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骏问:“你看朗利眼熟么?”

“没见过。”

“被大胡子遮住了,其实他们兄弟很像。”

“兄弟?他兄弟是谁?”

“他是穆尼的哥哥。”

“穆尼……”这个名字刚刚听过,不过这两日事情太多,叶霏脑子有点木。

“蓝氧。”陈家骏提醒道。

“啊,老板的儿子,你学教练时的同学!”她一时还真不能将这位隐士一般的朗利,和那个态度倨傲,不可一世的穆尼联系起来。

陈家骏点头,“朗利就不那么热衷潜水,他更喜欢画画。”

“各有各的生活,都做自己喜欢的事,挺好。”

“嗯。”

“你呢?”叶霏问,“和家里的兄弟们……还有联系吗?”

“偶尔会。”以前彼此不理解,后来虽然尊重各自的选择,但也不会事无巨细都告知对方。

“还有,什么别扭吗?”

“海啸之后,大哥帮了很多忙。”他摇了摇头,“道不同,毕竟还是亲兄弟。”

朗利和素琳从冰箱里拿了啤酒和饮料,四个人坐下来,聊起各自的童年趣事。不知不觉,夜幕低垂,纸灯笼一一亮起,笼着柔黄的光晕。邻居家的几个小孩子跑过来,抱着树干就往上爬。

朗利摇头,“这些孩子,又来摘果子。”

叶霏问:“是什么果子?”

“右边的是芒果树。左边的……”朗利扭头向陈家骏说了一句当地语,“这个,英文怎么说?”

“说了英文她也不一定知道。我想想,”陈家骏换了中文,对叶霏说,“果壳长长的,像豆子,里面是棕色的,酸甜,冬阴里也会放。”

“这是猜谜么?”叶霏笑,“哦,我知道了,是酸角!”

果然,那株大树的枝叶被摇得沙沙作响,两个半大的孩子骑在树杈上,揪了酸角扔下来,树下几个小娃娃争先恐后抢着。有个三四岁的孩子抢不到,急得绕着大树转圈。陈家骏笑着将他拉过来,双臂拢着他,小孩子急得要哭出来,他才笑着,将他举高,从树上摘下一串酸角。

叶霏坐在花木扶疏的小院里,看着他靠在软椅上,逗着眉目清秀的小娃娃。她又想起柏麦,这个人,还真是喜欢小朋友呢。

心内不觉满满的,好像自己已经在此生活了几个世纪,而时光就应当如此日复一日地继续下去。

临走时,陈家骏看到收银台后的展架上挂了一串手链,两只小巧的贝壳编在棕色的细绳上,缀着深蓝和浅绿的透明珠子。

他用当地语说了两句,朗利和素琳一直摆手,他一再坚持。叶霏听不懂,看着素琳叹口气,从他手中接过两张纸钞。

“我说送给你,k.c.不肯。”她用英语说道,“他说,这是他送你的礼物。”

陈家骏笑,“下次,等霏再过来,你送她什么,我都不拦着。”他就着灯光,把手链系在叶霏的手腕上,“好看吗?”

“嗯。”她点头,“像珊瑚海的颜色。”

“是,我也觉得。”他微笑,“想起这片海的时候,就有它陪着你。”

回去的路上,摩托驶上山坡。公路前方,布满星斗的天幕垂下来,两个人好像要一路开到银河中一般。

叶霏这一夜睡得还算安稳,第二天从郑运昌那里拿了钥匙,继续清理颂西的房间,把要请洗的衣物和床单被罩统统拿去楼下的洗衣房,洗净、烘干,和其他物品逐一打包,忙了一整天。她睹物思人,隔不了多久就会哭上一阵,抬起手,看到腕上那一串手链,哀伤和低迷的情绪就消散一些。想着这也是为颂西和他的家人做些事情,心中多少感到宽慰。

傍晚回到潜店,见到两个当地人坐在台阶下的枯木上,似乎在等人。

一般船夫都在凉亭里等活儿,而不是潜店门口。叶霏觉得二人面熟,不觉多看了两眼。正好汶卡路过,她问:“他们来这儿找谁么?”

“找k.c.,”汶卡答道,“昨天就来了,但是k.c.电话里劝他们回去了。”

正说着,看到陈家骏从办公室里出来,两个人又凑上去,拉着他说什么,看起来十分急切。

叶霏努力回想,在什么地方见过二人。雅恩斯和几位学员从度假村走过来,说明天就要离开,晚上大家一起吃饭,已经邀请了潜店众人,问她要不要一起去。

她答应下来。

陈家骏说:“你们先去点菜,我还有事情要处理。”

叶霏跟在几个人身后,边走边回头,看到陈家骏神色颇为严肃,似乎在训斥那两个人。她边走边想,搜罗记忆,忽然灵光一闪。

那两个人,不就是颂西的朋友吗?那天放完天灯,就是他们,叫着颂西去聊天。

第十六章 下

汪晋才和几位学员都会在第二天离开,大家陆续来到Joy’s,围着长桌坐下。菜单叶霏早已经了然于心,她推荐了几个特色菜,众人纷纷点头,茵达记了下来。

“先点这么多吧。”叶霏说,“K.C.他们还没有过来。”

茵达去传菜,她的眼角眉稍也笼了一丝忧愁。叶霏环顾四方,想起前几天还和颂西一起,在这儿张罗着练习厨艺,不禁一阵唏嘘。她站起身,走到茵达旁边,“万蓬还在那边?”

