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归庭抬头看了看天色,老天仿佛为了应正大伙儿的请求,居然真的亮起了几点星光,虽然只有几点,但是足以给大家一点安慰了。他笑着说:“应该不会下了,天上出星子了。”

符鸣也抬头看看天:“果真,那真是太好了。先睡吧,石大夫,今天真够折腾的,睡个好觉。”

石归庭在自己的毡毯上躺下,看着符鸣往四周去巡查去了。这地面被火烤过,已经大干了,并且还有一股暖烘烘的余温,躺在上面很是舒服。石归庭望着旁边空着的铺位,心里既紧张又期待,今晚可以与他隔得这么近呢,说不定还可以偷看他睡觉的样子。随即又想到,最近符鸣对自己照顾有加,但却还是客气的,有着疏离感,很显然,他还没有将自己当成自己人,想到这里,不禁又十分失落。

石归庭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想等着符鸣回来,然而直到撑不着睡去的时候,符鸣都未回到自己的铺位上来。

第19章 就地分钱

符鸣回到铺位上的时候,看见石归庭已经睡着了。他不像别的人那样四仰八叉地舒张着四肢躺着,而是枕着自己的右臂侧睡着,腿还蜷曲着,像幼儿的睡法。符鸣看着这样的石归庭,心里突然柔软起来,这些日子他拖着病体,跟着他们一群粗人在山道上奔走,还要照顾人和骡马的健康,但是从没听见他抱怨过一声,他其实支撑得很不容易吧。

自己是以救命恩人和债主的身份要求他加入马帮的,因他不愿欠自己人情,才跟着马队来了,都不知道他心里愿意不愿意。很明显,他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人,他出生于江南富庶之地,医药世家,纵是四处游历,也定然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

他们是一群在泥里雨里摔打滚爬的粗陶,而他则是精心烧制出来的细瓷。如今却在这蛮荒的西陲边境,幕天席地,跟他们所有人一样,也露宿在刚刚下过雨后的泥地上。四周野兽环伺,凉风四起,连安全都说不上,更不用说值得称耀的地方。

符鸣坐在毡毯上,就着火光看着石归庭,头一次思考自己赶马的意义。一直以来,符鸣都是以自己的马帮为荣的,他十二岁开始跟随父亲赶马,从一个懵懂的孩子,成长为最年轻的马锅头,将一个挫折中的马队发展成现在的规模。自己的人脉和名气,在整个滇中大地都是响当当的,就连熊老大这样的山匪,多少也要卖自己几分面子。做到今天这一步,算不算是已经成功了呢?

他以为自己的成功的。可是这些年,他带着马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走在这羊肠山道上,道险路长,山高坡陡,水急河宽,日晒雨淋,风餐露宿;还有数不清的老灰和财神,瘴气毒虫,突发的疾病,拦路的劫匪;此外还有东家们货物的保全、交货的期限,他们与牲口的安全和口粮,家人的衣食…所有的风险,全都押在安全、按时抵达的结果上。若是有了差池,这所有的后果都得己方承担,风险不可谓不大。

这样地艰辛,才能换来养家糊口。他环顾一下四下横七竖八躺着的汉子,这群兄弟,全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他们却不能像别人那样,老婆孩子热炕头。走在马道上,他们全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离开马道,他们还有别的出路吗?兴许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吧。到底要如何才能解决这种贫困的现状呢?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呢?

符鸣躺下来,重重叹了口气,睁眼看黑色低垂的天幕,云层在夜风中疾走,几颗星在云层后捉迷藏,躲躲闪闪的,时不时冒出头来窥视一下人间。

他了无睡意,却明白不得不睡,半夜还得起来守夜,于是翻了个身,转向石归庭一侧,大夫安安稳稳地睡着,姿势半分也没有移动。这段时间一直在马不停蹄地赶路,风餐露宿,他们这群粗人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是石大夫明显地瘦了,可见还是不太适应这样的生活。找个合适时间让他离开吧,不过起码还得跟着他们走两趟,不然以大夫的自尊心,肯定会以为自己在施舍他。这么想着,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睡着了。

石归庭这一夜睡得还算舒坦,起码没有被雨淋醒来。第二天早晨起来,天色已然放晴,太阳尚未出来,大家都在收拾东西,符鸣在不远处喂骡马。石归庭发现自己身上多盖了一层毯子,看花色是符鸣的,不知是什么时候给自己盖上的,石归庭疑惑地看向符鸣,他正在忙碌,回头看见他起来,笑着跟他打招呼:“石大夫,起来了啊,睡得还好吧?”

