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霏看看自己的面前,别说酒,连玻璃杯都没有,她扬了扬下巴,“这才叫干净。”

陈家骏嗤笑一声,叫来服务生,嘱咐了两句。不多时,他捧着一只飓风杯走过来,放在叶霏面前,浅淡的乳黄色,带着椰香。

“啊,你总在酒吧点的lada(椰林飘香)。”陈家骏把杯推得离她更近些。

叶霏尝了一口,清爽的凤梨和椰汁味道,但丝毫没有朗姆酒的气息。她看向陈家骏,他挑了挑眉,恶作剧般地笑了笑,“幼儿园版本。”

万蓬拿起伏特加,瓶口凑到她杯上,“我给你加一点……”话音未落,陈家骏已经伸过手来,抬高瓶颈,“她又没下水,不用。”

克洛伊道:“霏一个人在店里也很辛苦,你没看她浑身都湿透了。”

“那又怎样,她也不怕感冒。”陈家骏接过酒瓶,放在一旁,“不能给她酒喝。要不,换成姜汁可乐?”

叶霏果断摇头,抱紧自己的儿童版鸡尾酒。

克洛伊向她解释:“潜水员感冒是很麻烦。呼吸不畅的话,没办法做耳压平衡。耳朵会非常痛。”

叶霏搓了搓耳垂,问:“那怎么办?吃药缓解一下?”

“有时候吃药可以暂缓鼻塞,但是如果在水下一冷,药效过了,鼻子重新堵上,上升的时候膨胀的气体排不出,反向堵塞同样痛苦。”

万蓬插话:“我做实习生还好,如果是真的带队,后面跟着一群顾客,怎么疼也得咬牙坚持,不能中途退出。”

刀疤点头,“很多老潜水员都是半聋的。”

克洛伊转过头来,口型夸张,好像对刀疤说着什么,其实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刀疤不解,“什么?”

克洛伊摊开手:“看,半聋就是这样,他果然听不到。”

众人大笑。

这时有白天一同潜水的顾客走过来,盘腿坐在竹席上,说:“今天各位都辛苦了,我请大家喝啤酒。”

陈家骏道谢,说:“这是我们的工作。”

顾客感叹,“来旅游只觉得怎么都潜不够,但我知道在潜店工作其实也不容易,难受也要下水。”

叶霏咋舌,“不能互相帮手一下么?”

克洛伊道:“那得有足够的人手,也得别人愿意帮忙。不是所有潜店都像我们这里这样友爱的。”

万蓬凑过来,“霏你不知道吧,最初开店的时候,只有老板一个人,两套装备,一艘小船,那才真叫辛苦。”

陈家骏瞟他,“你又什么都知道。”

万蓬摸着脑袋嘿嘿笑道,“听大家讲的,这是岛上的传奇么。”

叶霏问:“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陈家骏没有答话,晃着杯中清冽的伏特加。

“大概也快十年了吧,比我来这边早两三年。”郑运昌想了想,“那时候岛上游客还不多呢。”

万蓬说:“是啊,现在我们已经是五星级的潜店了,还可以开idc。”

叶霏不懂,“什么是idc?”

“就是潜水教练的培训课程。”克洛伊解释道,“我们只能教到潜水长级别,课程总监才能进行教练课程教学。”

“听起来好高级。”叶霏张大嘴巴望向陈家骏,“你不会是课程总监吧?”

他摇头,“我师傅会过来。”

“汪sir一年会来两三次。”郑运昌拍了拍陈家骏的肩膀,“不过我看好家骏,他现在是教练长了,已经有资格去参加课程总监的培训了。”

“耶!”万蓬蹦起来,曲起胳膊,做了一个用力的动作,“看蓝氧以后还会不会那么嚣张!”

刀疤拽着他坐下,“记住,升级不是为了炫耀。”

叶霏问:“蓝氧是谁?”

克洛伊答道:“岛上的另一家五星级潜店,在另一侧的海滩。”

“和我们算竞争对手?”

