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长线钓大鱼呗。你是电视台主持人,如果成了忠实信徒,宣传力度跟普通人不是一个档次。他邀请你去采访了吧?”

江珧点点头,心中有些明白了。

“所以这次我们就顺水推舟,带着摄像机去,当场揭那神棍的老底。”

说到这里,图南像发现一件有趣的玩具,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对着这张奸诈至极的坑爹脸,办公室里人人都想:你看起来才更似神棍呢。

法会的时间近在眼前,还有另外一件难办的事,需要马上解决。

江珧回到家里,见卓九正在擦地板,厨房里多了一台空调挂机,想是他耐不住做饭时炉灶的高温,又置办了新的电器。如此一来,这套房子的每个角落对他来说都是冷气天堂了。

江珧记得有次一起看电视,评选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发明,卓九捧着碗,很肯定地说是“空调”。

但现在可不是讲笑话的时候。江珧板起脸,严肃地道:

“我有事要跟你谈谈,关于那个手串。先不说什么天谴,万一人家报警,......”

“还了。”

“对,万一人家报警,你肯定是要留案底的,以后工作......”带子突然反应过来,愣住了,“你说什么?”

“已经还回去了。”

卓九瓮声瓮气,很不乐意的样子。

这利落的回答出乎带子预料,她不知应该表扬还是该安慰这个抢劫犯,只能说:

“还回去就好,以后我要是看见样式差不多的,帮你捎一个。”

卓九背过身去继续拖地,像在生闷气的样子,过了好久才小声道:

“那个跟别的都不一样。”

江珧真的哭笑不得了。转头看见阳台窗户边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放着他的琴箱,盖子打开,里面果然是一架古琴,便随口问:

“怎么拿出来了?”

“有点儿受潮,晾一晾调音。”

“赏光弹一曲?”

卓九一顿,转过身:

“想听?”

江珧真诚点头:

“如果你不嫌弃外行人看热闹的话。”

卓九立刻丢下拖把,跑去厨房洗手。

光泽内敛的古琴从琴盒中取出,有力手指抚摸与翻弄修长的琴身,如握住一位细腰美人。他拨了几缕碎音,便手挥五弦,“锵”地一声势起,如金玉相击。

那似乎是一支小调,曲子古朴婉约: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我在野外偶遇一位绝世佳人,她光彩逸丽,淑质艳光,我对伊一见钟情,只盼欢乐共享......

阳光穿过抚琴青年如墨的发丝,映在跃动的长指上,似乎也变得温柔缱绻。

随着最后一声绵长的尾音,他手指轻按,如安抚颤动的琴弦。半晌,琴音渐远,而余韵未歇。

第二次到密云县神农庄,图南大张旗鼓地开着ATV采访车,从一进门就开始挑刺:什么风水只学了皮毛,院里移植了竹子却没种驱除蚊虫的异草,到晚上如果不用艾草浓熏,肯定会被叮得满身包,等等等等。

一个道士递过签到簿: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檀越请在福缘薄上签个名吧。”

图南接过簿子,笑着对江珧道:

“这就开始了。只要你写下姓名,他就会劝你捐钱积福,买个平安。你要是掏八百,他就劝你捐一千,掏三千,劝五千。如果你一毛不拔,不好意思,就要把你的名字从福缘薄上抹掉。红笔勾名,谁愿意触这样的霉头?这签到费呀,少不得要出点血。”

他这番话解释得既透彻,声音又大,周围有不少人都听到了。

那道士的把戏被说中,讪讪地想拿回簿子,图南却龙飞凤舞地把名字写上,塞回他手里:

“没带现金,POS机有吗?信用卡支持哪家的?”

道士红涨着脸溜走了,图南咯咯咯笑得非常得意。

江珧斜眼瞪他:

“损透了。”

“人在江湖飘哪儿能不挨刀,他脸皮修行不够,怎么能怪我?”

“是是是,图大魔王业务精纯,脸皮也厚得多。”

图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笑嘻嘻地寻找下一个挑衅机会。

法会的规模不大,受邀的人也就三十。院子里提前做了布置,凉棚藤椅,茶水是竹叶青,点心是新鲜莲子,比普通沙龙显得清新宜人多了。

李悟一的座位并不设在前台,而是置于听众的包围中。他一身青灰色半旧道袍,显得冲淡平和,很有道行的样子。

图南悄声在江珧耳边道:

“看见了吗?高级骗子的打扮有讲究,要让人觉得跟他谈钱俗气,这样才能骗到真正的金主。”

江珧戳他一下:

“先听他讲些什么。”