石归庭心里一暖,回了一个温暖了笑容:“谢谢符锅头的毯子,睡得挺好的。大家都这么早啊。”

符鸣笑得露出白齿:“还有两天就到地了,大家都高兴呢。到时候就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

石归庭看见大家都在忙碌,一边还不忘开玩笑,看得出大家的神情都很放松,再有两天就到八莫,也就是说,这一趟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他也为大家高兴,跟着大家走了快一个月的时间,知道他们的艰辛,货物一送到八莫,起码这一趟的脚费就到手了,并且这次运输过程还算顺利,没有什么差池,大家也就不必分担损失。

石归庭发现符鸣的话也多起来了,除了问自己一些医药常识,还会拉一下家常。某次闲聊的时候,石归庭对符鸣说:“云南一带的物产极其丰富,如果运到我们吴州一带,想必利润是十分丰厚的。”

符鸣点头称是:“只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吴州来的商人,还没有机会去吴州,将来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去那里看看。”

石归庭笑笑:“好啊,欢迎符锅头去我们吴州,到时候我给你们领路。”其实石归庭想说:要是有本钱,完全可以自己经商,反正又有运输队。不过他也知道,马帮是分几种的,有的是商家自己组织的马帮,也有像符鸣这样专门为别人运输的马帮,像符鸣这样的马帮,通常是资金不足,不过也有好处,不用承担做生意的风险。

符鸣咧嘴一笑:“那就先谢过了。”话是这么说,若无意外,恐怕这辈子都去不了吴州。

到达八莫的这天,又下起了大雨。八莫原是缅甸北部的一个边境小村,位于腾越的西面,由于两国的商贸交易频繁,逐渐发展成为一个商贸重镇。天朝的货物运到八莫之后,再走水路销往缅甸各地乃至海外各国,从海外来的货物也要经此才能流入天朝,所以许多商家都在此建立了商铺或者货仓。

缅甸北部又是重要的玉石产地,故八莫也就成了玉石的集散地,玉器和原石经此流入天朝,所以玉石贸易也相当繁荣。

符鸣将马队带往甄福记在八莫的商铺,点货验货花了小半天的时间,这次运过来的主要是茶叶和布匹,不是瓷器等易碎物品,所以货物完好,没有损坏。

石归庭看大伙儿都忙,外头雨又停了,就想出去走走。符鸣叫住他,说一会儿还有重要事情,忙完了再走。石归庭不知道什么是重要事情,既然说了,那就留着吧。大家清点好货物,符鸣进去结了帐,领着大家回了马店。大家都兴高采烈地围着符鸣,一个也没有离开。

符鸣清清嗓子,将一个袋子放到桌上,一边扒拉算盘:“这是我们这次所有的脚钱,因为是单程,脚费比双程的贵,一共是七十八两银子。骡马是八十二匹,每匹是七钱五分银子的饲料钱和脚钱,共六十一两五钱银子。还剩下十六两五钱,我们原来是二十二人,后来加了石大夫,现在是二十三人。本来每人该分得七钱五分银子,现在每人发七钱银子,石大夫是半途进来的,为了公平,只能给他五钱银子,余下的六钱银子作为我们回程的食宿费,大伙儿有意见没有?”

“没有!”人人笑逐颜开,都等着拿钱,哪里还计较那些。

符鸣一扬手:“没意见就按自己家的骡马数量去阿膺那儿领钱。”

石归庭吃了一惊,自己怎么还能分到钱呢,他是为了偿还符鸣的债才留在马队的啊。于是连忙摆手:“符锅头,我就不用了吧。我一路都是吃喝大家的,从没掏过一文钱,怎么还能分大家的钱呢。”

符鸣不悦地看着他:“给你就拿着,我们马帮的兄弟,从来都是同锅吃饭、就地分钱的。既然接纳你为马帮的一员,那就有你的份额。等回程的时候,你便能和大家同等分钱了。”

