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胤愈城。

轩域楼乃是愈城最高之处,仅次于愈城城墙。但虽是极高,黎紫登上去去不费吹灰之力。她几个跃身,滚了一道便情无声息的进了内屋。此时屋内无光,只有一裘皎白的月色在地上,拢成一片银辉。

“主上?”

黎紫知道祈烨是醒的。

床榻上的身子动了一动,他其实并没有躺下,而是好整以暇的斜凭。他见来人深夜造访,虽微有讶异,却也波澜不惊道:“怎么,事情办妥了?”

地上的人儿羞愧难当,头狠狠低着。

祁哗见黎紫不说话,心里猝然一紧,霍地起身:“回话。”

“属下该死,毒没有下完,便被祁明夏等人发觉!属下身份已被拆穿,只得连夜赶回。”黎紫对芊泽揭发她的身份之事,只字未提,却把矛头直指祁明夏。她说罢,又磕了几个头:“黎紫办事不利,请主上责罚!!”

祁烨安静的听黎紫说话,她说完后更是出奇的寂静。黎紫心下蹊跷,偷偷抬起头来,却见男子的衣衫下摆,正徐徐从阴处移出,踩进地上的一袭月色。

她蓦地,一屏气。

“什么时候,朕的得力助手,竟会三番两次的跟朕撒谎了。”祁烨勾起邪肆的笑容,负手而立。

“朕最恨人,骗朕。”

微微咬牙切齿,森冷的语气已把黎紫心头最后一处防线击破。她吓的噤若寒蝉,半晌不吱声。

祁烨却道:“那日出游的事,你还想瞒朕多久?而她扔在西营的事,你也还想瞒朕多久?”祈烨蹲下身,衣声窸窣。黎紫战战兢兢的抬目,对上他一对深若寒潭的黑眸。

黎紫说不出话,冷汗涔出。

祁烨狡黠而邪恶的笑,他笑的无声,令人不寒而栗。他说:“希宫主,朕顾念你对暗烩教的贡献,才姑且饶过你一次。但你再次对我撒谎,就是你不珍惜朕对你的怜惜。”

“主上…”

黎紫身子微微一缩,不详的预感铺天盖地的包围她。

此时,祈烨眸光一闪,阴鸷横生。黎紫机敏,下一刻便飞退一步,而祁烨的一掌刚好敲碎了她刚才跪着的一片地。

黎紫连连后退,却惹的祁烨更怒:“你敢躲!?”

黎紫心下害怕,但更多的却是不服,她怒喝:“主上,若是我黎若希有愧于主上,我自当以死谢罪。但是主上为了区区一个芊泽杀我,我当真不服!!”

她道出了祈烨的心思,祈烨却阴森森地说:“你有何不服?”

“那个女人心里根本就没有主上,且不说她害死月宫主,这一次下毒之事,也是她从中作梗,坏了大事。这样的人,主上凭什么为了她,杀我!?”黎紫生平第一次向祁烨反驳,她心中委屈太多,她恨不得芊泽被千刀万剐!

祁烨听罢,微微一怔。他断然没有想到,下毒的事竟是被芊泽打乱的,他低沉冷冷一问:“你说清楚。”

“哈哈…”黎紫见主上俊庞一沉,更觉讥讽:“我本是身中剧毒,要死在西营了。但那女人为了嘲讽主上,竟要我带话给主上。她说西营有她在,定不会覆灭。她在跟你作对,主上,她根本心里就没有你!!”

黎紫话未说完,一道凛然之气已划破空气,直蹿而来。她瞳眸一瞪,霍地吐出一口鲜血,倒地道:“主上…”

祁烨是毫无意识的发出这掌的,仿似是一种被伤害后的条件反射。收掌后,他有一刻的怔然,随即道:“你走吧。”

他颓然的转过身,黎紫却在他身后一动不动。

她意外的静谧让祁烨稍有疑惑,他微微一侧身,还未转过身来时,却听见黎紫淡淡说来:

“主上,若希谢谢你。”

她磕了一个响当当的头。她磕的如此郑重,仿佛是一种诀别。

“当年你救了若希一命,让若希没有含恨而死。若希从小无爹无娘,但伴在主上身边,却给了若希最大的荣耀。因为主上给了若希生存的意义。”

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意义,而她的意义,只是终生效忠一个人,为他赴汤蹈火,死而后已。

