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片刻,“是。”

“那要多久?”

“一年,或者两年。”

叶霏惊讶,“那么久?!”她心中难免失落,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没有听陈家骏和自己商量过,今天他用平淡的两三句话通知自己,有一种无法动摇的坚决。

“还有别的事。”依旧等了两三分钟,才看到他回过来的消息。

陈家骏语焉不详,又丢了这么一枚重磅炸弹过来,叶霏第一次对他的打字速度丧失耐心。她写道:“咱们电话里说,好不好?”

“有些复杂。见面再说。”

叶霏心中憋闷,“那还要好久,二十来天呢……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情?”

陈家骏好久没有回复,似乎他并不存在于另一端的电脑屏幕前。

许久之后,他回道:“叶霏,和你讲,对事情并没有任何帮助,我希望先理出头绪,再和你说。最近有很多事情要一一处理,不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我情绪不好,也不能一直哄着你。你要像个大人一样。”

“我没有让你哄着我啊。”叶霏委屈,“是你一直把我当孩子。”

他打了一行字,“因为,我想一直照顾你。”

叶霏眼底一热,“我们是两个人,要彼此照顾。我明白,那些烦心事你不想让我跟着操心,我也的确帮不上忙。可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会觉得,你是把我排除在你生活之外的。”

陈家骏写道:“我的每个决定,都会优先考虑你。最近事情多,不能经常联系,回家开开心心过节,好不好?”

叶霏赌气,“不好。”

“乖乖的,我保证,见面的时候,一五一十告诉你。”

“不好。”

他悠悠地写道:“见面不好?那不要见了。”

叶霏哭笑不得,“你就欺负我吧!”

“答应我。”

“你是吃定我,我不会和你生气,是吧?”

“对,你不会。”

叶霏发狠,“你也太自信了,小心我不理你!”

“真的?”

她狠不过两秒,哪怕是怄气,也说不出什么决绝的话来。叶霏哼了一声,又写道,“把摄像头打开,让我看看你呗?”

“不方便,我在医院走廊。”

“看一眼,就一眼。”

“等下。”

稍后不久,他发来一张照片,是用笔记本电脑的摄像头拍的,镜头离得近,面孔都有些变形。陈家骏神情严肃,虽然半垂着眼帘,但是掩不住眼神中的疲惫。

叶霏心中的疑惑和不平立刻都被疼惜的情绪代替,恨不得穿过电缆,和他拥抱在一起。“好像瘦了呢,也没休息好吧。”她写道,“不要烦心我的事情了,遇到合适的工作,我会慎重考虑的。你的事情,你来搞定。现在你不想我问,我就不问。但是记得你说过的,见面时,要一五一十告诉我。还有,吃好睡好,保重身体。”

叶霏满腔热情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她知道,陈家骏一定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只是,他不想告诉她。在一起之后,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宠溺和照顾,如此清冷的对话,落差着实太大。她呆呆地盯着电脑屏幕,想了想,在搜索栏输入“男生遇到困难时是否会告诉女朋友”,顺手浏览了几条。

网友们众说纷纭。

“不一定,因人而异。”

“因为你情商太低,他不愿意说。”叶霏心想:我才没有!

“会更想和朋友倾诉吧,男人都希望得到恋人的崇拜的,把失意的事情和你说,太丢面子了。”叶霏点头,嗯,陈家骏是挺自恋的一个人。

“男生大多数希望有独立的空间,能够冷静思考问题。”好像是不应该吵他。

“会想要一力承担,装作若无其事,不让心爱的女人担忧。聪明的女人不应该继续追问。”

这几条看下来,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转眼又看到几条。

“也许不说,但是肯定希望有人陪伴照顾啊。”

“不和你说,那是见外,没把你当自家人。”

叶霏心中时而宽慰,时而忧虑,叹了口气,和陈家骏相比,自己真的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吧。他遇到的烦心事,在她这里也得不到什么建设性意见。自己能做的,其实就是陪在他身边。正因为这么远,连一个暖心的拥抱都给不了,她才会这样迫切想要知道他遇到的一切。

她姑且将自己的各种疑虑稍稍压下,等着见面后,他开诚布公的解释。

陈家骏合上电脑,手指仍然轻轻颤抖。护工走过来,“陈先生,这个可以帮你收起来么?”他点了点头,微阖双眼。双手依旧不听使唤,只能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敲击,还常常会按错拼音。短短一句话,就要写上一两分钟。

而且,他不知道如何对叶霏说;甚至都没有心情去编造宽慰她的借口。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心中焦躁不安。他知道自己最近的情绪非常不好,他的确,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包括叶霏。

偏偏这时候,有人不知死活走过来,坐在他身边。

“想去花园散步吗?我可以扶着你。”

不用睁眼,也知道是穆尼的声音。陈家骏不理他。

“我已经反省过错误了,不要再拉着一张脸。”穆尼凑上来,“是谁惹你了,脸色这么不好,是你那个小女朋友?”