“嗯,和刀疤和克洛伊一起。”

“也辛苦他了。”

茵达轻声叹气,“大家都是朋友,我们也想为颂西做点什么。”

“我从潜店出来的时候,还看到颂西的两个朋友。”叶霏向门外瞥了一眼,还是没见到陈家骏的身影,想起他愠怒的神色,心中总是有点不安。

“应该是……”茵达说了两个叶霏不知道的名字,“他们也给万蓬打电话了。”

“嗯?”

“他们想去看颂西的家人,万蓬生他们的气,没说地点。他们才去找K.C.。”

“生气,为什么?”叶霏不解。

茵达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原因。在颂西溺水前,曾经和两位朋友发生了争执,红着眼睛要打人。他胳膊还没有痊愈,很快就被旁人架开。颂西又急又怒,甩开众人,拎着酒瓶夺路而走。叶霏他们不知道,但是海滩上几位当地人都看到听到,昨天大家听闻噩耗,夜里的种种风波也在本地的船夫和店员间迅速流传开来。

叶霏明白了几分,颂西酩酊大醉、摔倒在海边之前,最后见过的就是这两个人;而她和颂西告别时,他虽然微醺,但还不至于不能自理。她问:“他们为什么争吵?”

茵达支支吾吾。

叶霏无奈,“人都不在了,有什么不能说呢?”

茵达说得含糊,她还是听了个大概。

那两个人平时和颂西关系不错,知道茉莉后来和大块头西班牙人在一起,还牵连颂西被打,都觉得心中不忿。看到他为了茉莉郁郁寡欢,带了两瓶酒来安慰他;说茉莉遇到这种事情,只能怪自己行为放荡,夜里衣着暴露,独自到人烟稀少的海滩游泳。

没想到颂西听到这儿,会和他们翻脸,大声吵嚷起来。

叶霏身体微微颤抖,指甲抠在手心里。她心中悲愤交加,不能说话,只怕一张口,涌出来的都是怨毒的咒骂。她想要冲上去,扼住那两个人的喉咙,给他们几记耳光。问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侮辱茉莉;知不知道,是他们害得颂西醉酒送命。

心中的怒火难以压抑,她也顾不得和大家打招呼,铁青着脸跑出大门,沿着海滩向潜店奔去。

陈家骏锁好门,和邱美欣、林达明一同走向餐厅。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拎着人字拖,贴着潮水抚过的沙滩边缘跑了过来,甩起的水珠溅湿了裙角。

“叶霏。”他喊了一声,她竟然没听到。

陈家骏又喊她的名字,转身追了两大步,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捞了过来。仔细一看,她眉毛立着,眼眶通红,满脸遮不住的怒气。

“你这是去哪儿?”他大概猜到原因,明知故问。

叶霏心情急躁,盯着他问:“跟你说话那两个人呢?我要去找他们!”

“已经走了。”

“你让他们走了?”

“是。”他顿了顿,“他们明天出发,去吊唁颂西。”

“凭什么让他们去?他们还有脸去!”叶霏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如果不是他们,颂西怎么会出事!”

她还想要向前跑,手腕被陈家骏紧紧攥住。

“叶霏,不准去!”他面色冷峻。

“你都听说了,他们说了什么,是不是?”叶霏又急又气,带着哭腔,“他们怎么能说那种话,还觉得颂西不够难过吗?要不然他怎么会喝那么多?怎么会淹死在那么浅的水里!”

“这不怪别人。明白吗?不怪任何人!”他向前探身,扶着她的肩膀,目光看到她眼睛里,“我和你说过什么?不要责怪自己。”

他继续一字一顿,缓缓说道:“也不要,把颂西的死,算在别人身上。”

他神情严肃,叶霏翕动嘴唇,一时怔忡。

“如果说,要怪谁。”陈家骏继续说道,“颂西是成年人,他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叶霏定在原地,知道他说的每个字都无法辩驳,心中思绪翻涌,眼泪滑了下来。

他的叹息轻不可闻,语气柔和了一些,“有的教训太惨痛,都来不及后悔。他们是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也都很难过;但是,他们不欠颂西一条命。”

“可是,他们……不该说……”

“在他们看来,那些话是朋友的支持,是和颂西保持一致。”陈家骏淡然道,“你还记得,他怎么说茉莉?”

叶霏耳边轰鸣,想起刚回到岛上,颂西抱怨茉莉另投他人怀抱时讥嘲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