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们跑到草坪上时,程嘉律和颜未染都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动弹一下。

颜未染是第一次清楚地了解出事当晚的情况。坐在恬静安好的广州酒店内,面对着卫泽希给她点的一堆点心,周围是轻柔入耳的音乐,她却无法控制地全身微颤。

那一夜的恐怖似乎从未远离,只要碰触到一丝一毫有关联的东西,就能让她肝胆俱碎,毛骨悚然,绝望痛心。

但她还是僵直地坐着,逼迫自己尽量清醒着,将所有的一切都看完、听完,彻底烙印入自己的脑中。

然后她长出了一口气,将东西收拾好还给他,问:“你的伤势怎么样?”

“我昏迷了两个月左右,醒来后丧失了所有行动力,五月初回到纽约的时候,还需要坐轮椅。”程嘉律深深望着她,声音喑哑,“保安在警局做笔录时说,攻击我们的人可能是街边小混混,临时起意抢劫。但我家人为防万一,所以严密封锁了消息,并且悄悄将我转到瑞士治疗。我醒来后因为膝盖骨全碎了,所以一度无法起床,后来也都是借助轮椅在行动。我回来后打你电话,但那时你应该是已经换了号码,所以联系不到你。”

颜未染想着自己曾见过的,那个手臂上有G文身的人,思忖问:“那些人真的只是临时起意吗?”

“应该是。我家人彻底地查过了我的人际关系,绝对没有仇家。”

“和我…或者和我老师呢?”

程嘉律脸上显出惊讶神情:“怎么可能?你知道我家人一直是不太同意我们交往的,如果他们查到了是你波及到我,那早就跟我、或者找你谈了。”

“方艾黎的呢?”颜未染冷冷问。

121 缘分尽了

程嘉律听她犀利的嗓音,心中轻轻一叹,知道她和方艾黎的关系是无法调和了,只能无奈而确切地说:“不会是她。她不会、也不敢对我这样做。”

颜未染转念一想,也觉得确实如此。如果这些人,真的是方艾黎为了保住方氏而请来杀人灭口的,绝对不会在干掉自己之后,还敢伤害程嘉律。毕竟,程嘉律的伤势不比她轻,那就表示这些人根本没有手下留情的打算。

她只能先把这些放到一边,说:“好,我会再考虑对她的怀疑是否正确。”

“艾黎是有错。我在瑞士的时候,因为我的家人拒绝给我你的消息,所以我托艾黎帮我关注你的病情。然后我得到的消息就一直是你还在加护中,一直谢绝探望。而我也不想让你看到我坐轮椅的样子,加重对你的刺激,所以在回美国之后,也没有执意要见你。但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艾黎她这半年多来都在国外拓展业务,待在美国的时间不过寥寥数天,所以她给我传递的消息也不准确,甚至连你出院了都不知道。因为医院财务系统出了差错而持续扣款,她也以为你还在复健中。”程嘉律叹了口气,说,“但毕竟她也是义务帮忙,做不到位,我们又有什么立场太过指责她呢?”

“是吗?”颜未染望着恳切分析的程嘉律,唇角扬起讥诮的一丝笑意,“百忙之中,她还要和你炒作订婚的事情,倒是真辛苦。”

“真是我的错,我还以为,只要等你醒来后向你解释就好,没想到你会因此而误会我们,将所有一切联系起来,觉得是我们设计害死了你的老师,又要加害你。这怎么可能呢,未染,你知道我有多爱你!”程嘉律急切解释着,眼中全是痛悔,“未染,我知道你遭遇了巨大的痛苦,一个人在病床上胡思乱想肯定会钻牛角尖。但我真的没有背弃你,我很想很想和你回到过去,就当这场意外没有发生过,就当我们还是在那个下雨的春日初见一样,我们继续相爱,继续筹备我们的婚礼,继续我们接下来几十年的美好人生,好不好?”

