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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明月,方圆四十九里,直达历山,地点就在京都城郊。

建造者先是从遥远的地方运来奇石,处处精心规划好了,由全国最出色工匠垒叠成各种形状。接着从山上引来甘美的泉水,造成人工的流觞溪水,比着天上的银河修葺。更别说园内飞阁步檐,无一不有精美的雕绘;斜墙磴道,全都挑选了斑斓的彩石铺设而成。

七宝此刻所站着的地方名叫莲花台,台下就是人工建造的瀑布。即便是身在旁观者的位置,七宝也不得不为设计者的匠心独运而感到由衷的赞叹。从开阔的台上看下去,瀑布下游,已经是众多衣饰华美的公子哥饮酒取乐的宴会。

这座天涯明月,原本是孔家家主孔郁之赠送给爱妻海明月的一座美轮美奂的园林,可惜,孔家覆灭之后,这座园林被先帝御笔一挥,轻轻松松赐给了明亲王。而海明月,也从孔家的主母变成了先帝的爱妃,如今的海太后。

色香散尽,物是人非。

七宝跟着贺兰雪走下莲花台,她不想来,一点也不想来。但是哥哥要来,他一定要她来。

贺兰雪脸上依旧微笑着,仿佛并没有察觉到她心里的忐忑不安。

瀑布下面就是流杯池,九曲连环,只需放一只酒杯入水,就能稳稳当当地漂到下游,再由侍女供奉到各贵宾席上。本来贵族也都好席地而坐,仿风雅逐清风,可惜明亲王世子痛恨那些平民的玩意儿,坚持要布上席位,以示区别,客随主便而已。

七宝坐在贺兰雪下手边,很不自在地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注视。

京都的公子哥儿向来喜欢欣赏美女,更何况是七宝这样的美人。在场的当然有很多的闺阁千金,多是跟随家中的兄长而来。其中有几位还是七宝在锦绣院的旧识。

恩,虽然她们看着七宝的表情不是很友好。谁让七宝同学很不幸地坐在了贺兰雪的身边呢?坐在众多千金小姐目光汇聚的集中点,七宝顿时有变成刺猬的错觉。

她不自在地挪了挪。

可惜贺兰公子出身于最有名望的贺兰家,本人又是极端出色的一个人,七宝躲到哪里去,都还是在众人瞩目的焦点。

七宝看见了坐在同一边靠后点位置上的贺兰怜,她正微笑着向她点头,目光轻轻扫过贺兰雪,脸颊上嫣红一片,很快低下头去,闺阁典范就是不一样啊,七宝心想。可是,她身边的那两个男子,怎么都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看。其中年长的那一个还好点,似乎不过是好奇而已,可是另外一个,就…

一副色迷迷的样子…色迷迷…

其他的七宝就忍了,关键是那个家伙一脸痴呆状,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就像西门兔子饿了好多天以后,突然看见了香喷喷的胡萝卜。

七宝很不幸的成为了贺兰茗假想中的胡萝卜。

这其实就是变相的相亲大会,借着饮宴为名,让贵族的公子小姐们彼此结识。以前贺兰雪从来不会带七宝参加这种场合,可是今天却突然一反常态,让七宝心中生疑。

贺兰茗一脸痴呆地盯着贺兰雪身边的小美人。“哥,给我去提亲!”他眼睛珠子好像长在了七宝身上,抠都抠不出来。

贺兰景当然也看见了七宝的相貌,虽然暗自赞叹了一番,但是不过出自男人天性中对美女的欣赏,却没有不轨的心思,一来他早已娶妻纳妾,安家立室。二来他深知贺兰雪对这个女孩的重视,主意不可能打到她身上去。可是,贺兰茗就没这个眼力了。

贺兰兄妹两人对视一眼,暗暗叫苦,这个呆子莫非又要发病!早知道不让他跟着,如果在这种日子闯出什么祸事来,可如何是好?在京都众多家族中没了面子不说,得罪的若是贺兰雪,那在父亲面前,连他们都要跟着一起受到责罚。况且这不比在家中,明亲王世子的宴会,出一点差错他们都要跟着遭殃。

贺兰茗抢了不少美人在府里,可是跟七宝的相貌一比较,他突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啧啧啧,这个小美人一来,他就盯上了人家,看得目不转睛,十分入迷,当初以为金刀公主就是大美人,跟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一比,好似又逊色几分,毕竟还是年轻好啊…贺兰茗一拍桌子,这个美人一定要弄到手!

他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决心,感觉热血沸腾,十分有劲儿,苦于不能上去跟美人搭讪。贺兰茗心中十分着急,贺兰雪在那儿坐着,他还真不敢上去跟美人儿说话。

咋办捏?