祈烨缄默,静静的听着,不知不觉眉宇间已是微露浅伤。

“但请主上原谅若希这一次的欺瞒。因为若希也是一个女人,若希一辈子只爱过一个男人。因为失去了他,所以若希才会不惜背叛主上。”她爱明月。她与他在暗烩教,青梅竹马的长大。他说话极少,她也是寡言少语,两个人在一起,多半时间都是无言以对。

可是,她却在看他。

在他们不说话的时候,她总是站在他身边,默默看他。他是世上最漂亮的人,美的不可置信,可他也是世上最冷漠的人。她甚至一度以为,他是不是不会笑。

但这样的他,却为了那个女人,献出了生命。不带一丝犹豫,不带一缕悔意。

她常常想,若是有生之年,他能对着她,轻轻一笑,也便足够了。可是他毕竟是一阵风,他误入凡尘,终归是要回去的。她没能见着他最后一面,跟他说一声:

她爱他。

“哧——”

沉闷一声,有什么碾开皮肉,刺入心骨。黎紫的面庞霎时扭曲,然而嘴角却有一丝从未有过的笑意。祈烨赫然转身,黑眸微瞠的望着地上的人儿:“你这是何苦?”

“主…主上,若希想死很久了…若希的命,是你的…但请原谅若希的自私,若希想要去陪他…”有泪纷纷滑落,她的身体在空中滑落。

“若希不想他…孤单…”

嘴角的血丝零零点点的洒了一片,落在地上那片月华当中,格外刺眼。

“砰——”

她的身体郑重的敲响了大地。祈烨站在她面前,目光经久不移。这一刻,他突然忆起了芊泽的话。芊泽说:

——一个人的心,是装不下太多仇恨的。——

——多了,就会痛。——

胸口刹那一紧,那锥心刺骨的痛意又侵袭而来。他一抓胸膛,蓦地重重喘气。

但下一刻,他又诡异的笑了起来。他笑的低沉沙哑,笑得分外自嘲:“又离开了一个…”

又走了一个…

他的这条复仇之路,埋葬了多少人。成千上万的尸骨被他踩在脚底,他们之中,有他恨的,亦有和他无关,更有像黎紫一般忠心耿耿之人。他以为自己麻木了,以为他们的死,他都不屑一顾,以为他杀每一个人,都是理所当然。可是为什么,心还是会痛?

从最初到现在,还是痛的?

长夜漫漫,仿佛黎明只是一个天方夜谭。待着这空洞的黑暗里,人不由自主的脆弱。而当一切人都已远离,只剩自己孤单一人时,他会不会感到前所未有的…”

害怕?

漠西西营,一片哀鸿遍野。毒气虽然已止,但原有的伤患仍旧苦不堪言。祁明夏游走在一个个狼藉的营帐前,双目赤红。他攥紧拳头,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一个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将士,气竭而亡。而更多的是芶延残喘,痛不欲生。

他不知该如何,他怎么去救赎这些无辜的人。

此时云翘从身后走来,她见明夏高大的背影,此刻看上去无限怅然,便不由得哀伤一叹。她上前挽住明夏的胳膊,把小脑袋靠在他手上:“哥哥,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祁明夏侧转过身,瞅见云翘微湿的眼眸,一时竟是无语。自从黎紫的事情过后,她整个人都变得安静乖恬起来。她知道自已犯了错,于是竭力的弥补,而这几日她更是忙前忙后,不辞辛苦的帮助所有人。

哪怕她自已身上的毒,也愈演愈烈起来。

“咳——咳——”

祁明夏想时,云翘已在轻微咳嗽。明夏把身上的披风卸下,披在她身上,遂道:“进帐吧,小心着凉。”

“嗯。”云翘报以明媚的微笑。

明夏看着她嫣然一笑,突然发觉心里无法恨她,更无法迁怒与她。或许父亲也是因为看见这般的云翘,才选择没有杀了那个女人。因为他知道,一个善良剔透的心,在经历仇恨以后,再也回不到原初。而他更不想云翘,有这样的一天。

想时,祁明夏深深闭眼。

他迎风而立,甲胄触碰着风,发出低沉的锐声。随着他缓缓的阖目,西营里灯光晦暗,满目疮痍的一切都被刻入脑海。而与此同时,他亦听见了铮铮的铁蹄之声。仿似有千军万马,正铺天盖地的袭来,血雨腥风在所难免。

人会死。

他的战士们,或许都会死。

他的国家,更会不复存在。

但即便如此,仇恨啊…

何时会停歇?

