。

可惜妖物对她没用。

黎非吹了几声口哨,那些妖物身不由己硬生生停在半空,被她一挥手,又不能自已地倒飞了回去。

树顶藏着的拘缨人纷纷发出不可思议的呼声,有个人惊讶地说了声什么,紧跟着数道人影闪电般落在她面前。黎非见他们个个身材矮小,最高者也只与自己差不多,人人精瘦 黝黑,无论男女头发都紧束头顶,身上穿着灰色式样怪异的 短打,面容倒是与常人无异,此刻他们眼中满是敬畏和惊艳 ,盯着她看了半日,当中个头最高的那男子忽然开口飞快地 说了一句话,听语气像是在问她什么,可一个字也听不懂。

黎非不欲与他们在这边纠缠,当即驭使兕之角高高飞起,朝村庄处疾驰而去。

日炎忽然在她肩上哈哈大笑起来,小小的身体差点仰过去:“居然问你是不是山上的神!人啊人啊!中土海外都是一样的蠢!”

黎非惊道:“你听得懂他们的话?丨”

她好歹是个已经成熟的建木之实,居然听不懂自己的家乡话,也太悲惨了吧?

日炎瞥了她一眼:“老子在这边已经待了四百年!你还以为真是做了场梦? ”

黎非正想叫他教自己,忽闻耳后风声锐利,日炎怒吼了一声,随后她的脖子被一只滚烫的手用力掐住,领口也被人毫不留情地揪着,一下子就从兕之角上被扯了下来。

她毕竟今非昔比,心念一动,数道土主护身架设在身体周围,火光在掌心凝聚,欲将那人的手逼开,可她鼻端忽然嗅到一股再熟悉不过的味道,好似殿堂青铜鼎内燃着的香气 ,清凉而悠远。

她惊叫起来,一把抓住那人的袖子,努力抬头,望见了那双魂牵梦萦的漆黑眼睛。这双眼睛不再有往日的温柔戏谑,而是真正的冰冷彻骨,他将她高高举起,似是打算将她掷 向地面。

黎非见他周身金光闪烁,左边脑侧一只夜叉角伸了出来,怕是要下重手,当即以火光逼开他钳制的双手,身体在空中轻巧地一个回旋,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日炎跳到她肩上,怒道:“他要是再不客气,老子马上变大把他咬死! ”

黎非全然没注意他说了什么,她的心神都被乘着金光缓缓落在面前的人吸引了过去。

这是雷修远?他怎么、怎么穿成这样?

她有些愕然地看着雷修远身上漆黑的华丽衣衫,他好像 又长高了些,无论是身段还是脸庞,都再没有曾经那种略微涩然的少年气质。不再是简单的缎带束发,他的长发如今是 用明珠挽起,身上的衣服一看就用料贵重,花纹都是金线绣 的,她从没见过这么华贵的雷修远,那个清贫而两袖清风的 小子去哪儿了?

四面八方噪杂的人声匆匆靠近,这座村庄的所有人似乎 都被惊动了,慌乱却又不失分寸地聚拢过来,然后,黎非眼睁睁看着他们毕恭毕敬地给雷修远躬身行礼,她不禁错愕地 张大了嘴。

曰炎哼哼冷笑一声:“看吧!所以我说,他活得好得很 呢! ”

第一百八十九章 四百年冬 三

方才出手攻击黎非的几个拘樱人急匆匆上前说了一串,雷修远未置可否,只静静站在对面盯着她,冰冷而带着研判般的眼神--即便是在书院他跟她翻脸,也没露出过这种眼神,此刻他完全是在带着敌意看一个陌生人。

黎非上下细细打量了他半天,微微一笑:“这种富贵装扮还挺适合他。”

日炎想不到等了半天她就说出这么一句屁话来,登时怒道:“你会不会看情况啊!一点长进都没有!刚刚把你扔下来的人是谁?你要跟他你侬我侬,也得看人家搭理不搭理吧!”

“不搭理我,我就等着他搭理我的那天嘛。你快顺顺气,别老发火。”

日炎简直恨铁不成钢:“他是断了一只角!诅咒也没了!现在你对他来说是个突然闯入领地的侵入者!你要是记不得一切,突然冒出来个男人粘着你不放,你会高兴?!难不成你有什么法子叫他突然想起一切,再跟你嬉皮笑脸亲亲热热?”

