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霏絮絮地和他说了一些最近发生的琐事,听那边回应得不是很积极,便说道:“听克洛伊说那个岛很偏僻,路上没少折腾吧。”

“还好。”

“算啦,别强撑着和我聊天了。你好好休息,等有精神的时候再给我打。”

“好,手边还有点事,忙过这一两天的。”

“嗯嗯,注意身体,少抽烟,少吃泡面……不许说我烦。”叶霏叮嘱了一番,“哦,对啦,那个申请,我通过初选了,过两天要复试。虽然不是专业相关,但是我能讲啊,嘻嘻,觉得还挺有希望的!”

“是,你最能讲了,加油!”

“提前预留时间哦。”叶霏又重复了一遍论坛的日期,“那个时间可不许去什么荒岛漂流了。”

包厢内的歌声传过来

时光匆匆匆匆流走,也也也不回头,美女变成老太婆

哎哟那那那个时候,我我我我也也,已经是个糟老头

叶霏哼着歌,心里轻松起来。

放下电话,众人说抢了她的歌,让她再唱一首。

“叶霏点了一个她去过的地方,我也点一个我去过的吧,一起唱!”有朋友暑假去了台湾,笑道,“真的有个地方,就叫‘暖暖’哦。”

细腻的喜欢,你手掌的厚实感

什么困难都觉得有希望

……

我知道暖暖就在胸膛

叶霏这次是真的心情愉悦,跟着旋律摇摆身体,觉得自己胸口也暖暖的,甜意涌上嘴角眉梢,笑得多欢喜。

“你为什么不告诉叶霏,下个月可能去不了。”邱美欣的声音响起,她沿着河堤走过来,在陈家骏身边坐下,“不好意思,听到你们讲电话。”

“没事。”他弯了弯嘴角,“也许到时候,事情都解决了。”他眉骨上划了一道口子,伤疤还没有愈合,嘴角也有一小片淤青。

“你们两个,真是太莽撞了。”邱美欣眉头轻蹙,“刀疤这样做也就罢了,你怎么不劝劝他。”

“事发突然。要是真……怕他后悔一辈子。”

“这种小地方,宗族的力量比法律还强大。刀疤是孩子的父亲,手上还有监护权,你们都被关了这么多天。如果真的是绑架,哪里的律师都帮不了你们。”

“真是绑架,我说什么也拦住他了。”陈家骏笑了笑,“不用担心了,吴律师会处理。就是劳烦你也跑一趟,没想到克洛伊会告诉你。”

“是我联络不到你,给店里打了电话,才知道你们在这里。”邱美欣声音低下来。克洛伊对于刀疤和陈家骏被警察羁押的事情毫不隐瞒,一来是希望能得到邱美欣的帮助;二来陈家骏在那个混乱匆忙的早晨特意打了两个电话,联络了律师,然后便是嘱咐克洛伊,要对叶霏保密。

只是说,要对她保密。

仿佛在一片兵荒马乱中,他最挂念的,始终还是她的宁静。

刚刚他一直克制着情绪,语气冷清而隐忍,放下电话,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思念和寥落。

邱美欣有些心酸,以为永远是他最亲近的朋友,可以为他排忧解难,甘心和他同甘共苦;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另一个女生简简单单的笑。

番外·惆怅旧欢如梦(上)

tan’sdivelog

陈家骏的潜水日志

.:3000(潜水次数)

:12/26/2004(日期)

:k(潜点名称:象头岩)

:similanislands(地点:斯米兰群岛)

这几年来,每到圣诞和新年假期,陈家骏都会到蔻粒来工作一段时间,带团前往斯米兰群岛船宿潜水。因为是节日旺季,来潜水的多数是举家度假的欧美游客,大多喜气洋洋,给起小费出手阔绰。他们通常在岸上庆祝平安夜,圣诞当天吃过晚饭上船,放上一挂鞭,在热闹的噼里啪啦声中启航。

能容纳十余名乘客的潜水船趁夜前往斯米兰群岛,找一处海湾下锚过夜。第二天,潜客们一早醒过来,就能投入到安达曼海的碧波之中畅游。之后的几天几夜,潜船沿着星罗棋布的潜点穿行于群岛之间,最远可以到达北部的黎塞留岩(k)。

这一路常常见到蝠鲼,如果运气好,还会遇到鲸鲨。

陈家骏已经有数千个潜水记录,对这条路线的沿途潜点很熟悉,不会再像初学者一样细致地记下每一潜的细节。但是当他感到自己被无形的巨大力量推向水面时,就知道这天早晨的这一潜非比寻常。

