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志强很久以后才知道原因。

妹妹如愿跟齐志强定了婚,齐志强参了军。

齐志强想起来,他与淑英,缺吃少穿的,但还是有过好日子的。冬天往灶灰里扔一个山芋,很快就熟了,捡出来分着吃。夏天溜到附近的部队大院里去看露天电影,偷偷地坐在银幕背面的角落里,看到的人与景都是反的。在黑暗里悄悄地牵着手。

那些碎的,亮的,跃动的记忆在濒死的齐志强眼前出现,象是伸手可以捉到。

七七在一旁偎着他问:姨父,你笑什么啊?姨父你是不是要好了才笑的。

齐志强说:是哦小七。转头对大儿子说:你好好待小七,我替你大姨多谢你!

齐唯民点头:我晓得的爸。

齐志强对小七说:姨父要睡一下子。

二姨对孩子们说:叫你爸歇一下,大家也都饿了,吃一点东西。

齐家与乔家的孩子们聚在一张桌上吃饭,齐唯民不时地看父亲一眼,忽然手中的碗咣地掉在桌上,齐唯民说:妈,我怎么看到爸好长时间没有吸气了?

二姨冲到床边,一摸,齐志强的手冷了。

二姨一个人给齐志强擦洗,换上一套新的春秋衫裤。

齐志强腹水,肚子涨大如鼓,上衣只能扣上两粒扣子,脚上穿上白布袜子,脚肿涨了,鞋子好容易才套上。

二姨一边做着一边说:你到底还是念着她,那么你当时为什么答应娶我呢?你看看你,对哪个都厚道,唯独对我不厚道,你一走,叫我们一家子女人小孩怎么办?你是不管了,急着跟她去团圆了。不过你还是给我留了个好儿子,我儿子会替你待我好的。

孩子们和乔祖望都进来了。

齐家的孩子们低低地痛哭。

二姨对齐唯民说:民啊,替你爸暖暖脚。

却见乔七七挨到姨父脚头,抱住姨父的脚,把脸贴在那雪白的鞋底上。

二姨终于漫声长哭起来。

这一年,这一个多事的夏季,幸福与痛苦,希望与绝望,明亮与黑暗,喧闹与死寂,笑声与泪水,纠缠交织,挟裹着齐唯民一家,也笼罩在乔一成的心头。

如同一台戏,有一老生,抖一把长髯,叹一声:苦--啊,然后,待要细说时,却还是不--提--它--了。

15

乔祖望说,齐志强是个好人。

不过好人都不长命,还是不要做好人。

乔一成对老爹爹的这种论调嗤之以鼻。

乔祖望永远不会明白,替别人活着的人的心思。

他只替他自己活。

乔一成想,我也不能光替别人活。

我先替自己活,再替别人活。

齐家的顶梁柱倒了,还算好,齐志强是市劳模,厂子里给了一笔抚恤金,二姨说,坐吃山空总是不成的,这钱还得留给儿子将来讨老婆的。她央求居委会,给自己安排一个工作,居委会同意了。

二姨接下了打扫这一带三条街的卫生,包括一间公厕的清扫与保洁的活儿。

齐唯民说,他不会要家里给付学费,可是一年级生按学校的规定,是不能勤工俭学的,可以申请补助。齐唯民的班上,这一年考进了几个农村的孩子,刚开学没多久,就有两个退学了,家里太困难,上不起了。

齐唯民断了申请困难补助的心,每天一大早,赶回家去扫了街再去上课,下午下了课再跑回去帮着妈妈给公厕保洁。

二姨对齐唯民说把他养大是要给家里争脸的,不是为了淘粪扫大街的,头一回齐唯民扫街,就被二姨用大扫把在背上狠拍了两下。齐唯民还是坚持着,每天帮母亲扫街冲厕所,他的小尾巴乔七七拖了根秃秃的旧竹扫把跟在他后面帮忙,那竹扫把的棍子实在太长,乔七七只及它一半高,齐唯民干脆把绳子把它拴在七七的腰间,七七拖着它刷啦刷啦神气地在小巷子来来回回。

邻居们都说二姨虽然中年丧夫,拖儿带女的,但有齐唯民这么个好儿子,也算是有福气的人。

也不知怎么的,有记者知道了这件事,脖子里头挂着相机来采访了,是个颇标致的年青女记者,烫了一头卷发,对着干活儿的齐唯民咔嚓咔嚓一通照,还追着齐唯民问问题,说是要写一篇“扫街的小状元”的社会新闻,被二姨看见,冲上去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恶骂。那女记者被骂得懵了,待到回过神来,也骂开来。一个方言一个普通话,一个村俗语一个文明词儿,好一通大吵。

好容易被众人劝开了,女记者气呼呼地走了,二姨还赶上去,叫道:你要敢登到报纸上揭我家的短,看我不打到你们门上去,什么他妈妈的记“载”。

回头对无可奈何的大儿子说:这种女娃真要不得,将来你讨老婆,讨什么样的也别讨一个记“载”。乔七七问:阿哥,记“载”是什么呀?