李悟一轻轻咳嗽两声,示意大家法会开始。这场听众全是外行的演讲,内容自然不会全关乎玄学。李悟一以自己的著作《易经探幽》中的一段开头,用周易的理论研究如何益寿延年:

“道教很讲究炼丹,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大量服用含铅汞的丹药肯定会生病。(听众笑)但我要说,这是不懂‘道’的人误入歧途。真正的金丹,并不是从硫磺木炭里炼出来的,它是指人身体内部的一股能量流。所谓‘元气之苞含,所以含精藏云,故触石而出’,只要把元气、精气牢牢锁在体内,不浪费发散,不让邪气入侵,人就能长命百岁。”

他随手从盘中拈起一颗饱满的大莲子:

“大家都知道,莲花是一种神圣的花,为什么神圣呢?因为它的花和果实同时存在,大家想一想,莲花的中心是不是莲蓬?花开莲现,花落莲成,即所谓的‘因果同在’,这就是莲花的与众不同。它象征因果,天地间最深奥、最微妙的法意。莲蓬子看来普通,却是真正的含苞藏精,抱朴归一。”

来客们正听得入神,图南却噗地一下笑出声,险些把口里的茶水都喷出来。

他一点儿都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张口便说:

“‘元气之苞含,所以含精藏云,出自儒学纬书《春秋?元命苞》。莲花的因果象征是佛教理论,你这道土好有趣,不但儒释道一体,还夹杂气功,再添点儿保健理论,就快掺和成KFC九珍果汁了!”

图南当场拆台,不留一点儿面子,来客不知谁是谁非,议论纷纷地看向这个锋芒毕露的俊美青年。

李悟一不愧修行深厚,脸不红心不跳地笑道:

“不妨,道友间辩机锋本就是本次法会的目的之一,这位居士学识渊博,辩才无碍,真是英雄出少年。”

说这番话的时候,李悟一举起手中的那颗莲子,丢进空的白瓷盖碗中,并缓缓注入茶水:

“儒释道三家相互影响渗透,其实本源是相通的,所谓三教一体,九流同源,就是说从不同的方向出发,总能到达相同的目的地。比如这颗莲子......”

他轻轻划动几下茶水,将盖子放到一边,令人震惊的事就这么突然发生了:

——碧绿的茶水中,那颗莲子竟然瞬间发芽抽枝,绽放出一朵小巧清丽的莲花!

花瓣娇嫩,莲叶青翠,在场的来客全都站起来了,目瞪口呆地围观这神奇的现象!

李悟一笑得风轻云淡,眼神中流露出胜利的光彩。

图南冷笑,朗声道:

“奇技淫巧,骗骗外行人罢了。那莲子个头极大,内瓢早已挖空,装入通草制的小莲花,再把接缝用胶水粘好。使用的时候只要注入热水,胶水被化,莲花自然浮上水面。”

一个人叫道:

“可我明明看到大师是随意拿了一颗,这盘子里的莲子我们刚刚还吃过呢。”

“掌蔵嘛,多练练就会了。”

图南也从手边的盘子里拿了颗莲子,向众人展示一番后,手指微动,那颗莲子就凭空变成一枚硬币,再一转,变成了戒指:

“魔术杂耍而已。杯中生莲是个老把戏了,清代的《鹅幻汇编》就有详细的介绍。个人觉得,白鹤升空和壁上行舟更有观赏美感。通草做的假莲花虽然逼真,但在滚水里久泡也不会萎缩变色,真莲花有可能吗?”

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又聚集到那盖碗中,竹叶青热气腾腾,那朵莲花却依然鲜嫩欲滴,仿佛刚从池水里捞上来似的。

李悟一的脸色瞬息万变,想将这捣乱的人赶出去,又不能当场露怯。

拿签到簿的道士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知会了图南的记者身份。

“看来这位道友是存心来考验我了。”

李悟一冷冷道。

图南微笑:

“哪里哪里,切磋手法、交流思想嘛。我还在网上看到个大师在水下闭气一小时的视频,很感兴趣,不知您能否当众示范一次?”

说到这里,江珧也回忆在网上搜到过这么一个视频,李悟一在一个封闭的透明水缸里呆了一个小时,许多网友都表示不信。看图南那自信满满的样子,肯定是已经发现机关所在了。

气氛紧张到一触即发,今日法会邀请的人社会地位都不低,倘若服输的消息传出,李悟一在这一行也就再不用混了。他咬咬牙,硬起心肠道:

“既然道友质疑那视频的真伪,不如请公证人员来,我献个丑,亲自示范一次。”

图南吧嗒吧嗒拍了两下手,笑道:

“既然大师如此有担当,那我也奉陪到底,咱们一起下水,看谁能笑到最后,可好?”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约了日期,决定当庭斗法。

车一开出神农庄,江珧便迫不及待发问:

“你怎么看穿他是个骗子的?”