符鸣又说:“我们这趟是单程运输,回去的话要么放空,要么就得自己去揽买卖。放空总是可惜的,我决定去找一下,大概会在八莫多留几天。你也自己安排时间吧,这里的风物人情和我们的不太一样,可以去看看,不过出门的时候最好和劳成一起,他懂当地语言,可以给你做通译。”

石归庭心里暖暖的,原来他考虑得这么周到。于是笑着说:“谢谢符锅头,我知道了。”

石归庭拿着那块小小的银子,心里百感交集,自己居然还能分到钱,又看着那些笑嘻嘻的马帮兄弟,赶了一个多月的路,居然只能赚这点钱,真是不容易啊。

接下来的几天,石归庭就没见到过符鸣的人影,大概是去找买卖去了。他自己也没闲着,跟着劳成到处溜达。这个季节正是当地水果大量上市的季节,硕大的蕉果、菠萝蜜、漭果,还有紫壳白瓤的莽吉柿,以及一种闻起来奇臭无比的水果——韶子,等等,很多都是在吴州难得一见的水果。

石归庭挨个都尝了尝,包括韶子,也捏着鼻子吃了一块,味道甚为奇特,他吃了一块便不敢再吃,仿佛过了许久还有那股子臭烘烘的味道。劳成倒是吃得很欢快,一个人吃了大半个,然后又买了一大堆紫色的莽吉柿大快朵颐,说是吃多了韶子,就要多吃莽吉柿,要不然方便不出来。

惹得石归庭哈哈大笑,不过莽吉柿的味道确实不错,石归庭挺能接受这个果子。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熟透了的漭果,当地人种在家门前,树高达数米,硕大的漭果沉甸甸地挂在树上,将树枝都能压坠。当地人吃腻了这个,也没人去摘,外地人若是想吃,叫主人家的小孩蹭蹭上树去摘,一文钱能买到十来个,真正是便宜。石归庭每天都要买上一文钱吃个饱。

第20章 买玉

吃过当地的水果,劳成又带着他去逛玉石街:“符哥这两天也一直都在这边转,大概要替大理的集玉轩运一批玉料原石回去。”

石归庭心欢快地跳,他已经有两天没看到符鸣了,也许今天可以碰到他。他们进了一条老巷子,这巷子不大,两旁全都是玉器铺子,有玉石加工的,也有卖成品的,更有卖原石的。每家店铺的招牌都写了汉缅两种文字,大概来此做生意的多半是天朝人。除了店铺,街巷里还有不少摆小摊的,也都是卖玉器或者原石的。石归庭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的玉石,不由得眼花缭乱。

玉石街的客人很少,盖因当地人少,对玉石又习以为常,所以来此贸易的都是外地人,尤以天朝人居多。而且多是批量交易,因为很少有人跋山涉水来到这个偏远的小地方来买一两块玉。

劳成领着他进了一家叫做玉珍阁的玉石铺子:“这家店主是我们天朝人,我们常来这里玩,有时候也买点小玉石回去带给家人。”铺子里空荡荡的,柜台后一个人在那打盹,大约是店主。

玉石虽然在八莫是非常常见的物事,但是并不代表它就便宜,好一点的玉,绝不是劳成这样的体力劳动者能够承担的。石归庭对玉石研究不深,但是因为家学缘故,还是有些了解的。古人讲“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所以读书人爱玉。石归庭祖上曾是御医,后来前朝为外族所取代,石家先祖不愿为外族役使,遂隐姓埋名,退隐还乡,回老家开了一间药铺。

后来外族被驱逐出境,为当今天朝所取代,石归庭的祖父本欲致力入仕,奈何人丁单薄,只有他父亲一房子嗣,医术上也未见得有十分的天赋,所以未能考取医官。家道日渐式微,其父便将希望放在他们这代身上,他的兄长,虽然医术了得,但是器量窄小,因见庶出的他在医术上颇有天赋,怕他超越自己,故处处设法刁难,也无心入仕。他自小失怙,母亲不甘受欺凌,三天两头闹分家,迫得他早早离家,一直在外游历,祖宗的宏愿在他们身上又落了空。