这一带虽然有海流,但是并不强劲。那一潜已经进行了一半,他带着四位顾客在十五米左右的深度闲适地欣赏着珊瑚和游鱼,忽然感觉水流像洗衣机一般搅动起来,而且一股大力托举着他冲向水面,一瞬便冲出四五米,潜水电脑“哔哔”地尖叫起来。他立刻放空浮力控制装置(简称bcd)的气囊,调整姿势,奋力踢动脚蹼,将身体控制在相对稳定的深度。再看身后的顾客,已经被乱流冲得四散分离,他瞅准其中技术和体力最为薄弱的荷兰姑娘,向着她游了过去。

那个女生被水流带向深处,骤然和领队拉开十余米的距离,她慌乱得手足无措,不断向气囊充气。但海流诡异多变,下一秒向下的拉力骤然消失,她就像鼓足了气的氢气球,不受控制地向水面漂去。

骤然上升带来的结果是肺部爆裂和一系列的减压病,陈家骏毫不迟疑飞扑过去,一把捉住她bc腰前的带子,另一只手迅速拉动姑娘身后的排气阀。她因为过于紧张,喘息急促,肺部积蓄了大量空气,身体依旧轻飘飘地浮在水中,像要从他手中飞走一般。陈家骏大力摆了一下脚蹼,窜到她侧上方,压住她背后气瓶的阀口,将她推回到相对安全的深度。

姑娘惊魂未定,罩在潜水镜下的眼睛慌乱地四下张望,嘴里呼吸急促,冒出一串串汩汩的气泡。陈家骏凝视她的双眼,手掌在她面前轻轻挥动,示意她镇定下来。再看其他几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决定立刻中止此次潜水,带着荷兰女生在五米深处做了安全停留,放出橙色的安全浮标。回到水面上,发现潜水船几乎成了视野中的一个小点,陈家骏大力挥舞浮标,潜船在波浪中缓缓驶了过来。

有多年航海经验的老船长也很是惊惶,用泰语急促地形容着刚刚的景象,本来平静的海面陡然暴涨了,波峰波谷之间相差十余米,潜水船随之大幅起伏。陈家骏和船员们站在船舷两侧眺望,将浮出水面的潜水员们一一接回船上,最远的一位已经出现在一公里外。

众人都有劫后余生的感觉,纷纷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位船员挥着手机,神色慌张地奔向陈家骏,用泰语大声喊着:“海啸,海啸!”

从船员妻子打来的电话中,他们才知道,就在水下遇险后不久,数层楼高的狂涛骇浪袭击了蔻粒沿岸,洪流所到之处,普通的木板房屋转瞬被夷为平地,树木倒塌,车辆被汹涌的潮水席卷,小船从海岸冲入内陆,无数人转瞬消失在水流之中,即使没有溺水,也被浪涛中的各种碎片残骸冲击。

陈家骏面容严肃,吩咐船长即刻返航。他掏出手机,手指微微颤抖,拨给住在度假村后街的黄碧玲,内心不断祈祷,快接电话,快接电话。

他们每次来都住在同一家家庭旅馆二楼,前两年黄碧玲偶尔也会随船出海,但是她这几天身体不适,总是感觉疲累,每天都睡不醒,她怕是感冒发烧的前兆,便没有出现在潜水的队伍中。

听筒中传来软糯的人工语音:您所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

码头附近已经被夷为平地,所有潜水船被命令暂缓入港。

大家在海上漂荡了一天一夜,才缓缓驶向岸边。之前椰林树影、白沙海岸的景象已经不复存在,眼前的一切无法辨识,甚至找不到码头的所在地。水面漂浮着大量残破的房屋碎片、树木的枝桠、大片的棕榈和椰子叶……还有尸体。无数漂浮着,面目无法辨认的尸体。

军队、海警的巡逻艇,还有一些志愿参与的渔船和潜船,已经展开了打捞工作。

所有一切都被摧毁。

陈家骏反复拨打着黄碧玲的电话,得到的永远是同样的回音。他联络了蔻粒和普吉所有相识的人,拜托他们帮忙寻找黄碧玲的下落。他从船上带了一些清水和食品,放在随身的防水袋里,斜跨在肩上,从已经辨不清形状的码头旧址跳入水中,艰难地跋涉着。