陈家骏微抬眼帘,冷冷扫了他一眼。

“不是有意的。”穆尼摊手,“从你这边路过两次,看到的都是中文,放心。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你去吧。”陈家骏扬了扬下巴,“让我自己待会儿。”

穆尼耸肩,起身悻悻地向花园走去。路过主治医生的办公室,他停下脚步,敲了敲门,想要询问一下陈家骏的治疗情况。听到医生的应答,推开门,却发现里面还有一位客人,西装笔挺,神色沉稳从容。

医生说:“稍等片刻,一会儿我去看你。”

“没关系,我就是路过,顺便聊聊。”穆尼笑了笑,“我这就去运动运动。”他回身带上门,心想,咦,那位客人看起来真眼熟,有些像k.c.呢。

门内医生说道:“病人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

男人点了点头,“所以说,他的语言能力恢复得比较明显,不过,暂时还不能流畅地交谈;他以后可以走路,但暂时不能跑步;可以游泳,但是不能潜水。”

“是,很不建议。因为患过严重的减压病,可以算作易感人群。”

“那么,他受到损伤的神经细胞,还会再生么?”

医生摇头,“这种损伤是永久性的。简单一点说,就好比脊髓遭到枪击,那一部分的神经,就彻底失效了。”

第二十六章 路漫漫

叶霏这个春节过得并不安稳。

飞机即将降落,穿越洁白蓬松的云朵时,机身在疾风中颠簸震荡起来。她有些头疼,合上双目。再睁开眼睛时,浓郁蓬勃的绿色覆盖着大地,陆地与海洋交界的地方镶着沙滩的白边。叶霏长叹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说过再不来新加坡的,没想到,和陈家骏的两次重逢,竟然都在这个国度。

她提取了行李,走到出闸口外,却没看到陈家骏的身影。倒是有一位一身正装的年轻人,站在通道旁边显眼的位置,手中高举着一块牌子,写着叶霏的名字。

叶霏心中惶惑,走到对方面前,“你好,我是叶霏。请问,你是……”

年轻人彬彬有礼,微笑道:“你好,我叫李浩文,是陈先生吩咐我来接您的。”

叶霏眨了眨眼睛,“他没和我说呀。”

正在这时,李浩文的手机响了起来。“不好意思。”他礼貌致歉,接起电话,应了两句,“是,刚刚接到叶小姐,这就去停车场。”对方又嘱咐什么,李浩文一一应着,随后将手机递过来,“叶小姐,陈先生请您接电话。”

叶霏心中疑虑丛生,接过电话,问了一声,“家骏?”

电话那端有一两秒的沉默,说道:“你好,是叶霏吧?”嗓音听起来和陈家骏有七八分相似,但是带着更为明显的南洋腔。

叶霏一愣。

“我是家骏的哥哥,陈家骢。”对方顿了顿,“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家骏他……到底怎么了?”叶霏攥紧手机,深吸了一口气,“前段时间,他告诉我,要来新加坡帮您处理一些事情。不过……”

“我们见面再说。”陈家骢说道,“你还没有吃午饭吧?我现在还走不开,浩文会先送你去住处,我们午餐时详谈。”

叶霏机械地答应着。将手机还给李浩文时,她犹豫片刻,问道:“你认识陈先生的弟弟吗?知道他在哪里么?”

李浩文摇了摇头,“我主要负责贵宾的迎送和行程,陈先生的其他安排,我不是很清楚。”

叶霏也不再问。下飞机时她拨了陈家骏的手机,一直无人接听。

坐在车上,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树影,种种忧虑又袭上心头。许多不祥的念头刚刚冒了个尖儿,立刻就被叶霏甩着脑袋按下去。只有一些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她才敢放任自己去想象。

叶霏托着下巴,想,不会是陈家骏家里人反对他们俩来往,所以软禁了他,再来挟持自己,还要把他送去美国,棒打鸳鸯吧?那这样的话,她会不会面对对方的压力,譬如,他家大哥迎面砸来一百万,还是美金,要她和陈家骏分手。

叶霏忍不住笑了一声,心中明白,这些都是自欺欺人。然而她不敢去细化心中那些令人不安的假想,她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着自己,手心微微渗出汗来。

为她安排的住处是公寓式酒店,进门便是客厅和开放式厨房,光亮的大理石台面和乳白色橱柜洁净整齐,家具式样简约大方。叶霏走到里间的卧室,简单洗漱,换了一身衣服,去到楼下和等待的李浩文汇合。

在餐厅里,陈家骢一出现在门口,叶霏立刻便认了出来。他的脸型和体态与陈家骏相似,从容的神色加上做工考究的西装,显得更为沉稳持重,因为不需要在海边风吹日晒,肤色比陈家骏浅淡许多。

叶霏想:原来他们家里人,也不像他那么黑。

陈家骢和她简单寒暄,点好午餐,便开门见山说道:“你一路辛苦,我也不再绕圈子。家骏拜托我三件事。第一,接你来新加坡。”

叶霏想到陈家骏打来电话,说自己在新加坡,有人会帮她办妥加急签证。果然稍后就有办事人员和她联络,在春节前只用了两三天便做好签证。她点头致谢,“谢谢陈先生,签证很顺利,接机和住宿安排都很周到。”

“应该的,他也很少找我帮忙。”陈家骢礼貌一笑,“第二,由我来告诉你,之前发生了什么。”

该来的,总还是会来。叶霏暗暗攥紧拳头,指甲抠得手心微痛,“家骏……没有什么危险吧?”