虽然家道中落,但是家底还在,祖上也很爱收藏美玉。他幼时就常见父亲把玩一块佛手状和田羊脂玉,据说是祖上为医官时先帝打赏的,当做传家宝一样珍藏着。后来父亲故去,兄长与他分了家,这玉该是归了兄长。母亲也给他留了几块玉石,几块不太纯的墨玉青玉,大约是父亲给她的私己。但他也从未将这些放在心上。

“石大夫,你看这个玉镯子如何?”劳成问他。

石归庭凑过去一看,是一个白中微微泛绿的玉镯子,形制不大,只有幼儿的手才戴得进去。玉镯颜色不纯,但是色泽很是水润,摸上去冰凉润滑,应该还是块不错的玉。“买给你女儿的?”他知道劳成有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儿。

“是,她刚满月我就出来了,买个玉镯子补偿下。”劳成的脸上泛出幸福的光辉来。

石归庭笑起来:“这个看起来还不错,多少钱?”

那个穿着当地人服饰的店家用官话答:“不贵,这个镯子比较小,给小孩戴的,玉的成色也不错,只要二两银子。”

石归庭想,二两银子的确不贵,这是在玉石产地卖,若是在吴州,这样的镯子至少要卖到十两。只听得劳成说:“太贵了,能不能少点?”二两银子是劳成和他家骡马跑这一趟所有的收入。

那店家说:“这已经不算贵了,这玉带了绿,水色又好,若不是形制太小,还不止这个价。”

劳成拿起镯子看了又看,恋恋不舍地放下。石归庭在一旁说:“掌柜的,我们常来你这里做生意,也算是熟客了,你就便宜点吧。”

店家说:“既是熟客,那就一两八钱拿去吧。”

石归庭又说:“你这个镯子形制如此之小,只有幼儿才戴得,愿意买的人定然不多。我们既然有缘看中了这个镯子,又真心愿意买,你何不再让一点价?”

卖玉的人最讲究缘分,这句话正说到那店家心里去了:“卖玉最讲究的就是缘分,既然你们真愿意买,我就再让一点,一两五钱,再没有少的了。”

劳成刚想说好,被石归庭在旁边捏了他一下:“等等,我也想买一块,一起谈价钱。”

他看见柜台的绒布上摆满了玉镯子、玉佛、玉观音、玉牌、玉佛珠等饰品,甚是漂亮,如果母亲还在,买一个送她,她定然很高兴。只是她已经不在了,买一个送给谁呢?侄子沉水的儿子已经有三岁了吧,自己这个叔祖好像还从没送过什么东西给他,要不也买块什么好了。

店家看他也有意要买,便很热情地为石归庭介绍:“送给小儿的?给他带块玉牌吧。这都是我们天朝的工匠制作的,手工很精良,你看,这些是属相的,这些是寓意吉祥的,有‘富贵平安’,‘长命百岁’,‘金榜题名’…”

石归庭指着其中的一块花卉玉牌:“就这个吧。”那是一块浅绿色的上窄下宽的玉牌,玉的成色不错,上面雕琢了一枝当归的叶和花,不是很复杂,但是很精致漂亮。通常的玉牌都会雕一些十分普遍的花样,但是不知道这个玉牌怎么会雕一株药材上去。当归,当归,也许是当时的雕琢师傅想回家了。

店家看他选中那块玉牌,脸上露出笑容:“既然你选中了这个,就便宜卖给你,一两银子。”

这玉牌的成色明显比玉镯子的要好,要一两银子确实不贵。石归庭摩挲着玉牌,有一种温润的感觉,令人爱不释手。“那这个玉牌和那个玉镯一共二两二钱银子,不知店家可否割舍?”他一直锲而不舍地替劳成压价,是因为看见他们挣那点脚钱着实不易,能省当省。

店家想一想:“好吧。其实这两块玉远不止这个价,我这算是半买半送了。客官应该知道这块玉上雕的是什么吧?”

石归庭点点头:“当归。”

那个店家从石归庭手里拿过玉牌,摩挲了一下,叹息似的说:“这是雕这块玉的师傅雕的最后一件玉。他是益州人,在腾越雕了十年的玉,后来年纪大了,临回去的时候雕了这块当归玉牌,以表达自己的心情,说是希望有缘的人能够得到它。这玉放在我这里已经三年了,从来没有人看中它,你今天选中这块玉,也算是有缘,所以我按成本价卖给你。”

劳成此刻已经对石归庭崇拜得五体投地了,两人看店家答应下来,很爽快地给了钱。石归庭说:“最后还想请教一下,雕这块玉的师傅叫什么名字。”

店家笑着说:“说来也巧,雕玉的师傅也姓玉,叫玉云白。”

“阿成,石大夫,你们也在啊。”石归庭一抬头,发现符鸣和另外两个不认识的人正从外面进来,他心中一喜,果然遇到了他。

“符哥!”