水中不知暗藏着多少危机,翘起的铁板,参差的树枝,狰狞的残垣断壁,陈家骏身上不知道划出多少伤口和血痕,经受了多少撞击,但他已经不知道痛。阴影笼罩在心头,但他从来没有动过她已经罹难的念头。

他坚信,黄碧玲一定在某个地方,苦苦等待着他的到来。

路边出现了哀嚎痛哭的人们。

陈家骏穿过人群和废墟,凭借直觉,沿着已经几乎不存在的街巷,找回到二人租住的小院前,宁静的院落,扶疏的花木,原木色的桌椅……一切都已经荡然无存。这片离海不远的街区已经被夷为平地。

眼前的景象仿佛是人间炼狱。

还能看到完整或残缺的躯体以各种姿势浮在水上,衣服鼓胀地漂浮着,陈家骏捉着衣物,一个个捞起来。

但是他找不到黄碧玲。

于是又向水下摸索,有几次探到了软绵绵、毫无生机的手臂,身体被压在倒塌的瓦砾中拽不出来。于是他屏气潜下去,在昏黄的水中看不清,只能靠双手摸索着面容和身体的轮廓。

浮出水面时,胃里忍不住翻江倒海。但他顾不得恶心,屏了一口气,纵身再去寻找。

这附近排查过,便将搜索范围扩大。

陈家骏和一些幸存者一起,打捞尸体,救助受困的幸存者。一个又一个,就是没有黄碧玲的身影。

蔻粒这个从这端走到那端只要十几分钟,前后几条街的小镇,现在变成了无垠的旷野。

到了夜里,陈家骏无法安睡。身体已经疲惫不堪,但是依旧游魂一样,双眼发直,在如山的断壁残垣中继续搜寻。

这样找了一整天,忽然听到几乎弱不可闻的哭声。他机械地转头,下意识奔了过去。声音来自一株倒掉的椰子树,树干横亘在水面上,巨大的树叶铺散开来。掀开最上面的一片,露出一个摇篮来,将将卡在下面的叶子上。摇篮进了一点水,好在水质浸到小婴儿的脚。她不断地踢蹬着,脸哭得通红,嗓子沙哑,再过一会儿恐怕就无法发出声音了。

陈家骏抱起小婴儿,一直神经紧绷,疲乏木然的他,忽然无法遏制地痛哭出来。

他不能再等,抱着婴儿前往最近的医院。如果黄碧玲还活着,她最可能出现的地方,是在医院。

赶到医院的大门前,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撼,草坪上搭满帐篷,已经铺散到街上。满身伤痕和污渍的幸存者们,脸上更多的是麻木和茫然,众人在公告牌和电视机前呆呆地张望,试图找到失散的亲友的下落。

还有更多浑身血污的人被送进来。

这只是一家医院,已经被几乎绝望的人潮淹没。

想要找到她,似乎成了奢望。

黄碧玲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少次,又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

她不记得曾经见到了怎样的景象,只记得耳边震耳欲聋的声音,海浪摧毁一切的暴戾狂啸,人们声嘶力竭的尖叫。她只记得,自己在不停跑,不停跑,不敢回头地向前跑着,但转瞬间污浊的海水就涌了过来,将她吞没。她下意识屏住呼吸,不知在水下旋转了几圈,胸口被沉重地撞击,嘴一张,海水便向着口鼻涌了进来。她的身体无法控制,随着水流急速飘走,不知多少次被水中的各种物体击中。她努力抓住一辆汽车的顶盖,随着车一起打着旋向前漂去,重重地撞到一面墙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到有人讲话,问着她的姓名。但是她已经无力回答。

全身上下碎裂一般的疼痛,,她抑制不住地流出眼泪来。

没等到医院,便又昏迷过去。

再醒来时,对上一双焦急而温柔的眼睛,他的神色里交织了哀伤与惊喜,握着她的手,说:“不要怕,我在这里。”

番外·惆怅旧欢如梦(下)

再醒来时,对上一双焦急而温柔的眼睛,他的神色里交织了哀伤与惊喜,握着她的手,说:“不要怕,我在这里。”

护士走过来,柔声说,“你已经昏迷三天了,你的先生找到你之后,一直陪在这里。”

他形容憔悴,脸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声音中带着一丝庆幸,“我知道你来了蔻粒,看了新闻,就立刻赶来了。”

黄碧玲眼神茫然,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家骏呢,他在哪里?”