黎非想了想,摇头,“我没有这种法子。”

胡嘉平说过,当日在书院见着她第一眼便觉得熟悉,然后才开慢慢能够回想起过往,至于雷修远是不是这样,谁也不知道。

她见那几个拘缨人不停地在和雷修远说着什么,他却始终默而不语,倒是周围许多村庄中的人叽叽喳喳地应和,时不时还朝自己这边怀疑又警惕地瞄上一眼。她小声道:“日炎,你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日炎晃着耳朵,淡道:“争论你的身份而已,海外灵气稀薄,能用五行仙法的十分罕见,先前那几个人非说你是山里的神,其他人不相信。”

“……那修远是怎么回事?”这里每个人对他明显态度不一样,特别敬重特别崇拜的眼神,装是装不出来的,他这是在占山为王?

日炎一提到雷修远就变得讥诮:“哼!这小鬼厉害得很呢!你要是有他十分之一的手段跟心眼儿,我做梦都要笑醒!”

他并不知道雷修远是怎么来到这座拘缨之岛的,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锦衣玉食,生活得十分滋润了。他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弄清楚,当日雷修远是从那座拘缨人奉若神明的静山里突然出来的,和黎非一样,他也遭遇了拘缨人的攻击,而他现出夜叉本相后,没人是他的对手。

千洲万岛虽然辽阔无际,但如同中土修行者为极少数一般,海外那些厉害的部族也是极少数,更多的是与凡人一般的普通人,只会点驭妖术和方术,他们倾其一生也不了解自己出生海岛之外的世界。

很明显拘缨人大概根本不晓得夜叉是什么,他们见雷修远满身金光,头上还长角,容貌端丽,气度超群,便问他是不是山上神明的化身。

和黎非不同,雷修远曾在海外生活过,能听懂他们的话,他当即表示自己不是山上的神明,而是神明派来看护他们的使者。要不怎么说拘缨人蠢,居然就真信了他的鬼话,一场干戈变为玉帛,欢天喜地把他当做主子般供起来了。

日炎一面说一面摇头叹气,蠢啊,真没见过这么蠢的人,雷修远这满肚子坏水的小鬼,驯服他们简直跟驯服绵羊一样毫不费力。

黎非反倒笑得肚皮要抽筋,虽然忘记了一切,可雷修远始终是雷修远,本性一点也没变,他站在那边,又高傲又淡定,依旧充满那种蠢货勿近的气质。

他一直静静望着她,意味簿明的漆黑眼珠,猜不出他脑子里转着什么念头。雷修远总是这样,不管心中想着什么惊世骇俗的事,脸上却永远不会泄嚣一丝一毫,他是不是稍稍想起了一些往事?

黎非朝他浅浅一笑,下一刻雷修远便冷淡又嫌弃地移开了视线,他开口说了几句她听不懂的话,语调淡漠,对面无数拘缨人立即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瞪向她,甚至有许多人将白铁倒钩攥在手里,蠢蠢欲动。“

“怎么了?他说了什么?”黎非急得都快跳起来了,语言不通简直叫人抓狂。

日炎冷笑道:“他说没见过你,不可能是山里的神明,而是入侵者。看看!蛇蝎心肠!”

话音刚落,只听嗖嗖数声,许多白铁倒钩砸在黎非的土主护身上,又叮叮当当掉了一地,日炎大吼一声,倏地从她肩上蹦下来,落地迎风长大无数倍。惨绿的眼珠恶狠狠地瞪着雷修远,朝他呲出獠牙。

周围的拘缨人一见这眼熟的九尾孤,纷纷发出惊喜的叫声,早有人大着胆子上前给他抛妖物最喜欢的曼兑树叶,执着不休地试图将这只漂亮又厉害的妖怪驯服。

日炎一口气吹飞那些曼兑树叶,怒道:“这些蠢货好碍事!都杀了干净!我困住他的行动,你用森罗大法执制住他,直接带走!”

黎非急忙拽住他的尾巴:“好好的杀这些普通人干什么?这事交给我,你先冷静点。”

她从怀中摸出雷修远断下的一只夜叉角,朝前走了几步,拘缨人立即大叫起来,虽然听不懂他们嚷嚷什么,但语气很警惕,肯定是叫她不要动。黎非摊开手,做出无害的姿态,朝他们温柔地微笑。

她本就生得秀美,笑起来更是十分可爱讨喜,很快就让紧张的拘缨人不再叫嚷,虽然警惕之色没变,敌意却稍稍减去些。

黎非开口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来找人,顺便送还一个东西。”

她晃了晃手中纤细的夜叉角,雷修远的脸色霎时变了,忽地化作一道金光,黎非只觉夜叉角一下子被人强行夺走,快得根本来不及反应,不由急道:“我可以替你治好这伤!你、别走啊!等一下!我真的可以!”