※ 

第一百二十八章 生机

大漠的风如故的刮着,带着远方微腥的尘土。成熵的马蹄声已濒临丘都,泷克的右翼军节节溃败。皇帝已下召旨,左翼军必前去迎战,保卫祁胤。可如今左翼军中,病疫肆虐,哪有实力与敌军拼死一战?而天下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左翼军上,战或不战,生与死亡都箭在弦上,只待祁明夏一声令下。

此时的漠西西营,分外寂寥。

灯光微明,拢在帐篷内,宛如漆夜里独亮的星光。它虽柔弱,却是一盏指引前路的明灯。帐外有许多战士,他们席地而坐,一个个屏住呼吸,伸脖探望。而帐内仍是毫无动静,只有人影在氍毹帘幕上微微跳动。

“战,或不战?”

端睿王坐在上位,粗粝的手指指着羊皮地图的一方,他干净利落地问道。

位下坐着祁明夏,刘钦与众多位左翼军的将士。其中一名大胡子将领坐在端睿王一侧,目光在成熵进犯的线路上,徘徊游走。

“王爷,战吧!反正横竖是一死,身为军人不死在沙场,何有颜面?”他目光如炬,言辞灼灼,引的一旁的刘钦攥拳。他附和道:“是啊,我们不怕,将士们都不怕!”

“对,我们都不怕!”位下的两排将士们不约而同的振臂高呼。

端睿王没有说话,而是意味深长的眯了眯眼。他的犹豫让众人稍稍缄默,不时,一瘦高的将领说到:“王爷,我们左翼军乃是祁胤最后的依靠了,此时一战,不过是送死。不如等军中元气恢复再做打算。打仗不是一刻两刻的事,得从长计议。”

他拂了拂腮边的长须,淡淡说来。他说罢,有营帐中跪坐一排的将士里,有数人点头认可。

两方说法均是有理,可刘钦又道:“恢复元气?如今死的人一天比一天多。等从长计议兄弟们都死光了,不如出去拼死一搏,也好过被人笑话的好。”这几日死去的军士尸骨成山,他的心都痛了!

刘钦眼眶微红,忿忿的咬着唇。端睿王瞟了他一眼,继而把目光递给了一旁的祁明夏。

“明夏将军,你觉得呢?”

端睿王以尊称相唤,祁明夏稍稍抬目,说到:“我不知。”

位下哗然一片,已有人面面相觑,神色黯然。刘钦也惊愕的望着明夏,他的主子想来足智多谋,又凛然果然,这一次却以‘不知’二字回答这般重大的问题。这不像他的作风。

“将军…?”

刘钦急燥的吞吐,明夏却缄默良久。端睿王喟然一叹,目中惆怅之极,他说:“夏儿,真的没有法子了么?”他温柔平和的说来,语色里有着几分渴求。祁明夏没有看他,只道:

“我是真的不知。”

他是真的没有法子,营中将士已是毒疾缠身,苦不堪言,轮战斗力,根本就是以卵击石。可要真的让他们眼睁睁的看着成熵铁骑踏过祁胤边界,那比杀了他们还痛苦。这比较之下,叫他如何做出抉择?

“哎…”

端睿王把手一放,搁在膝上。他扭过头去,叹气声虽轻,却充斥了整个营帐,位下也随之安静下来。

“要是谁这个时侯,把毒给解了,就好了!”穷途末路,刘钦嘟囔了一句。众人也纷纷点头,只是无奈,这毒已把西营里所有的大夫都难住了。西营如此荒僻之地,上哪去找会解毒的高手?

他们唯一能做的,估计只能坐以待毙。

而就在此时,帐外传来了云翘清丽雀跃的声音:“爹爹,爹爹,爹爹!!”

她唤的急促,让端睿王微微怔然。她未经通报就从帐外蹿进来,径直跑到端睿王座下。

“爹爹!!”

“怎么了,云儿?”

云翘上气不接下气,红扑扑的脸上尽是喜色。

“他活…活了!”她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众人均是不解。

端睿王稍稍一蹙眉:“谁活了?”

“昨天…昨天已死的一个将士,今天又活了!”她绣拳攥紧,揪住端睿王的袖襟。众人骇然一片,纷纷正襟危坐。刘钦在一旁,急不可耐的接话:“怎么活了,死了怎么又活了?”

云翘撇过头来,望着刘钦,加重语气道:“芊…芊泽,救活的,芊泽救活的!!”