“其实这个岛足够大,客人足够多。”克洛伊耸肩,“但总有些人想当老大,想对别人发号施令。可惜,我们不会买账。”

英语不大灵光的汶卡慢慢地说:“我们只想做开心的潜水员。”

郑运昌用中文对叶霏说:“树大招风。”

她点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陈家骏盯着手中的杯,淡淡地说:“无聊。”

叶霏明白,他并不是说大家的讨论无聊,而是不屑于加入那些竞争和攀比。虽然陈家骏没有明说,但她隐隐觉得,自己就是知道。他和周围的人相比,有一种不一样的气质,哪里不一样,她说不清。

几位顾客聊起最近南部的局势,询问如何从陆路跨越边境线进入邻国。

克洛伊详细地说明了路线,“过境很容易,晃一晃护照就可以。”

“那不是晃一晃护照,而是晃一晃你的肤色。”陈家骏挥了挥手掌,哂笑道,“我们过境就会被仔细盘查,以前visarun还要担心回不来。”

叶霏好奇:“你为什么要visarun?我以为你就是这里的人呢。不过你的中文的确讲得不错,英文又很好。你从哪里来,新加坡?”

陈家骏挑了挑眉,“佛山。你知道吗?黄飞鸿。”

看他似笑非笑的样子,叶霏就知道他在开玩笑,撇了撇嘴,转过头去。

喝过一瓶伏特加,又喝了一轮啤酒,颂西还没有回来,始终都是另一位小伙子在忙碌。郑运昌也不能安坐下来和大家聊天,总要过去吧台帮忙。

万蓬问服务生:“颂西去哪里了?生病了吗?”

小伙子答道:“茉莉生气了。颂西想办法赔罪呢。”

克洛伊摇头,“这个颂西,他又怎么了?”

“前些天有一群背包客来开party,后来玩得太疯了。大家猜拳、玩纸牌,输了的人要脱衣服,有个姑娘脱得只剩比基尼了,颂西说那你亲我一下,姑娘扑上来就是个法式热吻。”

克洛伊翻了个白眼,“他可以躲开。”

小伙子挠挠头,“就是个游戏,她亲了一下,颂西后来也推开她了。不是什么大事儿,不知道谁告诉茉莉了。”

克洛伊瞪圆眼睛,“大事儿,你告诉我什么是大事儿?”她扭头看刀疤,“让别的姑娘亲你,你敢么?”

一贯神色严肃的刀疤难得微笑,伸出大手揉揉她的头发,“我不是小孩子了,根本不会参加这种游戏。”

克洛伊欢快地笑起来,倒进刀疤怀中。稍后她又坐正身体,认真地对叶霏说:“如果你想要找一个当地的男朋友,一定要睁大眼睛。很多人只是游戏人生。”

“在哪里找男朋友都得睁大眼睛。”叶霏自嘲地撇了撇嘴,心情有些低落,“我现在也不想找,我已经受够谎言和欺骗了……”她垂下眼睛,换回话题,“希望颂西能成熟一些,懂得珍惜茉莉。”

克洛伊叹气,说道:“茉莉是个好姑娘,但我觉得,有点太浪漫了。她在这份感情中太投入,一方面是因为颂西,一方面是因为这个环境,以为这里是天堂。但是,我必须说,它不是。它只是一个梦。”

叶霏努了努嘴,“但是,你也有刀疤呀。这儿还是挺浪漫的,是不是?”

克洛伊微笑道:“当然浪漫,我也去过很多海岛。现在对我来说,潜水是我的工作,这里是我的生活。”她向着刀疤的方向努了努嘴,“他也是。我和他的关系,就像我和以前交往过的男朋友一样。只是,这一切恰好发生在这个地方而已,它并不是海岛生活的额外收获。浪漫的美梦和现实世界之间,有一条分界线。相信有那么一天,你会找到它。”

叶霏想起心事,一瞬间有些恍惚。“美梦和现实?我不知道对我来说,现在是不是在梦里。如果是,也许是一场噩梦。”

克洛伊开怀大笑,指向陈家骏,“那是你的噩梦吗?他有那么可怕么?”