他似是没听见,只捻着自己的断角,低头出神地凝望,片刻后他忽然拂袖而去,围在周围的无数村民顿时恭敬地让出一条道来,他低低说了句什么,众人一片哗然。

黎非见他走得极快,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忍不住唤了一声:“修远!”

雷修远连个顿都没打,对这名字毫无反应,黎非怔怔地看着他拐了个弯,走进一座院落,这院落中的房屋居然是中土式样,清一色的木料,在这满眼海螺似的房屋中显得十分突兀。

她的心跳一下加快了,一眼就能看出那些中土式样的房屋是新建的,虽然忘记了很多事,可住习惯的房屋风格他还记得。

黎非快步追了上去,还没走几步,无数村民便将她堵在半道上,叫嚷着不许她再向前靠近一步。她回头朝日炎投去求助的眼神,他们说什么?她半点也不懂。

日炎像瘪了气的皮球似的又缩小到拇指大小,一蹦一跳地跃上她肩膀,恼火道:“我说全杀了你又不肯!那小鬼如今是什么神明的使者,他们怎可能叫你-个陌生人靠近他?你非要过去,他们能拼命!”

黎非长叹一声,转身唤出兕之角,似是打算离去,日炎奇道:“这就要走?你放弃他了?”

“怎么可能。”黎非一路缓缓飞向静山,“这样子只能从长计议了,咱们在山里住下,我得先把这里的话学会,日炎,麻烦你教我。”

身后各种妖物咆哮之声紧紧跟随,黎非转过头,便见许多拘缨人骑着各种妖物飞快地追着自己,一面追一面气急败坏地冲她叫嚷什么。

“静山是他们的禁地,叫你快停下不许进去。”

日炎张开嘴,准备一口气把这些愚蠢的家伙喷飞,黎非忽然长袖一挥,无数氤氲苍翠的木行灵气犹如烟花般迸射出去,落在花上,花开;落在草上,草长;落在树上,每一片叶子那像新洗过一般,干净清新得让人陶醉。

这一手果然将那些拘缨人震撼住,个个从坐骑上滚下来,谁也不敢再追。日炎哈哈大笑:“又开始争论你是不是山神了!哈哈!有趣!世上真有蠢得这般有趣的人!”

黎非也终于露出久违的带着俏皮的笑,耸了耸肩:“就让他们以为我是山神好了。”

那天晚上,雷修远破天荒地做了无数的梦,这是两年来第一次做梦,梦境中的画面似曾相识,无比熟悉,可又无法真正清楚地想起。

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叫什么,多大了,是什么人,但一些本能还残留着,譬如总是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好像曾经悬挂过一个剑柄。再譬如总觉得那些海螺似的房子不顺眼,就是不想住,房屋应当四四方方才对。

后来那女子还是进入静山了,一直追着她的村民惊慌失措地回来提到她一挥手,花草树木都变得与往日不同的奇迹,他居然一点也不惊讶,这一手他就是觉得自己应当也会。

引灵气自头顶入体,金木水火土五行各有不同……雷修远披衣坐在床上,忽然摊开手,掌心有一团簇簇跳跃的火焰。

原来是这样,他真的会。

屋门忽然被人焦急地敲晌,那些见识浅薄一惊一乍的拘缨村民们一大早又开始闹腾了。

“神使大人!您醒了没?!快醒醒啊!山神娘娘又来了!”

山神娘娘?雷修远简直想笑,他披衣出去一把拉开院门,几个村民跌跌撞撞地滚进来,话都说不利索了:“山神娘娘!她一定是山神娘娘!神使大人您快去看!”

第一百九十章 十二世 一

此时朝阳初升,远方海水被日光映得泛出点点金屑,勤劳的拘缨人早已开始了一天的作息,一切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除了村子里突然多出的那个陌生白衣少女。

雷修远跟着几个村民走了一会儿,立即便望见了她。这姑娘站在水井边,紧张地用新学会的几句海外话磕磕巴巴地跟过的每一个村民打招呼:“你好啊,吃了吗?你好啊,吃了吗?”

昨天她弄出的“神迹”一晚上已经传遍了村庄,此刻大家看她的眼神里难免带了些敬畏,虽然仍旧警惕,但敌意却一点都没有了。被她拉着打招呼的村民先是惊恐,紧跟着又变得满面迷惘,最后每个人都默默地退开数步,谁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黎非忽然一眼望见不远处的雷修远,他披着头发,敞着衣服,就这么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她急忙笑眯眯地打招呼:你吃啊,好了吗?”

