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未染将额头抵在玻璃上,凝视着程嘉律那因为毫无血色而显得如同云石雕像的面容,轻声询问:“他昏迷多久了,中间有醒来吗?”

“快24小时了,没醒来过,不过别担心。”卫泽希看看时间,说,“可能睡久了会有点缺乏营养,医生和他姑妈商量过了,48小时不醒来,再考虑挂营养针。不过我相信在那之前嘉律一定就能醒来了。”

颜未染紧贴玻璃沉默地站了许久,她的气息呵在冰凉的玻璃上,一层薄薄的白雾,然后缓慢退散。

他这么谨慎小心的人,原本,不会在实验室里出问题的。

颜未染默然看着沉睡的程嘉律,她呼出的雾气阻碍了她清楚地看他,所以她举起手背,慢慢地把他们之间的隔阂擦掉。

她专注地看着里面的程嘉律,而卫泽希在旁边,不动声色地侧头观察着她。

他总觉得,她像是要把过往的一切不愉快都呼出来,然后,当着现在的嘉律亲手抹掉一样。

175 人争一口气

其实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实在大不了的东西呢?事实已经证明,当初伤害她的人并不是嘉律,从始至终嘉律也是个受害者。即使他曾经在她重病期间宣布过和方艾黎的婚讯,可那是因为他受了蒙骗而帮助方艾黎,并不是真的如此打算。

曾有的误会与赌气,在过往那些真真切切的感情、在她第一次爱过的人面前,大概,已经分崩离析,再不会坚持了吧。

卫泽希黯然地想着,目光从身边颜未染那关切的面容,又转移到床上的程嘉律身上。

隔着明净的巨大玻璃墙,他看见了病床上的嘉律,睫毛轻微颤动。

他的眼睛缓缓张开,尚带着迷惘。那原本就朦胧的目光,落在玻璃之外颜未染的身上时,忽然就变得温柔迷离,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能在睁开眼的时候看见她,像是在看着自己的梦境一样,他恍惚又欣喜,一直盯着她,再没有其他任何动作。

而颜未染也久久地望着他,没有出声,没有动弹。

这一刻卫泽希忽然想,现在他们在一个世界里,而自己是外人了。

他是迟到的,是多余的,是并没能拥有与未染刻骨铭心过往的那一个人。

一瞬间他忽然沮丧起来。即使一向乐观积极的天性也没能拯救他。他慢慢地退了一步,感觉未染并没有注意到,便又往后退了第二步。

他离开了走廊,到中庭去仰头看着映在湛蓝天空中的枯枝,呼吸了一下新鲜凛冽的空气。

冰凉的气息在他的胸肺间弥漫,让他觉得寒冷,又觉得清醒。

不知为什么,这触目所及萧瑟的一切,让他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的未染。这么冷漠,这么令人不适,可又这么美好。

他回头去看未染,而她已经被护士指引着去消毒,大概是要进入ICU陪伴程嘉律了。

他没有跟进去看,何必做这种让三个人都尴尬的事情,嘉律都这样了,把未染分给他一点点又怎么样。

他又抬起头,看头顶的枯枝去了。他想看看那上面的嫩芽长得怎么样,是否能在明年长出最茂盛蓬勃的枝叶来。

方艾黎靠在疗养院的长椅上,抬头看着头顶。

疗养院的落叶树在冬天一片光秃秃的。灰蓝的天空在树枝上显得压抑而沉重,像是蒙在她头顶逃不出去的帐幔。

裹着皮草的张羽曼,一进疗养院就看到护士陪着方艾黎在晒太阳。她满脸堆笑地走过去,貌似关切地在她面前蹲下:“方总,您现在感觉怎么样?精神看起来不错呀。”

方艾黎慢慢抬起眼皮瞥了她一下,没有理她。

张羽曼对护士投以笑容:“我和方总聊一会儿,可以吗?”

护士乐得走开,远远走到旁边屋内玩手机,只偶尔隔窗看她们一眼。

张羽曼在方艾黎身旁坐下,交叉起那双穿着紧身皮裤的腿:“方总,准备什么时候东山再起啊?我说你也在这儿躲了不少时间了吧?”