陈家骏蹙眉,瞪了二人一眼。

郑运昌问:“阿霏,如果没有丢摩托车,你原本的计划是什么?不会专程到这里打工吧。”

“我的计划……已经想了好几年了……想去看电影里的邦德岛,在沙滩上做个按摩,去吃龙虾和咖喱蟹,去山崖上看日落,在海滩上看星星……”她说着说着,声音低下来,眼眶微湿,“但最初的计划里,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多希望,这一切都是做了一场梦。”和那个人依偎在一起,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在璀璨的银河下拥抱,听着波浪冲刷沙滩的声音缓缓起舞。曾经多么甜美地幻想过,如今心里就有多煎熬。

克洛伊说:“你是个好姑娘,会有很多人愿意陪着你的。”

郑运昌点头,“是啊,欢迎你以后再来,带着你的mr.right。”他又笑,“或者你可以在当地选一个,然后留在岛上。”

“我不是需要‘有人’来陪,我只是想要‘那个人’。”叶霏声音发闷,“但是,我把他弄丢了,我不应该和他分开那么久。他去美国之前就问过我,要不要结婚,带我一起去。我说,我还小,要先读完研究生……我们说好要一起去海岛,可他、可他……带着别人……”

“可怜的霏。”克洛伊揽着她的肩膀,轻轻拍着,“那个愚蠢的男人犯了个大错。是他弄丢了你,你没有失去任何好东西。”

眼泪顺着两颊滑了下来,叶霏趴在桌上,脸埋在手臂中,“我来这儿,本来是……想要埋葬过去的。我不想再记着和他有关的任何事情……”

众人默然,只有克洛伊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这时她听到陈家骏冷静的声音,悠悠地说:“所有的过去都已经过去,没剩下任何东西供你埋葬。除非你想和自己的过去一起腐烂。”

雨后的夜风微凉,月亮半隐在云层后,蓬松的云朵镀了银边,温柔起伏的曲线如同荡漾的波浪。众人喝得微醺,颂西不知何时劝好了茉莉,两个人挽着手,一同走进monkeybar来。颂西忙碌起来,茉莉就坐在吧台前,支着下巴看他。他忙里偷闲,探过头来,两个人嘴唇轻碰,相视而笑,似乎之前的不愉快都没有发生。

克洛伊有些困乏,倚在刀疤的肩膀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

“今天都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陈家骏起身,去柜台前记账。

叶霏站起来,抚了抚裙后的褶皱,刚要出门,就被他喊住。“你,跟我回店里。”

不会大家休息,她还有任务吧?叶霏头疼。虽然老板说了,她不下水,不用担心感冒,但是这一天奔忙下来,精神高度紧张,现在也只想回宿舍休息。她闷闷地走在沙滩上,知道陈家骏就在身后不远处,但也不想停下来等他。他也没有加快脚步,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沿着海岸线走回潜店。

第五章 (下)

(无更新,补充了一段作者有话说)

“坐。”陈家骏打开店门,指了指桌旁的木椅,转身走进内间,拿了纸笔出来,在她对面坐下。

“从明天起,你不用来了。”他语调平静,头也不抬地说道,同时在纸上写着什么。

叶霏探身,“我做错什么了吗?还是又惹到你了?”心想,我也没喝酒啊,还是你喝多了无事生非?

陈家骏抬眼看她,“你就这么喜欢当shopslave?”

她扁了扁嘴,“还有三四天才能走,不干活,总不能喝西北风。”

“是没有喝西北风,倒是喝了不少饮料。”陈家骏手里拿了一沓单子,饶有兴味地翻着,“你还真是喜欢吃炒饭啊。”

正是她在joy’s记下的账单,不知何时被他拿了回来。

“因为最便宜。”叶霏实话实说。

陈家骏摊开手,“把你的美金给我。”

她的全部家当就是两百美金,时刻揣在身上,犹豫了一下,掏出来放在他掌中。

“都要被你揉烂了。”他嗤了一声,转身走进柜台后。叶霏忽然想到自己的回程,张了张口,想让他手下留情,至少要留给她去机场的车票钱。

不多时他转了出来,将一沓纸币推在她面前,其中一张是她交过来的百元美金,剩余的换成了当地的货币。“找你五十美元,没有零钱,按照银行中间价兑换,你不吃亏。”

“那个,摩托车……”叶霏将信将疑。

陈家骏将写了字的纸转过来,一笔一笔指给她看,“这是你这十天的薪水,作为新人,也就这么多;食宿按照昌哥说的,都包了,但是饮料要你自己付,半价;摩托车的损失两百美金。算下来,你给我五十。有问题吗?”