他这么真切焦急的恳求,却只换来颜未染怅惘的凝望。

面前这个男人,他出现在她的人生中,曾经像是一个奇迹。她喜欢他的容貌,就像身为化妆师的她的终极梦想;她喜欢他的聪明才智,就像孤单长大的自己幻想被无数人瞩目关照;她喜欢他的温柔呵护,就像没有父母的她想要的宽厚包容;她喜欢他家花园里的秋千,就像喜欢自己从小就憧憬的温暖栖息地。

可现在的她,忽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不再需要关于他的虚妄梦想来弥补缺憾,因为现在的她,已经知道了他并非自己最好的选择——

毕竟,她不会再站在他的身后,期待着他回头看自己,等待他给予自己渴求的一切。她已经下决心蜕变,不再倚靠任何人,不再将自己的未来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

所以她望着面前的程嘉律,唇角扬起一抹笑意,轻轻地说:“程嘉律…”

程嘉律看着她,她脸上的笑容让他以为,是刚刚自己的话打动了她。他用紧张又期待的神情看着她,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我原谅你了,但我们以后,只是朋友。”

程嘉律听到了她这句话,清清楚楚。他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她的目光变得恍惚,仿佛穿透了她的身影,一直看向了遥不可及的过去。

餐厅的灯暗暗的,着意营造烛光晚餐的气氛。点在桌子上的几盏烛火飘忽不定,晕光朦胧。在这些跳动的光芒中,程嘉律看见他们的过往一幕幕向着他迎面而来,又一幕幕飞速往后退去。

速度这么快,他连伸手去抓的能力都没有。

就像岁月流逝,当时还没来得及明白的那些过往甜蜜,就已经远远地落在他们身后,变成了灰黄的苦涩的回忆。

他本以为,拿出这些证明之后,未染会理解他,扑入他的怀中,两人相拥着忘却一切的过往伤痛。然而他只听到颜未染,慢慢地,低低地说:“以前,我确实想和你在一起,很想很想。我想和你结婚,想分享你美好的一切,想要你拥有的、而我却永远不可能有的东西。现在想来,我这样是对不起你的,我是想要利用你,完成自己的梦想。”

程嘉律虽灰心绝望,但还是保持着最后一线希望,说:“我并不介意帮你完成梦想,你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再交托给我好吗?”

“不,是我已不再需要你了。我现在知道了依靠自己的重要性,我会自己去实现理想。”颜未染直视着他,默默摇头,“我不会再寄希望于你身上,不会再做你身边那个仰望你崇拜你的女孩。我知道你不可能离开美国,离开你哥大的实验室;而我也不可能离开中国,离开我已经开始的事业。”

虽然在看见她和卫泽希的一切亲密举止之后,早已有了预感,但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出这句话后,程嘉律还是觉得心口突突剧烈跳动起来。

愤怒与悲凉让他握紧了手掌,就连指甲深深揿进掌心也没有感觉。面前颜未染的面容隐隐约约,恍恍惚惚,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你的家人一直反对我们的事,在我们出事之前,是你千方百计帮我说服他们,才换来一个见面的机会。可是嘉律,其实就算见了面,他们也不会轻易应允你的——这在我们出事之后,他们所做的反应就已经表现出来了。他们封锁消息,阻挠我们在一起,他们不会允许我这样一个女孩子,嫁入你们程家。”

“为什么你要担心这个?”程嘉律反问,“只要我们相爱,就没有人能拆散我们,不是吗?”

颜未染看着他,笑容淡薄:“那如果,他们要你做出选择呢?在你的研究室和我之间,你会如何选择?”

程嘉律依然定定地望着她,只是眼神中闪过了些许迟疑的光。

“为了提高实验重复率,你还没毕业就买了两个小化工厂,聘请工人专门替你的实验成果做放大反应;你的研究方向很明确,可成果目前远未到投入实用领域的时候,但你源源不断投入实验用的那些原料,我知道的,其中一款细胞因子,一毫克就要八万美元;还有,上千万的高倍透射电镜你想买就买了;心血来潮想要个细胞房,就按照最高规格建了一个…多少学校和团体跑来借用你的实验室,因为连学校都没有这么多经费购置你那些器材,你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是凭什么拥有这些吧?”颜未染说到这里,见他仍是沉默,便静静等他思考了一会儿,才问,“一直以来,你毫不在意、理所应当地享受着这一切,现在又怎么能轻轻松松地跟我说,不用管你的家人?”