说错了!一旁的村民们不能容忍这种褚误,纷纷发出嘘声,黎非不明所以地四处报以询问的目光,可大家都匆忙回避她的眼神,对面的雷修远突然开口说了句什么。村民们恭恭敬敬地散开各自忙农活,不再对她进行惨无人道的围观。

雷修远慢慢朝黎非走过去,她看着他的时候,眼睛比任何时候都亮,可是跟村民们看着他的那种发亮眼神又截然不同。她这是一大早刚醒就匆匆跑下来?耳畔的水晶珠歪歪地在耳朵上晃来晃去,衣带也漏系了一根,这衣冠不整的模样放在其他人身怕是是要叫人想入非非,可放在她身上,偏偏娇憨得很。

他望向她肩膀,那只忽大忽小的九尾孤今天没在上面蹲着,她居然胆子这么大,一个人跑来了。

“水井是每天提供村民吃用食水的重要物事,”雷修远走到她身边,缓缓说道,“你在这里站着,旁人都不敢打水了。”

他叽里咕噜说了什么?黎非迷惘地看着他,她从来也没想过自己跟雷修远也会有语言不通的时候,能记起海外话,为什么偏偏把中土话忘了?!

“……你说什么?”她干笑两声,见雷修远静静瞅着自已不说话,她惊道:“你难不成是真听不懂我的话?”

雷修远见她朝自己这里又凑近了一些,没系好的衣带让领口敞开一道缝,露出脖子下方玉一般的肌肤,他移开视线,转身便要回去,冷不丁她一把拽住自己的袖子,宽大的外衣被她扯下来半幅。

“修远等一下!”黎非没想那么多,下意识地就像以前一样去拽他,“你体内一定又有许多暗伤,还有那个角,要赶紧治好……”

话没说完,她的手便被人掷开,她有些错愕地发觉雷修远冰冷的眼神--对了,她太高兴,得意忘形,其实他早已忘掉一切了。

黎非慢慢把手收回去,朝他笑了笑:“你要是觉得有什么不舒服,早点跟我说。你放心,我聪明得很,这边的话一下就能学会了。”

雷修远还是不说话,飞快离开了她。

黎非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半晌,忽然风声呼啸,拇指般细小的日炎乘风而来落在她肩上,大声打着呵欠,一面道:“怎么样?又遭到白眼了?”

黎非耸耸肩膀:“还好吧。”

大概是因为语言不通,没出现他一句话把人气死的情况,可是仔细想想,从认识雷修远到现在,他从未用这种冰冷的眼神看过自己,她始终被温柔地对待,即便在书院翻脸的时候,他看看自己的眼神也不是这样的。

她以前居然还为雷修远是不是喜欢自己在烦恼,和现在对比,那时候他眼里简直藏着火。

她的心还停在天雷火海出,那个一直在与自己较劲的少年,用毫不犹豫的死亡赢得胜利。如果可以,她会紧紧抱住他,让人起鸡皮疙瘩也好,怎样都好,什么好听话她都可以说,什么肉麻的事她也都能做。

然而在不知道的时候,流年暗换,她面对的是一个忘却过去的陌生人。如此,只能将激昂的感情收藏好,像接近一只野猫,小心翼翼,如第一次初见,期盼他再一次喜欢上自己,祈盼能够想起一切。

日炎心不在焉地舔舔珍爱的毛皮,道:“他要是想不起怎么办?你就在这块浪费一整子?要我看,干脆丢着别管了,该想起的总能想起,咱们先去别的地方逛逛。海外大着呢,困在这全是蠢货的小岛上有何意义。”

黎非皱起眉头:“你老说泄气话!我正卯足了劲勾引他呢!”

“勾引?你?”日炎毫不客气哈哈大笑起来,“你没那个天分,算了吧!”

“那怎么办?”黎非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能怎么办?我不会走的。”

日炎见她眼眶都红了,心中不由微叹,从小到大她虽然因为身份的事常常提心吊胆,后来又被人戳穿身份百般狠狈,可是在感情上却几乎一帆风顺,雷修远那个小鬼从未亏待过她,这点连他也不得不承认,所以吃点苦头她就哭鼻子。

他故意哼哼冷笑:“你就粘着他一百年,也是个一百年的粘粘虫!叫什么勾引?会喜欢你才有鬼!”

黎非无奈地望着他:“那你说要怎么做?日炎你是个妖,你懂这些事吗?”

日炎登时大怒,吱一下蹦起来。怒道:“老子不管你了!自己琢磨!男男女女的事你不嫌麻烦我还嫌呢!”