“符锅头!”

两人连忙打招呼。符鸣笑着对他的同伴介绍:“这两个是我们马帮的兄弟。这二位是集玉轩的管事,他们在玉珍阁买玉料,这次回去我们就是为他们运送玉料。”

石归庭颔首与集玉轩的人打招呼,那两人也点头示意。店家说:“原来你们是符家帮的兄弟,失敬失敬。你们随意看,我先陪客人去了。”说完领着集玉轩的人进去谈生意了。

符鸣没有跟着进去,店堂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对着一大堆玉器和玉料。石归庭有些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符鸣:“店家这就进去了,他也太信得过我们了吧!”

劳成哈哈笑:“因为我们是符哥的人啊,所以店家信得过。你不知道,符哥可是我们滇中马帮最具信义的人了。别说在别人家中,就是自动送上门的东西,他都不会要。那年我们马帮在昆明碰到另一支益州来的马帮,那马帮里有一匹担任二骡的公马对三妞钟了情。我们的马队走到楚雄时,那公马居然悄悄跟了上来,那可是自动送上门的财产啊。可是符哥二话没说,亲自将那匹公马送还给了人家。”

符鸣有些不自在地说:“这都什么时候的陈芝麻烂谷子了,你还记得。都是赶马的人,谁不知道牲口就是马帮人的身家性命?你要是丢了马,你难道不会着急?还给人家,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石归庭点头称赞:“符锅头是真正的正人君子。”说完钦佩地看了一眼符鸣,发现他黝黑的脸庞上居然有些不自然的红晕,看来他很不习惯被人称赞。

劳成又嘻嘻笑:“石大夫其实也很厉害啊。你看我这个玉镯子,你猜花多少钱买的?”他举着刚到手的那个镯子给符鸣看。

符鸣拿过镯子看了一下:“总得二三两银子才够。”

劳成得意地笑:“其实只花了一两二钱。这多亏了石大夫啊…”便将石归庭刚刚砍价的经过说了一遍。

符鸣一边听,一边含笑看着石归庭,没想到石大夫居然还有这么一手啊,真看不出来。

石归庭也不习惯被人当面夸,他装作没听见,在店里四处转悠,发现柜台后摆了好多石头,大大小小,形状不一。这些石头,有的开了口子,露出一点绿意,看得出里面的玉料,大部分没有开口子,与平常所见的山石也没什么不同。“这难道就是玉石的原料?”

符鸣跟过来:“是。没加工的原石叫做毛料,毛料切了口子的叫开窗。没开窗的毛料一般是用来赌石的,这毛料里可能有玉石,可能没有;也可能外皮包裹下的一整块都是玉石,也可能只是零星的几块小的;可能玉的成色很好,也可能很一般。这其实就全凭运气了。”

石归庭点头:“难怪叫赌石。”想一想,又问:“这石头贵不贵。”

符鸣说:“看大小,大的贵,小的便宜,也就几两银子一块。不过这都是富贵人家玩的,我们这样凭气力吃饭的人,一年才得几两银子,刚够养活自己和家人,哪有闲钱去赌石。”言语中对赌石十分有成见。

石归庭想起在腾冲时听说的周老六的事,觉得有道理,看看那堆毛料,然后又去看各式各样的玉。

过了一会,店主和集玉轩的两个人出来了。“符锅头,玉料的事已经定下来了,两天后你们去埠头装货,我们便可以启程回去了。”

符鸣点点头:“好。”回头对劳成和石归庭说:“我先走了,你们自己逛吧。”

“好,符锅头你去忙吧。”石归庭摆摆手,目送他们离开,回头对劳成说,“阿成,东西也买好了,我们也走吧。”

劳成点点头:“好,走吧。掌柜的,多谢啊。”

那店家微笑着送客:“慢走不送,下回来八莫,欢迎再来店里玩啊。”