齐唯民摸摸他的头哄他:记“载”就是卷卷头发挂“咔嚓”的人。

这以后,二姨倒索性由得齐唯民替她做了那份工,自己摆了个报摊,兼卖香港明星的小画片,报摊正摆在一间中学的附近,那小画片倒比报纸好卖,一到放学时,女学生全涌上来挑挑捡捡,二姨没看过电视剧,倒把许文强冯程程霍元甲赵倩男认了个清清爽爽。

日子也这么过了下来,没有更好,却也没有更差。

乔家一家子,也是一样,可是近来,乔二强却叫乔一成更操心了。

这孩子,几门课加在一起才满百分,在把烧毁圆明园的人写成是日本鬼子之后,终于叫学校给劝退了。

他才十五,这么闲在家里,成天跟大男孩子们混,乔一成急得头上长了这一辈子的头一根白头发。

这是八三年,严打开始,乔一成听人说,有的地方,是给了指标的,为了凑人数,有的厂子里把在厕所墙上写脏话的小青年都抓了,一判就是五年,还听说四川有个小伙子,跟同伴打赌去亲女孩嘴,结果真的去亲了过路的一个女孩。被抓后,还真的被判死刑,枪毙了。活跳跳的一条命,一个玩笑之后,就没了。还有十来岁的孩子抢个电影票也给也是10年20年的判,15年以上的都拉到沙漠的监狱里去了,根本没地方跑。进去的时候就只抢张电影票,出来的时候,啥都学会了。

这个二强,不争气,又没脑子,傻了叭叽的,万一真的出点什么事,妈妈的灵魂在地底也也要不安的。

乔一成的眼睛几乎长到了乔二强的身上,家里的事儿太烦太多,两次晚上回家,被辅导员查到没在宿舍,很快就丢掉了刚刚到手的班手职务,气自然是气的,可是,总比让兄弟坐牢枪毙好吧,索性以家庭困难弟妹小要人照顾为由,申请了走读。

事到临头,乔一成完全记不得那个先为自己活着的决心了。

二强起先跟大哥还有点倔头倔脑的,偶尔,晚上,还是磨磨叨叨地想到牛家看电视,可是一看大哥的黑口黑面,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

乔一成也有点不忍,陪着二强到居委会小院里去看那台小小的十二寸黑白电视。乔一成心里头存了个奢望,好好存点钱,自家也买一台电视机!

一个消息睛天霹雳一般地传来,牛家的孩子牛野被抓了,流氓罪,集体搞不正当男女关系。因为他伙着一群男孩女孩关起门来“跳光屁股舞”,(其实就是贴面舞)也不知被谁告发了,警察来了抓了人,半个月的功夫就判了,牛家爸爸花了老多的钱,还是判了四年,给送到大连山改造去了。听说那天晚上,牛野家的录音机放的就是邓丽君的歌,叫《甜蜜蜜》。

乔二强吓坏了,做了半夜的恶梦,乔一成被他闹醒了,开了灯看,二强一额的冷汗,眼睛黑蒙蒙地失了光,盯着屋顶,三丽也被吵醒,掀了隔着的花布帘子伸头过来看。

女孩子们渐渐大了,这间卧室拉起了一道帘子,将她们的床铺与哥哥们的隔了开来。

乔一成扯起衣袖狠狠地替二强擦了汗,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不听我的话。

二强从此安静下来,烧掉了抄的整本的邓丽君的歌词,不再出门,太闲了,把家里存的几十本破旧的小人书拿出来,舔湿手指头翻书页,一本一本看了个滚瓜烂熟。

偶然的一个机会,乔一成看见乔二强拿着报上登的一则菜谱看得欢,还象模象样地学着做了。一成有了主意,跑到书店买了两本有彩图的菜谱,丢给二强,二强当宝似地拿去看了,遇到不认得的字,还晓得查查字典注上拼音。然后,捡着那原料容易找又便宜的学着做。

一天三顿油烟熏着,饱饭吃着,这孩子竟然还是瘦得麻杆一样,也不知那饭食都吃到哪里去了,好在,个子倒拔高了,眉目也展开了些,不那么缩头缩脑的倒霉相,新留了稍长一点的头发,竟然是个象样的少年了。