“躲什么?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梳理我以后的思路。”方艾黎嫌恶地看着她那满是风尘味的坐姿,冷冷说道,“毕竟方氏这次的大劫是躲不过去了,就让我那些堂叔堂伯抢夺剩余的汤汤水水吧,也让他们去头痛怎么收场好了。”

“啧啧啧,所以我就是佩服方总您呀,把家族企业搞死了后,一转头就装病住进了疗养院,多潇洒多利落呀。”

“方氏沦落到今天,你也有功劳。要不是你死乞白赖来劝我用你妈那张破配方,我们会这样雪上加霜?”方艾黎声音陡然变得尖利。

“哎呀,这哪是我的问题啊,这明明是颜未染从中捣鬼,害了我们!”张羽曼无辜地眨着那眼影浓重的眼睛,“不过按照方总您的指点,我昨天晚上跑了程博士的实验室一趟,你猜怎么着…”

方艾黎见她这得意洋洋的模样,那原本鄙夷的神情中,透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惊喜:“你拿到新配方了?”

“这倒没有,那电脑加密的,我怎么都打不开。后来我想把它硬盘给拆出来时,又倒霉遇见了回来的程博士,差点就脱不了身了!”张羽曼洋洋自得地翻个白眼,把手机拿出来,炫耀地说,“不过我录下了我们当时的对话,程嘉律已经承认了,确实有完善后的配方!”

方艾黎的目光落在她的手机上,脸上露出一丝讥嘲的笑意:“这是?”

张羽曼调出一段录音,脸上那小人得志的模样让方艾黎在心里暗翻白眼,但随即,她的注意力就被录音的内容吸引走了。

先是张羽曼凄厉笑问:“我妈白纸黑字写着委托你修改配方,你又遵守了吗?合同是有法律效力的,你现在不交出来,就是违法的!…程博士,我知道你的研究有进展!你既然和我妈签过委托合同的,肯定尽心尽力帮她完善了,你是有修正后的配方的,对不对?”

然后是程嘉律脱口而出:“缺陷确实可以弥补,但我们的成果,与你无关!”

张羽曼得意的声音:“所以程博士,你接受了我妈的委托,修正了配方!但你却不肯将成果交给我,反而让颜未染故意设局,拿了那张有缺陷的配方害我!你是和我签的合同还是和颜未染签的?你一意维护和我妈并无关系的颜未染,反而来害我这个遗产的法定继承人!”

方艾黎听到这里,让她停了一下,退回来,再听了一遍。

她的脸上露出兴奋又狠戾的表情,混合在一起,使整张脸都显得扭曲:“张羽曼,你还挺厉害的,你妈当初和程嘉律研究室签订的合同,你找到了?”

“废话,老娘是谁,方总您一点拨我就去找了,果然在遗物里,颜未染那个蠢货居然没有销毁它。这不,我一出马就挖出那些人的龌龊心思了!”张羽曼那眉飞色舞的劲儿,简直要上天了,“方总你就瞧好吧,老娘这回,肯定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副无耻嘴脸,方艾黎本来是怎么都看不上的,但和颜未染的深仇大恨明显压过了对张羽曼的鄙视,她强压心中不适,开口提点张羽曼:“可惜啊,你这录音很精彩,但在现实中,派不上任何用场。”

张羽曼差点蹦起来:“为什么?怎么可能?”

方艾黎点点她的手机:“因为这里面最主要的一个角色,是程嘉律。你觉得,程家会容忍你把这样的东西散布出去?”

“老娘现在就发,立马发遍全网,看他们有没有办法阻拦我!有本事他们把所有的网络都封闭啊!”张羽曼仗着周围人不懂汉语,大声嚷嚷起来,“我就不信他家还能一手遮天了!”

“不能一手遮天,但遮你这只小麻雀是绰绰有余。”方艾黎冷笑道,“到时候你会是什么下场,你自己估量一下?”

张羽曼想着得罪程家的可怕后果,脸色都变了:“那…那难道就任由他们这么嚣张,整天作威作福欺压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了!”

如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方艾黎强抑恶心提点对方:“但是,程家这样讲究脸面的家族,肯定还是希望这件事不要被捅出来的。”

“不行!我非把颜未染搞死不可,叫我忍气吞声过日子,老娘做不到!”

“谁叫你忍气吞声了,所谓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颜未染把你逼到这步田地,你要是不狠狠还击她,她还真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得在她面前摇尾乞怜呢!”

张羽曼恨恨撇嘴,问:“那方总,你觉得怎么办?”

“程家会支持嘉律,但凭什么去支持颜未染?所以,这就让你有了分化对方阵营的可能——要拉拢可以为自己所用的力量,避开强大力量的袭击,同时给予主要目标致命一击,懂吗?”

张羽曼听着方艾黎的话,脸上浮现出谄媚神情:“所以…方总你就教教我吧,我头脑简单直来直去,反正你直接说,我直接做!”