石归庭笑一笑:“好的。”

第21章 医者仁心

出了玉珍阁,他俩也没怎么逗留,径直往回走。因为玉石铺子大抵都是一样的,就算是各家收集的玉品质有所不同,但是对于不爱好这个的人来说,没什么大的区别。

刚出了巷子,就发现一个衣着褴褛的十二三岁的黑瘦少年跪在巷口。头天晚上还下过雨,街面虽是石头铺成的,也难免脏污,但他浑不在意。石归庭看他神色哀戚,身前放了块石头,也不像是在乞讨,只是嘴里不停地说些什么。旁边过路的人鲜少有停下来的。

石归庭听不懂当地人的话,问劳成:“那个孩子在说什么呢?”

劳成听了几句:“好像是说家里有人病了,卖一块玉石原料去看病抓药。”

石归庭皱了眉头:“那为何都没人理会?”

劳成说:“这石头没有开窗,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块玉石。再说当地人赌石的极少,没几个人愿意买他的石头。”

石归庭向那个孩子走去:“你这块石头卖多少钱?”

那孩子跪了半天,终于见到有人来问,脸上带了几分希冀,但听到的却是天朝官话,不禁又黯然了,他也不懂天朝话。劳成走过来,用当地土话将石归庭的话重复了一遍。

那孩子伸出两只手,张开十指,说了一句。

石归庭看向劳成,劳成说:“他说要十两银子。”八莫的经济是外来贸易者带动的,所以两国货币是通用的。

石归庭摸摸身上,银子不够,只好看向那个孩子:“我的银子不够。不过我不要你的石头,我是个大夫,你带我回家,我去看看你家的病人吧。”

劳成将石归庭的话翻译给了那孩子,那孩子睁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劳成只得又告诉他:“我们的大夫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他愿意去你家看病。”

那孩子连忙磕了个头,然后抱着那块个头不小的石头站起来,领着石归庭和劳成转入街市后面。原来这八莫小镇地方也不大,只有一条正街和几条小巷,出了街巷,后面就是农田和树林。

那孩子自言名加林,家就住在八莫镇外,家里病了的是他爹。这缅甸的房子和腾越一带的房子格局大同小异,不过穷人住的都是茅草房,甚是低矮逼仄。

加林未进门便叫开来了,几个孩子围上来又散了去。石归庭听不懂说什么,劳成也未翻译,想是无关紧要的话。他兀自打量周围的景象,房前种着几棵漭果、龙眼、荔枝,果实几已被摘净,只有几个青涩的小果挂在上头。加林抱着石头进了屋,那几个衣不蔽体的孩子睁大了好奇的眼望着他们,也不知道怕生。

一会儿加林又空着手出来了,和劳成说了句什么。劳成说:“石大夫,我们进去给病人瞧病吧。”

石归庭进了屋子,因为里头光线太暗,他一瞬间有些失明,过了一会儿才能视物。屋子里很是脏乱,不见女主人的身影,靠墙的木床上躺着一个人。那是个消瘦的中年男人,面色暗红,呼吸短促,喉咙里还隐隐作响。石归庭走过去给病人把脉,脉搏短细不畅,往来滞涩,是肺病,而且病得很严重了。

石归庭一边把脉,一边询问病人的情况,躺着的人说话有气无力的,多半都是那个叫加林的孩子在回答。原来他爹是玉石场的采玉匠人,咳嗽的症状已有小半年之久。石归庭心下黯然,这已经是肺痨了,能不能治好都是两句话了。

加林看他许久不说话,焦急地问了一句。劳成替他翻译:“他问他爹能不能治好。”

石归庭叹口气,放下把脉的手:“他这已经转化为肺痨了,能不能好还是二话呢。”

劳成愕然:“这么严重?加林的娘早就死了,现在只剩下一个爹,若是不能救,这家就只剩几个孩子了。”

石归庭说:“肺痨这病,是很难治的,先别说能不能治好,单是这吃药,这个家庭也负担不起啊。”

这个家可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了,肯定是无法负担长期的医药费。但要如何跟这孩子说明呢?告诉他父亲没得治了,还是鼓励他不放弃继续坚持下去?