乔三丽这一年十三岁了,上初二。

这姑娘性子始终有点怪怪的,只有在她大哥面前,才有两分笑模样,对别人总是答搭不理的,二强说他“死样怪气”,若惹着了她,她冷不丁地骂起来,语速清晰飞快,钢刀削萝卜似的,吓人一跳。

一成那天下午没课,回家打算趁着好太阳把入冬的衣服被子晒一晒,天眼看着就冷了。

进了卧室,刚打开旧木箱子往外拿东西,忽然觉得角落里索拉索拉地响,一成的近视眼看过去,黑麻麻的一团,还在蠕动,吓了天大的一跳。

再定睛一看,好象是大妹三丽。

在哭。

乔一成心里咯噔一下子,多年前带着腥臭味的记忆突地在心头一烫。

乔一成都不敢走过去,木呆着站在原地问:三丽,你......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三丽细小的哭声断断续续,喘不上来气似的。

乔一成心里急得泼了热油似的,但也不敢催她。

哭了一会儿三丽突然说:“哥,我要死了我不行了我流血了。是不是以前被坏人在身上做了坏事长大了就会流血流死?哥我冤死啦!”

三丽说得太快,乔一成好长时间陷入真空状态,然后才听见自己脑袋瓜子里卡卡作想,终于一点点明白过来。

十九岁的大学生乔一成,算得上是一个小小知识分子,可是却完全不知道如何给自己的妹妹讲解一点浅显的生理卫生知识。他的那点知识,是早两年挤在母校的生物教室里,拉了窗帘,分男女生两场,在老师一言不发中鬼鬼祟祟地看了一场生理卫生影片得来的。

也没敢看仔细,时不时地转过眼去,看那四周一团团黑乎乎的动物标本。

再说他看的是男生场,跟女孩子怎么说?

他张不开这个口。

他只好跑出去,找一个厚道一点的邻居阿姨过来,也不说是什么事,就请她看看他大妹。

那阿姨进屋半天才扶着三丽一道出来,唏嘘不已,直说没妈的姑娘家真可怜。

乔一成自这一天后就没正眼看过三丽,心里说不上来为什么堵着一口气,鱼骨头似的上不来下不去,干脆连着五天没有回家,晚上就跟要好的同学在宿舍里挤着睡。

周六下午放了学,刚出教室门就看见二强带着妹妹们在外面等着,二强迎上来委委屈屈地说;哥你怎么不回家?我没惹你生气啊!

三丽跟在二强的后面,这一天她打扮得格外齐整,穿着略有一点掐腰的小棉袄,黄色灯芯绒洗得泛了色,成米白,梳着两根粗粗的麻花辫,清新得象枝头刚打的一个花苞,笑得眯眯眼望着乔一成,四美尖嗓门儿叫:大哥,大哥,带我们吃馄钝去呀。

周围来来往往的同学们,都转头含笑看着这几个小孩,大约是觉得他们好玩。

这一排三个小孩,从高到矮地排着,是一个并不完整的音阶,拙而朴的,老祖母唱的童谣一样。

乔一成这一会儿觉得,兄弟啊姊妹啊,再烦心,哪里能躲得掉?

人躲得过初一,心躲不过十五。

第二年,乔三丽也该中考了。

她的成绩勉强还行,乔一成问她有什么打算,这十四岁的小丫头,主意明确思路清晰。

她说,按她的成绩,考大学得费牛劲,别说师大,大专也未必能考上,家里再供一个高中生也是个不小的负担,不如读技校,学费低,读两年半就能出来工作。

于是乔三丽报考了纺织工业学校,并且考上了。

四美也上了中学,成绩跟她二哥二强有得一拼,因为爱看电影,把《火烧圆明园》那片子看了五遍,好歹知道圆明园不是小日本烧的,是八国联军烧的,哪八国就不晓得了。

齐唯民的二弟这一年也满了十八,他成绩一向不太好,料定自己是上不了大学的,进了父亲的厂子做了学徒,一个月可拿十三块钱,把二强给羡慕坏了,央求父亲也给他想想办法,找一个工作。