“我会说服他们的。”程嘉律避开她的目光,声音沙哑。

颜未染说:“你不能。因为连你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

如此利落又决绝的回答,让程嘉律心口凉彻,声音也带上了微颤:“未染,相信我的能力,我父母,还有我大哥,都会愿意尊重我选择的。我一定能说服他们,放下门当户对的想法,来接纳你…”

“可我已经不需要了。”颜未染朝他苦涩一笑,说:“正如你无法中断前途大好、声望渐盛的研究工作,把事业重心迁移到国内来,我也不可能抛弃正在创立中的思染,两手空空地去美国投奔你,依靠着爱和幻想,在你身边待上几十年,去求一段未必有结果的爱。”

“为什么一定要结果?我们相爱,并且相守,这不就是我们在一起的意义了吗?”

“因为我现在人生的意义,已经不仅仅是爱情了。嘉律,我不再相信你的花园和秋千,虽然那些都很好…”颜未染说到这里,眼眶有些微红,气息也有些凌乱起来,“你也很好,好得超出很多人的梦想…可是你已经不是我的梦想了。”

程嘉律绝望地看着她决绝的神情,喃喃说:“我们本来…是可以在一起的。”

“可现在,我们都已不再是当初的我们了。或许,我要感谢当初那场灾难,让我找到了自己,找到了活在这个世界上,全新的目标和人生。”只言片语中,抛弃过往的一切,颜未染的心头,无可遏制地涌起巨大的悲恸。但最终,她还是红着眼圈,含着笑容,轻轻地说,“多谢你给过我的一切,嘉律。我会检讨当初幼稚的自己,也会继续走我该走的路。”

言已至此,她站起了身。气流带动了他们面前的烛光,越发动荡起来。火焰在风中翻转时,玻璃与瓷器反射,细微的白光凌乱,晃动在他们之间。

颜未染缓缓慢慢,清清楚楚地说:“再见,嘉律。我不爱你了,也不恨你了。以后我们相隔千里,缘分尽了。”

122 你的事正事

平静地斩断了与程嘉律那段爱情的颜未染,安稳地睡下,却在夜半醒来。

也许是酒店的空调太冷了,她起来把温度调高一些,却再也无法入眠。她给自己烧一壶水,静静地坐在窗边等待着水开。

白色薄纱窗帘外是午夜的广州。可在黑夜中看来,疏落的灯光和深夜的纽约似乎也没什么太大不同。

她曾和程嘉律一起看过无数个纽约的夜晚。在那些为了老师的配方而忙碌的夜晚,他们走出研究室时,往往都能看见西斜的月。现在回想起来,那时路边远远近近的轻微喧哗、那时风从耳边吹过的感觉、那时程嘉律握着她的掌心温度、那时他唇瓣柔软的触感,她都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

可那时的她怎么知道,小心翼翼无比珍惜的这一段爱情,现在已经成为了人生中不再重要的东西。

一想到那个单纯无知的自己,胸口弥漫的心酸就让她眼前模糊,眼泪也忍不住就流了下来。那个淡淡几句话就结束了恋情的人,仿佛不是她,又仿佛是穿上了盔甲的她。而暗夜放大了痛楚,让她在这一刻忽然惊醒过来。

从此她人生的旅途中,再也没有程嘉律了。

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结束了。

她曾经有段日子,不记挂过去,不担心未来,就像一个裸泳的人跃入大海,全身每一寸肌肤都沉浸在幸福中。那时候的她憧憬着程嘉律许给她的一切,美好的未来宽广得永远望不到边,足够她遨游一辈子。

如果没有那一场海啸埋葬了她,程嘉律也许至今仍是那片包容她的海洋吧。可现在的她,永远无法再忘记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候,看见他和方艾黎订婚消息的痛苦。她也已经知道,程嘉律这片海洋上,还有程家这片天空,海洋再广大也无法阻止台风侵袭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因为他永远要被天空笼罩。

所以她现在不要那片大海了。她宁可依靠自己的双手,一铲子一铲子挖出一个池塘来。纵然不够深远宽广,可她清楚地知道这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可以掌控的,安全的地方。

她患上了深海恐惧症。她会永远记得自己在海中遨游的喜悦,但她也永远不会再接近大海了。

水终于烧开了,按键轻轻跳起。她倒好一杯水,又静等着它凉下来。

冰凉的可以变成炙热,沸腾的也总会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