陈家骏已经不知道走了多少病房,从一家医院到另一家医院,夜里也常常在搭车赶路。周围的朋友都被发动起来,然而劫后余生,大家都有忙不完的事情,辗转而来的消息真假难辨。

经历了两天徒劳无功的搜寻,他摸出手机,沉思片刻,拨通了一直存在心中,但很久没有联络的号码。

听筒那边传来老管家惊喜的呼声:“是二少爷,二少爷的电话!”

最先接过电话的是大哥陈家骢,一向沉稳的声音中也有一丝惊喜,但语气却是严苛,“你在泰国吧?才想起来给家里打电话。”

陈家骏简单应和了两句,无暇细讲,“大哥,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个人。”

陈家骢动用在泰国政界军界的关系网,也用了两天时间,才终于查到黄碧玲的下落。但那时她已经离开了。

医院传来的消息,她一直处于深度昏迷,是她的丈夫神通广大,通过外交渠道协调,将她转送回新加坡。

陈家骏交待大哥派来帮忙的人,妥善安置照顾那个在树叶上获救的小女婴。

那人问:“她叫什么名字?”

陈家骏想了想:“如果找不到她的父母,就叫她柏麦吧。”

柏麦,在泰语中,是叶子,是生的希望。

历尽波折,在海啸发生数天之后,陈家骏终于赶到新加坡国立大学医院。黄碧玲依旧昏迷不醒,床头摆着鲜花和水果,有人坐在病床前,凝视着她苍白安静的睡脸。

对方听到开门的声响,转头看到陈家骏,脸色一冷,起身走了过来,“我们出去说。”

他穿着做工考究的西装,戴着一副细框眼镜,身上有一种正统刻板、略带官腔的儒雅。走出门外,他冷冷说道:“k.c.,好多年不见了。”

陈家骏隐约记得这张脸,那年在一群大学生毕业旅行团里,他见到了黄碧玲,也见到了他。

在海滩上,输了游戏的黄碧玲被罚拦下一位路人表演节目,她选择了路过的陈家骏。她拿着仙女棒,围着他一边踢着正步,一边唱着新加坡的国歌。

亮黄色的火花映亮了她的脸。唱着唱着,她自己就笑得弯了腰。

陈家骏举着她递过来的仙女棒,也笑了起来。

第二天她便来潜店找他,问东问西,让他解释潜水课程。

有个身材微胖的男生气鼓鼓跟在后面,提醒她说:“小心,不要被人骗。”音量不大不小,刚刚让陈家骏听见。

陈家骏努力回想,终于记起男生的名字,邹志强lyn提过,他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他曾经揪着陈家骏的领口,对他说:“我们认识了二十年,不会让你这个beachboy把她带走的。”

一转眼,已经过了四、五年。

现在的邹志强已经瘦了下来,一看就经过长期规律的运动锻炼,只是,他眼中的敌意依旧没有改变。他说:“jocelyn的父母刚刚回去休息,她伤势很重,希望你不要打扰她。”

“我在这里陪她。”陈家骏淡淡地说,“我是她的未婚夫。”

“我知道!”对方咬牙,强抑着怒火,“可你根本没办法保护她!为什么你毫发无伤!?”

陈家骏也问自己,为什么受到重创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而是她。

“她放弃了一切,跟着你走,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陈家骏无法应答,他愧疚自责,心痛不已。对方僵直地挡在面前,陈家骏沉下脸,重重按下邹志强的手臂,走进病房去。

在病床旁,他握着黄碧玲的手,潸然泪下。

经过一个多月的治疗和休养,黄碧玲的身体状况渐渐好转,办理了出院手续;陈家骏略微松了一口气,以为继续调理一段时间,她便能顺利康复。

没想到,灾难带来的阴影才刚刚显现。

她在夜里睡不着,即使入睡也并不安稳,只要关上灯,就会被浓重的绝望包围,耳边始终有轰鸣的海浪声和人们凄厉的惨叫声,闭上眼睛,就看到十余米的滔天巨浪席卷而来。她在夜里挣扎哭泣,有时候一天也睡不了一个小时,精神状态越来越差。

陈家骏抱着她,任她撕扯着衣服,捶打着身体,但是他无法安抚她的不安和恐惧。黄碧玲的眼神变得越来越疏离。在她挣扎在生死边缘的那几天,在她撕心裂肺期盼他出现的那几天,无论如何,都盼不到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