方艾黎嫌恶地看了看这个同仇敌忾的女人,如今和她站在一起的居然只有这么个小丑了。但也好,就算攻击力不足,能让颜未染恶心一下,那也是好的。

方艾黎声音的压低了,一字一顿地说:“要对付一个人,首先要找准她重视的东西,才能一击即中。”

张羽曼忙问:“颜未染重视的东西是?”

方艾黎拢了拢身上的大衣,意态悠闲:“我记得,她不是要弄一个叫思染的品牌,紧锣密鼓地要上市销售了么?东西弄出来了,风声放出来了,帮她造势的人也够多了,宣传架势铺开这么大,看来…是要轰轰烈烈上市啊。”

张羽曼精神一振,眼中露出狼一样的亮光来:“打蛇打七寸?”

“你说呢?”方艾黎得意地扬扬眉,“颜未染筹备了这么久,不就是想借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让自己品牌一举成功吗?那我们就拖她个一年半载的,不把她的品牌拖黄掉,也要让她的东西只能灰头土脸上市!”

张羽曼乐不可支:“好,就从这边下手!”

“急什么?”方艾黎双唇间轻轻吐出轻蔑的话语,“首先,我们要走条捷径,把程家那股力量,借用过来才行…”

176 我的未来是你

程嘉律的恢复情况不错,苏醒两周后就从医院转到了家中。

他的家还和未染当初离开时一样,栽种着常青的树木,修剪得整整齐齐。

他为她陈设的秋千架,也依然还在最大的那株花树下。只是她曾经悉心准备的垫子,已经被她彻底丢弃了。

阳光很好,颜未染给程嘉律穿上了厚厚的衣服,裹上毯子,推他到花园里晒太阳。

她坐在秋千上,晃了一会儿,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秋千的旁边有几株高大的北美冬青,结着鲜红灿烂的果实,在落光了叶子的树枝上一簇簇生长着,压着白雪,垂垂可爱。

阳光和雪光一起照在身上,暖融融一片。颜未染坐在程嘉律的身边,看着面前的花和雪,因为照顾他而多日来缺少睡眠,她昏昏欲睡。

就在半寐半醒之间,她忽然觉得脸颊上痒痒的,似乎有发丝轻轻掠过。

她微睁开眼,看了看,原来是程嘉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他用那么温柔的眼睛凝视着她,手指尖就好像在抚摸一朵初开的花一样轻柔。

颜未染睁着恍惚的眼睛看着他,一时不知道现在是何时,是不是自己重伤以来的日子就是一场噩梦,如今她依旧在嘉律这美好的花园中醒来,依旧拥有幸福温柔的人生,拥有永不西斜的温暖阳光。

但随即,她就明白了过来。

发生的,终究已经发生;过去的,终究只是过去。

纵然此时的阳光如此温柔,时光如此缓慢,世界如此美好。可她到底已不是那个只想着要倚靠某一个人,安静平淡过一生的女孩子。

她已经寻找到了盟友,得到了自己想要一起走下去的那一个人。而不再希望找到一个肯宠爱自己一辈子、愿意养自己一辈子的人,就此在他的花园里流连忘返,不知世事。

所以她朝他笑了笑,抬手覆盖在他轻抚自己发丝的手上,轻轻地握了握,放回他的轮椅扶手上去。

她问他:“冷不冷?回屋休息去吧?”

程嘉律凝视着她,缓缓摇头:“我还想再坐一会儿。”

颜未染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拿起旁边果盘说:“那我给你削个苹果吧,你要多吃点,身体才能恢复得快些。”

她的手指灵活,削水果也特别灵巧,细细长长的果皮从她的指尖垂下来,从头到尾均匀平整,绵延不断。

然后她又将苹果切成小块,放到碟子中,配上水果叉端到他的面前。

程嘉律下意识说了句谢谢之后,心里忽然就涌上一阵黯然。他已经无法再和以前一样,从容淡定地接受她的温柔了。

默默吃了两块苹果之后,他找了个话题问她:“张羽曼有去找你吗?我…之前可能泄露了一些不该说的事情,不知道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没事,不要理张羽曼就好。她想兴风作浪,还有把柄握在我们手中呢。”她说着,托着下巴又微微笑出来,“何况这些小事泽希会搞定的,张羽曼怎么蹦跶都收效甚微,你不必太过担心。”

说到卫泽希的时候,她脸上那自然泛起的微笑,让程嘉律觉得心口彷如堵塞住一般窒闷。虽然明知道他们现在感情非同一般,可他真的无法说服自己,坦然去接受这个事实。

“对不起…让你在这个时候还分心来照顾我。”他轻轻的,如同自言自语般地说。

颜未染沉默了须臾,口气温柔地说:“没事啊,我也考虑到年前扎堆上市可能太仓促了,年后或者春天可能会是更好的时机。”