黎非见他雪白细小的身影一晃就要飞远,急道:”你去哪儿啊?再多教我一点这边的话,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

日炎头也不回:“自己学!你又不是没长嘴!”

黎非无语地看着他飞远,这只狐狸自封印破开后,没一刻能静静待着,成天也不知瞎溜达什么。

她四处看了看,这村庄大得出奇,来来往往忙农活的村民们虽然时不时还会朝她这边偷偷看几眼,却不再围观。再朝雷修远的院落望去,院习紧闭,她还是先不要去继续招惹他比较好。

眼见对面几个看看挺和气的大娘在打水,黎非整整衣服和头发,和和气气地凑过去,张嘴就问候:“你好啊,吃了吗?”

雷修远睁开限,凝望掌中的金色光剑,自想起怎么引灵气入体后,像是恍然初醒般,他一个接一个地记起曾经熟悉的仙法。只是此地灵气稀薄,虽然静山灵气比别的地方旺盛,却也隐有不足之感--以前他应该在灵气更加浓郁的地方待过,引灵气入体的过程不该这样吃力。

金行灵气的光芒缓缓散去,雷修远出了会儿神。不知为什么,突然又想起那白衣少女了,自她出现后,已过了半个多月,他的院落出乎意料变得十分清静,以前村民们几乎每天都会有麻烦事找他的,最近却没人敲门了。

这座拘缨之岛地势平坦,辽阔的岛体上,只有静山一处高峰,山中气息清新,灵气出乎意科地充沛,使得群妖退避三舍。也正因此,静山成了拘缨人心目中的圣地,将山想象为一个神明,庇护着岛上所有的拘缨人。

他这个假扮的神使得到尊敬的同时,也要有相应的付出,比如海中往往栖息着村民们无法降服驭使的大妖,使得村民们不敢出海捕鱼,出手降妖便是他的分内事。后来就发展到村里大小事都要来烦他,甚至脚戳了也来向他求助,简直让人无话可说。

很久没享受过这样的安静,雷修远反而有点不习惯,他推开院门,使见远处许多人团团围着,叽叽喳喳不知嚷嚷什么。

雷修远凑近了几步,忽然一阵风起,缠绵而淡幽的香气掠过鼻前,这味道……是那个女子?他一过去,村民们立即敬畏地给他让出一条道,有人两眼放光地连声道:“神使大人!她说自己不是山神娘娘,那她一定是山神座下的山鬼!之前那个白色的九尾孤,一定是山神豢养的神兽吧?!”

山神?神兽?雷修远对这些村民发散的各种奇思妙想未知可否,人群中心,那白衣少女骑着一只模样十分狰狞古怪的凶兽,正给一个受伤的村民疗伤,治疗网盖在那人身上,细碎的伤口几乎立即便愈合,引来村民们阵阵崇拜的欢呼。

雷修远见周围还有许多人受伤流血,不由皱眉道:“出什么事了?”

一个村民道:“那只凶兽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海上跑来的,一落地就叼了两个人,大家上去对付它,反而许多人受伤,还好山神娘娘…哦不对,还好山鬼姑娘在,出手驯服了那凶兽,您看,就是她骑着的那只,山鬼姑娘还会疗伤!我就知道,她绝对不是坏人!”

这么容易就相信人,还是老样子,雷修远暗暗发笑。

黎非没注意雷修远来了,她替最后一个村民用治疗网治好伤,跟着站起身,手一挥,原本被她骑在身下的那只凶兽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举起似的,送到了惊呼的村民们面前。

“杀掉?”她用十分不熟练的海外话热心发问。

众人见那只狰狞可怕的凶兽在她手下简直比最听话的猫还要柔顺,顿时生出了恻隐之心,连连摇手:“不必不必!赶走就可以了!”

这半个月黎非可不是白在村里晃荡的,好歹最简单的话能听懂个八九不离十了,当即顺从大家的意思将那凶兽驱走,忽地一眼看见雷修远站在不远处,她眼睛顿时一亮,竭力克制想要奔过去的冲动,走上前笑吟吟地用磕磕巴巴的海外话道:“你、你出来啦?”

雷修远望看她发亮的如黑水晶似的眼睛,过了半天才淡淡应道:“嗯,是啊。”

说罢他转身又走了,黎非愣了半日,突然惊叫起来:“你刚才是说的中土话?!你能听慢我的话!以前是假装听不懂?!”

是啊。

雷修远还是不回头。

黎非再顾不得许多,冲上去小心握住他的袖子,急道:“等一下等一下!修远!你明明会中土话!你、你有没有再想起点别的?比如我是谁啊?”

没有。

雷修远依旧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