乔祖望说:你爸爸自己的饭碗都快端不稳了,你再等两年吧,反正是吃货,再白吃你爸两年,到你十八岁你老爹爹可就真的不管你了。

二姨坚决不许齐唯民再扫街,她的小报摊上名星小画片的生意越来越好,附近学校的女学生们都知道她这里的货色最全,都爱跑到她这里来买。

七岁的乔七七上了一年级,放了学就跟着二姨一起守摊子,坐在小板凳上,下巴墩在摆摊用的长桌上,人一逗就笑,再一逗就躲到长桌下面去了,女学生们都喜欢他得不得了。

乔一成上了大三,学校里调来一位新老师。

是文清华。

文老师居然一下子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乔一成觉得,日子慢慢地好过了。

象窗上厚重的窗帘一点点缓慢地拉开,透了光进屋来。

16

与文老师的再度相遇,再度成为师生,乔一成觉得,生活里有光影浮动,他跟他一直敬佩喜爱的人慢慢地接近,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他会成为文老师一样的人。

文清华在学生中很受欢迎,他刚刚三十岁,正是男人最好的年纪,学历好,家势好,性格从容温和,赢得了许多女学生与年青女助教和讲师的爱慕。他没有结婚,似乎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有女朋友,慢慢地,有人会说,他多少有点怪气。他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里,周末也不见他回父亲那里,总是独来独往。

但凡有一点点关于文老师的闲言碎语出现时,乔一成总是第一个板下脸来请人住嘴,他象维护自己的名声一样维护着文老师的名声,不能忍受一点点的污点崩溅在他心目中的最端正而理想的存在上。

学校严禁谈恋爱,然而,那种年青的,丰沛的,旺盛的,躁动的生命力是无论如何也阻不了的,乔一成的班上已经有好几对了,还有几对是跟外系的同学,大家心照不宣,相互掩护,玩强得如同石头下的野草。

相比较而言,乔一成是一个很闷的人,虽然他面孔周正,成绩也不错,但是女孩子们会觉得他阴沉沉的,不大跟他接近,他好象生活在一个夹层里,上下不靠,但是自得其乐。

乔一成是班里最早在外找临时工贴补日常开销的人,大二的暑假,他就在一家小餐馆里找了个厨房打杂的活儿,每晚六点到十二点,隔一天上一次班,周末比较忙的时候,中午就要去,当然钱也会多一些。

乔一成上大三的时候,他们学校的后门那儿开了一溜书店,乔一成常去蹭书看,一来二去,跟一个书店的老板混熟了,每周两个晚上替他看店子,这么一来,难免会碰见同学或是老师,大家这才发现,原来他离群索居的,是挣钱去了。因为钱来得不易,班里有时组织一些活动什么的,要额外交一些活动费,乔一成多半是不参加的,同学们觉得这个人有点儿抠,小男人气,再有活动,也不大叫着他了。

尽管乔一成把自己划在了同龄人之外,他还是快活的。

他有点象热水瓶,内里滚热着,外面摸上去总是冷的。

文老师冷眼看着这个孩子,看着他与同学的那一点点隔膜,这孩子还象小时候一样,姿态别扭地守着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文清华总是有意无意地在他看店的那两天去那家小书店找书,跟乔一成交谈两句。

快过五四青年节的时候,文清华买好了书,随意地说起班上组织的远足,乔一成说他也知道,是要去阳山碑才玩儿,文清华问乔一成为什么不去,乔一成说,家里还有事。

文清华笑,说:你的弟弟妹妹们也不小了吧?

乔一成说:其实还小,小妹妹才十三。

文清华好象忽然想起来似的,拿出两卷胶卷递给乔一成:家里现成的,再不用,要失效了,正好给你们,你跟着一块儿去玩玩吧。人跟人,太近了故然不好,太远了,也不好。

就象你看一幅画,太近了变形,太远了模糊,不远不近,才能看出明暗虚实来。

乔一成答应了,然而心底里,起了一点微妙的牵动,文老师似乎不该是这样一个小心拿捏的人,他一直都记得,小的时候,他在窗外看老师,老师转过脸来对着他时的那张笑脸,温和宁静,全无防备,无限接纳。

乔一成从这一天起,接受了文老师的建议,开始跟同学们一点点地接近,到学期过半,班里班委换界时,乔一成被推举为班级生活委员。

二强十七了,终于进了工厂做学徒,摆脱了待业青年的尴尬身份。

说起来,这一回倒真是乔祖望的功劳。

乔祖望偶遇当年父亲开理发铺子时收的一个学徒,这人算起来是乔祖望的师兄,结婚早,大儿子快三十了,居然混得很不错,在工商局工作,正经是一个公家人,乔祖望央求师兄给二儿子想个办法安排个工作,师兄拍胸脯答应了,一个月以后,果然给二强安排了。

乔祖望给乔二强虚报了一岁,把他送进了一家印刷机械厂,工种是钳工。

乔祖望为此得意不已,边喝着酒边说:看看看看,还是得靠你老爹爹吧?你老爹算不得有大本事,野路子还是有两条的。

十七岁的乔二强,当上了工人。

厂里给新近进来的这批小青年一人安排了一位师傅,二强的师傅是个女的,正式见面那天,她来迟了,看着其他人恭敬地跟着自个的师傅走了,二强孤伶伶地扎着手站在车间空地上,等着人来领他。

来来往往的师傅们问:这个小孩儿,你的师傅是哪个?