而程嘉律的声音,却更加低喑了:“我真的感到很抱歉…未染,我不应该轻信方艾黎,在你最需要关怀的时候,我却因为她的请求,而答应了她炒作婚讯…”

“没事,都过去那么久了。”颜未染笑了笑,轻轻呼出一口气说,“虽然那个时候,对我的打击确实很大。但现在想来,可能也不失为一种鞭策,让我能更加坚定地认清眼前的路。”

程嘉律望着她的目光,因为她的话而变得茫然,再渐渐想清楚了,又涌出一种难以排解的痛彻心扉来。

他没有想到,原本只想要给她最美好的玫瑰花,最终却落得,夷平了所有花朵,只给她留下了蔓生的荆棘毒刺。

“可我…并不愿意做督促你勇敢起来的那一个人。”他黯然垂下眼,遮掩自己眼中那些痛悔与灼热。也许是伤病让他脆弱,也许是过往让他沦陷,他无从排解自己心中的憾意,也无法说出后面想要对她说出的话——

如果可能,我一定要做那个一辈子呵护你、宠溺你,让你不知人世疾苦的角色。而不是扮演现在这个留下深深伤痕,成为你伤痛过往的人。

而颜未染笑着,轻轻地抬起手呵着气,温暖自己的指尖。她望着被冰雪覆盖的花园,眼神清明到几乎有点淡漠,语调温柔地说:“没事,这样也很好,也是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那一段经历。”

他还想说什么,而她已经站起身,微笑道:“好啦,真的有点冷了。我们回屋去吧。”

她推着他回屋去,小心地扶他在沙发上坐下,帮他脱掉外套和围巾,在衣架上挂好。

屋内的空气毕竟闷热,程嘉律胸口有点发闷。但看见未染的脸颊在温暖的屋内显出淡淡的红晕来,他又觉得,应该早点回到里面来的。

“未染,带我去书房,我有东西要给你。”

未染应了一声,推他到书房,停在书桌前。

程嘉律打开书桌抽屉,将一份配方取出来,放在书桌上,轻轻推给对面的未染:“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摸索,我终于剥离了那种物质,得到了纯净的提取物。这份配方,已经彻底完善了。”

颜未染盯着那张纸许久,伸手轻覆在上面。

这是她老师梦想了多年的完美配方,可惜经过这么久的研制,终获成功的这一刻,老师却已永远看不到了。

她抚着配方的手,手忍不住微微颤抖。她想着老师的期盼,黯然神伤,但却没有将那张纸拿到自己手中。

她只哑声问:“最后你…用什么办法把那成分剥离出去的?”

“二氯甲烷,它的挥发性很强,又能溶解大部分的非极性分子,就算在成品中有些许残留,对皮肤造成的伤害也十分微小。”

颜未染思考少顷,点头:“二氯甲烷可行。虽然对呼吸道会有伤害,但只要在生产过程中控制好挥发性,不要让工人大量吸入,就能确保万无一失。”

“是的,这已经是个完美的配方了。”程嘉律凝视着面前的她,轻声说,“我也…终于履行了对你和老师的承诺,帮助你实现了老师的遗愿。”

颜未染定定看着那张配方,恍惚间,当年老师的面容在眼前重现。

她看到老师为自己发现了一种全新的护肤物质而欢欣、也看到她为产品的缺陷而烦恼。她还记得老师把配方交托给自己去找人完善时,说:“染染,曼曼没有天分,她在化妆这条路上走不远。所以我把自己的技术全部教给你,我希望你能凭借这个走到一个别人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去。而曼曼呢,我想给她留一个好配方,让她至少能靠我这个妈妈的庇护,好好过这一生…”

言犹在耳,可老师却怎么知道,她悉心为女儿安排的后路,却成了女儿套在她脖子上的绳索,因为张羽曼的贪婪,最后扼杀了她。

“可是,老师并没有把这张配方交给我…”颜未染的指尖按住了配方,又缓缓将它推回了程嘉律的面前,缓慢而慎重地摇了摇头,“所以这配方,属于老师,属于你,但不属于我。”

程嘉律不敢置信地望着她,问:“你…不要?”

他还记得自己在研究室中最后敲定了这张配方时的心情。有欢喜,有遗憾,万千唏嘘与伤感。仿佛这是他与未染那些日子的感情结晶,是逝去爱情的唯一纪念品。

而现在,她将这仅存的牵绊轻轻推还给他,说,这不属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