祁明夏黑眸一瞠,霍然抬起眼来。

绒毯上躺着一名昏迷不醒的男子。他上身赤棵,全身肤色青红相接,煞是怪异。此刻他身边围簇了众多人,祁明夏一甩衣裾,蹲下来以手试探。地上的男子面如灰土,却鼻息尚存,的确还有一口气在。夕岄在一旁解释道:

“昨日以为他死了,他的同伴便把他从营帐里移出。芊泽刚巧经过,意外的发觉他还有一口气,就救了回来。”他说罢,众人的目光便齐齐投向跪在绒毯旁的芊泽。她未有迎接众人的目光,而是若有所思的注视那男子。

云翘又补充到:“是啊,芊泽救回来后,就在他身上扎来扎去的,他就没死了!”按照常理说,这男子就算有一口气,也撑不过几个时辰。但芊泽在他身上的穴位施针,便硬是撑住了他的性命。

“芊泽好厉害!”云翘佩服的说来,凑着芊泽席地而坐。芊泽莞尔一笑,并没有多说话,明夏听罢适时一问:“你治的好他么?”

芊泽却一颦秀眉,摇了摇头:“我只是施针通了他的穴道,我施针的功夫只是略懂皮毛,并不知道可以延续他的性命。”她也是误打误撞,不想这将士死,才死马当活马医,乱下针。哪知,他却从昨天一直撑到今日都没死。

祁明夏站起身来,绕着这地上躺着的男子,行了一周。他不懂医术,只是觉得地上的男子,变得生命迹象逐渐强烈。他讶异的观望,而一旁的几人也发现了,纷纷惊奇。刘钦抬首一指道:“你看他胸膛开始起伏了。”

芊泽也发觉了,地上的人胸膛一拍一拍缓慢的跃起,伏下。虽然节奏甚慢,但至少说明,他不仅没有一步步走向死亡,反之,他在活过来!!

“太好了!”云翘双手一合,感动道。芊泽也是面带喜色,激动的又诊了一次脉。诊脉之后她更是喜形于色:“他真的在好转,真的在好转!”

“难道他毒解了?”夕岄疑感的问着,芊泽又捏了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说到:“这个暂时还诊断不出,但按照这个情形,他体力的毒素肯定正被什么抑制着。”

“嗯。”夕岄点了点头。一旁的刘钦和云翘均是十分激动,刘钦兴奋道:“他若是没事了,就说明有救了。他能活,大家都能活!芊泽,你真是我们的救星,你把他救活吧,你把大家都救活吧!!”

他欢欣鼓舞的重拍一掌,祁明夏却说:“不用高兴的这么早,也莫要给芊泽压力。”他微嗔的责怪刘钦,刘钦摸摸脑袋不说话。明夏转而上前对芊泽说:“你尽力而为,不能活,也没关系。”

他最近觉得芊泽的变化太大,让他不由自主的心慌。可他又不知该和她说什么,他猜不透她,于是更不想让她有太大压力。芊泽接过明夏善意的眼神,她嫣然一笑,轻轻说:

“没有不能活。”

她笃定的说到,顿了一拍又加重语气。

“他一定能活,所有人都能活。”

“我保证。”

嘴角的弧度愈演愈烈,自信满满。然,这更像是一个鼓励的笑容,让人不由得就放下忐忑的心,变得安定起来。云翘听罢,眼眸仿似被点亮一般,跳着挽着明夏:“哥哥,你听见了么,芊泽说会救活,会活!”

祁明夏没有理会云翘,而是深深与芊泽对视。他见她眸底的决心巍然不动,良机以后,便挪出视线。祁明夏站起身,对刘钦吩咐:“你留下帮助芊泽,她要什么,你都准备好给她。”

“是,将军!”

刘钦乐意之极,忙不迭应声。

 

第一百二十九章 对势

接下来的两日,芊泽未再出过帐篷。日升日落,都仿似与她无关,她的天地顿时就缩小为这方圆这一壑尺,成与败都在其中。而刘钦除了打点芊泽所需的一切,也担负起收集病患资料的重责。夕岄则与云翘一同派发粮食,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在狼藉满目的营寨里。一个默不作声,一个喜形于色。

云翘总是手挎篮子,高声与人说:“你们别怕,毒会解的,伤会好的!芊泽已经在治了,等她治好了一个,就能把你们都治好!”

她一遍一遍地说,乐此不疲。仿佛这句话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明,人们揪住它,就是揪住崖边的救命稻草。于是,本事死气沉沉的漠西西营,顿时变得生机勃勃起来。每一个人都知道,有一个叫芊泽的姑娘在拼死拯救他们的性命。

她就住在那个烦为简陋的营帐里,那里面的光火昼夜不灭,而她亦是不眠不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