叶霏几日来和茵达、茉莉聊天,大概知道做服务生收入微薄,而陈家骏开给她的工资比预想中多出不少,没想到手头还能有结余。她有些惊讶,“包食宿?你不是说吃饭记账,从我的工钱里扣?”

“嗯,怕你吃太多。”陈家骏晃了晃手中的单子,揶揄道,“如果我说包食宿,你顿顿清蒸石斑、姜葱龙虾,我怎么包得起?”

“还有,去诊所的费用……”

“哦,你提醒我了。”陈家骏点头,从一沓钱中撤回了一张小面额的当地币,“现在,你我两清了。”

叶霏盯着桌上的钱,一时怔忡,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你不是要去邦德岛么?还有你的那些心愿清单。省着点,一百五十美金够用三天。”陈家骏说,“明天一早有船过去,让颂西或者汶卡去码头送你,就说是我店里的员工,能拿当地人的票价。”

“你不怕我又去酒吧,横尸街头,下落不明?”叶霏想起他的话,挑眉问道。

“这么多天还不吸取教训,现在还想跟着别人乱跑?”陈家骏哂笑,“再说,那是你自己的命,与我何干?”

“我当然没有那么没心没肺。”叶霏拿起桌上的钱,折好,妥帖地放在口袋里。她看了看对面的陈家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像笼中的鸟忽然得到自由,却不知道要往哪里飞了。她清了清嗓子,由衷地说:“谢谢。这段时间,多亏你和大家照顾我。其实我觉得,你这个人,还是挺好的。”

“我才没有那么爱管闲事。”听到夸奖,他笑得反而有些尴尬。

叶霏好奇,“那你为什么要管我?”

“为什么……太清闲,找点乐子。”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叶霏。

她嗤之以鼻,翻了翻眼睛。

陈家骏仰身靠在座椅上,“你应该感到庆幸,我只是想到了小妹。”

“你有个妹妹?”

“曾经。”他点了点头,有一丝寂寥,“如果她还在,大概和你年纪差不多。”

叶霏“啊……”了一声,不知如何接下去。

“已经,快十年了。”陈家骏掏出一支烟来,点燃,缓缓吸了一口,青白的吸顶灯下腾起袅袅的烟雾。“刚才你问我从哪里来。我出生在jogyakarta,听说过么,中文叫做日惹。陈家骏是我的本名,但是护照上写的是ahartani。在美国读书时,大家叫我daniel。”他喝了小半瓶伏特加,又加了两罐啤酒。那些许多年来埋藏心底的往事,都变得清晰起来,在脑海中不断盘旋,想要挣脱束缚,再次被诉说。

“□□那年,小妹在雅加达读高中,就躲在当地穆斯林朋友的家里。日惹的苏丹说,无论什么民族,都是他的子民。所以她想连夜赶回来,朋友骑着摩托车,开得太急……”

陈家骏半张着嘴,呵出烟雾来,脸孔隐在轻烟后,半明半暗,“那个国家,我再没回去过。”

当年惨烈的历史,叶霏曾听说过。她沉默半晌,轻声问:“那……其他家人呢?爸爸妈妈,兄弟姐妹?他们也很想你吧。”

“我妈妈已经去世了。其他人,大哥比我大两岁,还有一个弟弟。”他面露讥嘲,眉头却有一抹哀伤,“他们过得很好呢。”

他的目光穿透烟雾,似乎要看到很遥远的地方。“妹妹出生的时候,全家都很高兴,一同赶去医院。回来时才发现,家里被盗了,可我们还是在笑,开心得不得了。”童年恍如梦境,“我还记得自己穿着短袖衬衫,格子背带裤,和大哥抢着去抱妹妹。对,我们全家都很宠着她。”

“所以,不是我不知道,怎么样宠小女孩。”陈家骏探身,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挑起叶霏的鬓发,帮她夹在耳朵后面,“但如果你不知道爱惜自己,就应当吃点苦头。醉生梦死,在这岛上太容易了,但是,那是你想要的么?”

他的指尖无意中划过叶霏的脸颊,有一丝粗粝的触感,她身体一颤,下意识地扭了扭头。“你说的没错,我已经很努力了,只是,我需要时间来调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