二强就答:是马素芹。

那些老工人们就笑,说:咦,这个娃儿蛮有福气嘛,给一枝花做徒弟。

二强正疑惑间,车间大门处跑过来一个女人,身材瘦长,背着光也看不清脸孔,只见她一边跑一边往胳膊上套着护袖,往头上戴着帽子。

跑得近了,那女人四下里看,就有人喊,一枝花,你的徒弟侯你老半天了,快把人领走吧,看看小后生家等得脖子都长了。

那女人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二强一眼,低声说:走吧。

二强老老实实地跟在女人的身后往钳工车间去,都不敢抬起眼皮来看人,头一直低着,只看见女人穿着一双旧的黑面搭绊布鞋,挺干净,但鞋边绽了一点口子,穿了双紫色起暗花的晴纶袜子。

出乎二强的意料,钳工车间以女性居多。刚才已经有人领过来了两个新青工,都是年青的女孩子,冷不丁过来一个男娃,车间里起了一阵喧哗,女人们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嘻哈着,声音又脆又亮。

马素芹,你好命噢,分到这么一样嫩相相的小徒弟,男娃头,以后重活你省事啦!

就是就是,马素芹你老牛啃嫩草啦!

哇哈哈地一阵笑。

乔二强新剪的头发,细长脖颈间青青的一片,细长眼,窄脸,白布衬衫蓝布裤子,还真是不难看。

又有男人插进嘴来:马素芹有了小伙子,更看不上我们老白菜棒子啦!

就是就是,眼皮子夹都不夹你!又是先前那个哇哈哈的女人声音。

二强从小在邻里间听惯了这样的俗话,可还是不好意思,躲没处躲藏没藏的,觉得连手脚都多余,活象田里插着的稻草人似的任人参观。

马素芹也笑,声音却低沉许多:你们看着眼红吧?我告诉你们说,这是羡慕不来的。

竟是一口的北方话。

二强鼓足了勇气偷眼看过去,看到一张白净的脸,瘦长,眼角微微上挑的眼,有了两分岁月的浅痕,然而看出来是曾经鲜亮过的。

二强倒抽了一口气。

厂子里按规矩发给小青工一人一身深蓝的粗劳动布工作服,二强兴奋不已,下了班也没舍得脱,直接穿回了家。

一回家碰见刚回来的乔一成就凑上来说:哥,我在厂里有个师傅,是个女的,你猜她长得象谁?

乔一成斜着眼跟他开玩笑:象刘晓庆?还是象李秀明?

二强说:象妈!

二强说完就笑,乔一成骂他看走眼了,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兄弟俩开心地闹了一会儿。

乔二强每天早早地起床上班,兴头头的,更叫他快乐的是,半截子回来了。

早些年二强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小东西,没养两天又不见了,现在,又回来了。

二强一眼就把它给认出来了,它已经长成了一个细长身条儿的大猫,缺了半截的尾巴轻轻地灵活地摇动。

青年工人乔二强蹲下来,摸着它有点脏兮兮的毛,说:你这个嫌贫爱富的东西!又回来了?

都说家有余粮才养猫,猫回来了,说明乔家的经济条件真的好了一点。二强每月可以拿十三块钱了。

这里乔二强高高兴兴地,乔四美却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痛苦。

那天她一放学,便扑在床上呜呜地哭起来,把兄姐们都吓了一跳。

三丽问她:你怎么啦?

四美的头埋在枕头里,不清不楚地哭诉:蓉儿死啦!她怎么可以死!怎么可以死!

乔一成吓坏了:哪个死了?你同学?

四美不理大哥,捶着床板继续哭:那个混蛋男人,那个混蛋男人,他把蓉儿害死啦!害死啦!

乔一成急得头顶冒火:你在说什么呀?是谁害死了谁?

三丽拉住一成,说:没事大哥,你别管她,让她抽风。

乔一成问:到底谁死了?

三丽说:翁美玲死了。

乔一成一口气突地就松下来:翁美玲死了你哭什么?你哭得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