“没有生命危险,情况稳定,而且会越来越好。”

她略略松了口气,“这个,多谢您的安排,不过,家骏答应我,他会把事情都告诉我。我想,直接和他说比较好。”

“我也这样讲。但是,他希望我,先铺垫一下。”

“嗯?”

“怕自己,应付不来吧。而且,”陈家骢看了看表,“这个时间,他应该刚刚接受完治疗,需要休息。”

“我听家骏说,你在潜店帮过忙,那么,大概知道什么是dcs(减压病)吧?”

叶霏点了点头。

“原谅我对潜水了解得不多,也不是医务人员,给出的说明或许不够准确。不过,前后发生的事情,我大概都知道。事故发生那天,是12月26日。”说起这个时间,陈家骢无奈地笑了笑,“如果不是四年前的客人又回来,家骏也不会带队。那天,他们本来计划做两次潜水,已经结束,回到船上,不过……”

他语气平静,将陈家骏的经历一一道来。

叶霏的脸色渐渐变得僵硬,“家骏他,果然什么都没有告诉我。我知道,他有事情瞒着我,也想到肯定是比较棘手。但是,没想到……”

陈家骢轻轻哼了一声,“生气,是吧?我也生气。如果不是医生坚决要家人联系方式,我都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

叶霏木然听着陈家骢的描述,字字句句清晰地从耳边划过,又像是一团雾气般飘渺散去,让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他们说,如果在岛上生病了,你最后想要去的地方,才是医院。”

“头几天是最严重的。”

“最开始以锁骨下方为界,以下都是麻木的,不是完全失去知觉,就像打过麻药一样。”

“不能清楚说话,每次呼吸都会很累。”

“因为脊髓休克,血压非常低,在20到50之间。不能坐起来,否则会头晕。”

“需要静脉注射来补充养分。”

“每天接受加压治疗,会经常呕吐。”

“从压力舱出来后的几小时,几乎都是聋的”

“病情有好转,麻痹的分界线一直在下行,借着手杖可以站起来,能慢慢地走。”

“医生说,脊髓神经的损伤是永久性的。就好比那一部分遭到枪击,死去的神经细胞是无法再生的。好在神经传导的通路没有完全断掉;恢复的过程相当于,原来的路走不通了,要为神经传导建立一个新的通路。”

“好消息是,从身体状况而言,最糟的阶段已经过去了。”

“坏消息是,能不能完全恢复,是个未知数;即使能,过程也会很漫长。”陈家骢缓缓说道,“canheal.”

叶霏不敢看向陈家骢,她垂下眼帘,定定地望着面前精致的细瓷白盘。他说得每句话,都好像在心口剜了一刀。她咬紧嘴唇,胸闷得透不过气来。

“我……不想吃了。可以现在……”她说了两句,一松口,眼泪就涌了上来,视线一片模糊。叶霏连忙转身,“不好意思,我……”她抬手抹着脸上的泪,湿漉漉一片,怎么擦都擦不完。

陈家骢面前的刀叉也分毫未动,“缓一缓,我让浩文送你过去,有什么需要,直接和他说。”

在前往医院的车上,叶霏脑海中乱成一团麻。一个多月来,她虽然一直惦记着陈家骏,也知道他遇到了棘手的难题,但从来没想到,他遭受了如此巨大的变故。在他每日每夜痛苦难熬的时候,自己却不在他身边。

为什么,就相信他能应对一切;为什么,没有追问到底呢?

汽车驶入医院停车场。叶霏问清陈家骏病房的位置,对李浩文说道:“给你添麻烦了,我自己过去吧。”

李浩文将她送到路口,“好,有事情给我打电话。晚上我送你回去。”

叶霏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穿过住院处的花园,向着大楼入口走去。草坪上的石子路曲曲折折,路边盛开着米分紫色的三角梅,楼前有一排高大的棕榈树。

她忽然紧张起来,停下脚步,反身折了回去。就是不久之前,也是在这座城市里,他们酒店的房间正对着棕榈庭院。她还记得月光下他的身影,一个人静静地望着树影婆娑的庭院。那时候自己还在吃干醋,以为他在沉默地缅怀旧事。后来解开心结,一瞬间觉得天高地阔,二人的前路是光明坦荡的一片通途。谁想到,未来的暗礁险滩,都隐藏在平静的水面下。

是自己太天真,还是命运太残酷?

叶霏摸着棕榈树粗粝的树干,一点点矮下身子,蹲在花园角落,委屈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