图南一哂:

“班门弄斧,在袓师爷爷面前耍花招,能给他好果子吃么!骗术通常取材自魔术戏法,而戏法的最早来源是巫术和祭祀中使用的辅助手段。五千年前神魔退出人间,人类想在信徒面前展示神迹,就只能靠这些障眼法了。”

江珧被这个广阔的时间段给震住了,出了会儿神道:

“那,你以前是祭司吗?”

图南歪头嬉笑,耳钉在他染色的黄毛间闪烁,

“怎么,瞧不出?”

带子上下打量,摇头:

“完全不像。”

图南掏出硬币,托在掌心中吹了口气,那硬币便凭空变成一朵小花。

没有机关,没有戏法,他使用的是妖魔的空间能力。

江珧接过他递上的花朵,叹气到:

“你用的根本不是魔术,这不是欺负人么。”

“那又怎样?李悟一本就是个骗子。告诉你白泽打听来的消息吧。李悟一原名李军,高中学历,九十年代初就办过各种气功培训班,卖过磁疗仪,还因为保健品传销蹲了半年班房。十年前他出家,在密云县的道观做主持,兼职给人起名、测字、看风水,从前年开始,才算真正发家。”

“那个水下闭气的视频,也是假的咯?”

图南抬下巴:

“让专业人员给你解释。”

默默无闻的梁厚开口:

“那视频清晰度太低,肉眼看不到细节。我用软件分析过了,水缸是特制的,中间有夹层。李悟一看起来是坐在水下,实际上躲在夹层里,能呼吸到空气。”

真相大白,原来这所谓的大师真是神棍。

江珧抚摸着额头,喃喃道:

“那治好我的到底是什么力量,是珊瑚手串吗?”

图南避而不答,用指尖翻弄着硬币说:

“如果他没有关键法宝,是不敢答应当众斗法的,到那天就知道了。”

6 上古遗珍

七日之后,密云县一处礼堂里,两只特制的玻璃水箱在大号镁光灯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为了安全着想,水箱没有封顶,如果想提前结束比赛,踩到缸底的台阶上就可以立刻出水呼吸。

江珧抬头让吴佳给自己上妆,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冒汗。

这是《非常科学》栏目组的一期特别节目,邀请来的人有媒体、当地官员、科普学者、忠实信徒等等,在摄影机和两百余名观众见证下,公证人员对箱体做了检查测试,证明没有造价嫌疑。

图南的神色也很严肃,他眼前摆着两只打开的大号拉杆箱,里面乱糟糟塞满了衣服。

“到底选哪一件好呢?”他轻轻咬着嘴唇,似乎非常苦恼,“V领帽衫入水效果不错,但是透明度不够,出水又太贴,不性感......”

江珧青筋一跳,呼地抽了他一掌:

“马上要决斗了,你还有心思考虑穿什么!”

图南睁大眼睛:

“那当然了,不英俊,毋宁死!”

他把衣服一件件抽出来摆弄,又随手扔到地上,几分钟就形成一片奢饰品牌的地摊摊位。

江珧以手扶额,无奈极了:

“你是雄性的吧,鲲鹏有那么爱美吗?”

图英俊嗤了一声,流露出鄙视的态度:

“生物界都是雄性比雌性漂亮,外形不够威武,怎么找得到老婆?人类男性才是最奇怪的,先天生得丑怪就算了,还不知道勤加打扮,一个个邋里邋遢影响市容,真为人类女性感到悲哀。”

他埋首于衣物堆里奋战,最终抽出一件白色亚麻衬衫,敲定了登台服装。

节目开拍了,江珧首先对两人做了简单介绍,李悟一身穿青色道袍,眼观鼻鼻观心,显得风骨宛然。

他抬手向观众行了个拱手礼,就在瞬间,那副宽大的袖子下闪过一抹艳丽的红色,他戴上了珊瑚手串!

江珧朝图南看去,他显然也发现了,不着痕迹地向带子点一下头。

斗法正式开始,公证员掐表,两人同时入水。李悟一盘腿而坐,双目紧闭,手掐指诀。图南则怡然自得,像站在自家院中一样,抄着口袋微笑。

不愧是海洋生物,图南在水中呈现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超凡姿态:白皙的皮肤上流动着粼粼波光,衣袂轻灵起伏,发丝随水波动荡飞扬,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像是能吸住人的灵魂。

这便是远古的魔怪,穿过时间的深渊伸出了诱惑之手,直达灵魂深处。

江珧一时出神,无法移开目光,图南朝她挤挤眼睛,吐出一串调皮的气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