加林仿佛感觉到凝滞的空气中的沉重了,急忙追问了几句。劳成看着石归庭说:“他问他爹还能不能救,只要有希望,他愿意花一切代价来救他爹。”

石归庭叹口气:“好吧,我给他开药方。”说罢将随身携带的纸笔拿出来,叫加林端了点水来,将笔头蘸湿,开了个方子,又问劳成:“这八莫有中药铺子吧?能抓到药吧?”

劳成点点头:“有的,也是咱们天朝人开的。”

石归庭将方子递给加林,然后又嘱咐他许多细节。尤其交待他和弟弟妹妹别同父亲住一间屋子了,免得也被传染上肺病,屋子里常通风,别太潮湿,多让他爹在屋外晒晒太阳。末了又往自己怀里摸了一下,拿出一把碎银子放到加林手里,让他去买药。

加林吃了一惊,这个人免费帮父亲看病就算了,怎么还给他银子。

石归庭说:“我也难得来一次八莫,这次遇上你,也算是缘分。这银子是我送给你的,拿去给你爹抓药吧。好好照顾你爹,他会好起来的。”

劳成看着石归庭,想起他在群雄寨几乎赔上自己的性命帮助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现在又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孩子倾囊相助,也是不难理解的。于是叹了一口气,将石归庭的话转达给加林。

加林接过银子,连忙给石归庭跪下磕头。然后又迅速站起来,将原先捧回家的那块石头递给石归庭,说了几句话。

劳成说:“这是加林送给你的谢礼,说是能开得出好玉来。”

石归庭连忙推辞:“既是好玉,就自己留着,说不定你爹还需要卖了它来抓药吃。”

加林听了劳成的翻译,又拿来几块较小的石头,告诉他,自己还有很多。

石归庭坚决不肯收,但是加林执意给。弄得石归庭都出了一身汗,于是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从加林手里拿了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将大的放在桌上:“我拿这个吧,你也别跟我推辞了,赶紧给你爹抓药去。”

那孩子还嚷嚷了几句,反正石归庭听不懂,拿着那块小石头出了门。劳成赶忙跟上。

两人回到八莫街上,劳成终于忍不住说:“石大夫,你经常这么给人看病的?”

石归庭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啊?”

劳成说:“就是一边看病,一边给病人出药费。”

石归庭笑起来:“当然不是。碰到条件好的人家,我也是会收诊费的。其实这次也还是收了,你看这不就是?”说罢抛了一下手里的石头。

劳成不以为然:“你说这个?其实它未必就是玉料,八莫这样的石头到处都是呢。”

石归庭笑笑:“非也,不管是石头还是玉料,其实它就是诊费了。这是那个孩子执意回报的心啊。”

劳成脚下一滞,旋即追上他的脚步:“要是天下大夫都跟你一般仁慈就好了,天下多少穷苦百姓都能看得起病啊。”

石归庭却摇摇头:“都像我这样也不够啊,看得起病容易,关键是要能抓得起药。要是普天下的药铺都多存一点仁义之心,少追求一点利益,那才是真正的造福天下百姓。”

回到马店,符鸣已经回来了。石归庭将从加林那儿得来的石头往桌上一放,然后去洗手,准备吃饭。

符鸣看见那块石头,面色一沉,他在来往八莫多年,岂会看不出这是一块赌石,遂私下叫住劳成,严厉地问:“阿成,你带石大夫去赌石了?”

劳成满脸莫名:“没有啊。”

符鸣指着那块石头问:“那这是哪里来的?别告诉我说是路上捡的。”

劳成看着那块石头:“哦,你说它呀。这是石大夫拿他所有的银子跟人换的…”

符鸣一听火冒三丈,声音也提高了八度:“那你还说没去赌石!”

劳成连忙挥动双手,安抚符鸣的怒气:“老大,老大,别生气,你听我说,刚才我们从玉石巷出来的时候,遇上一个当地小孩…”然后噼里啪啦,迅速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边,末了还说:“石大夫说这颗石头就是那个孩子给的诊金,不管是石头还是玉料。”

旁边一直看热闹的白膺哈哈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石大夫还真是古道热肠呢。”

符鸣的怒气稍消了些,但又有些哭笑不得:“这天下的大夫都像他这样,还不早都饿死了。”

石归庭洗了手回来:“你们在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