暂时按兵不动,伺机接近小美人,贺兰茗一边咽口水一边低声道:“真是美人啊——”

贺兰怜恨不得没有这样丢人现眼的兄长才好,这时对面座位的一位公子向她投来倾慕的眼神,贺兰怜柔柔一笑,眼神不由自主飘到贺兰雪身上去了,目中所及贺兰雪虽然神色淡淡,但是光是那份成熟的风仪,足以令她怦然心动。

旁人再好,怎么比得贺兰公子。

“会害怕吗?”贺兰雪压低了声音问七宝。

七宝摇摇头,露出一个笑容。

美人笑了,贺兰茗要晕了,他突然反手拍了一掌,引得贺兰家兄妹对他怒目而视,“我想起来有句话来形容这个小美人最合适不过,这美人一笑啊,就如花开迎风,月入歌扇,那是一个妙不可言啊——”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十分沉醉。

这都是哪里来的淫词艳曲,唉,贺兰家兄妹的心一直提着,这种混帐东西,怎么偏偏是贺兰家的人,冤孽啊——

贺兰雪闭目微笑,以他的武功修为,怎么会听不到那边色狼的痴呆之语。可是他一直面带微笑,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七宝当然是他珍藏许久的宝贝,但是现在有人要从他身边带走她,却也未必那么容易。他的法子多的是,对于七宝而言,他跟海蓝都是她亲近的人,既然自己是她…哥哥,那么海蓝的表白,七宝不可能不放在心上,如果七宝的眼界开阔了,知道这世界上好男人多的是,那么她也未必会这么快答应海蓝的求婚,至少她会犹豫一下,至少她的选择会很多,她生得这么美,这么可爱,当然不会只有一个海蓝可以考虑。

这是贺兰雪想到的第一个主意,无论如何,只有先隔开七宝跟海蓝,才有彻底分开他们的机会,总好过七宝一成年就立刻被别人带走要好得多。可是,他心里却并不好受。那些公子哥把眼睛盯在他心爱的七宝身上,贺兰雪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当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如果不是海蓝非要从他身边带走这个宝贝,他断断不可能将她展示到众人面前。看到那边那个蠢人竟然敢色迷迷地盯着七宝看,贺兰雪心里实在是气到极点;众人对七宝的十分关注欣赏,不但不让他放心,反而让他怒气涌上心头;眼看七宝对这里的一切十分好奇,他心里又闷闷的说不出哪里难受;现在他对自己的行为也不确定了,不知道所作所为是对的还是错的,这步棋走对了还是走错了,也许无形中给自己带来了更大的麻烦,引来了更多的觊觎者,贺兰雪心里又很是恼火。

当真是无法形容。

明亲王世子站在莲花台上,右手扶着栏杆,向下望去,一眼便看到坐在贺兰雪身边那个娇俏的小姑娘,他咬咬牙,这个贱民一直都没有认出他来,上次竟然还出言讽刺他,今日一定不能轻易放过她!

他心里隐隐有几分兴奋,感觉这个聚会一下子有趣起来,让他期待万分。

七宝好奇地端起眼前的酒杯,就着阳光看里面七彩的颜色,身旁贺兰雪照旧是饮茶,与他们并不相同。七宝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似乎发现了这酒杯中的秘密,对着阳光反复照个不停,七彩的颜色落在她脸上,分外动人。

二四

贺兰怜是个十分美貌的女子,一颦一笑,顾盼生姿,一眼看上去就是个令男人顿生我见犹怜之感的美人。

她低头向明亲王世子行礼。勃日暮虚扶一把,“贺兰小姐千万不要客气,招待不周,请多多担待。”

两人一打照面,贺兰怜的脸上红云顿起,似羞似喜,十分迷人。

勃日暮嘴角笑意温柔,示意众人不必起身,他走向主座。经过贺兰雪的位置,两人淡淡打了个招呼。

贺兰景在一旁看了十分欣喜,有门儿有门儿,如果小妹能够成为明亲王府的儿媳妇,那将来就是堂堂的明亲王妃,这也是贺兰家与皇室关系加固的大好事。如果明亲王世子对小妹有意,那真是一件十分的美事。他转头看向贺兰怜,见她虽然脸红,却没有其他的表情,看不出是什么心意,还是回去禀告了父亲,再叫她嫂子去探探她的心思才好。贺兰景心里已经打了个转,面上却笑意盈盈。

勃日暮双手轻捧酒杯,向众人致礼道:“我常年在外,难得归京,能邀请到诸位,当是明亲王府的荣幸,还请各位今日开怀畅饮,不醉无归。”

众人纷纷起身回敬。

七宝咂舌,这人怎么像换了个人一般,端得这么文质彬彬,跟那一天那蛮横无理的样子,完全不同,他今天这样才当得起与哥哥齐名的美誉,像他那天一样无礼,简直要怀疑是不是被鬼附身了。

席间不断有公子向勃日暮敬酒,他都含笑饮下,与对方亲切交谈,看来半点没有生疏的样子,游刃有余,给众人留下的印象都非常之好。言谈间众人的话题从诗词文章、丝竹琴曲、飞鹰走狗,蹴鞠骑射扯到其他地方的风土人情,地方物产,勃日暮无一不精,无一不通,只是无论别人如何将话题往政见上引,他都极为轻巧地将话题带到吃喝玩乐上来,对当今朝廷上的时局仿佛毫不关心,倒叫众人摸不清头脑,不知道这明清王世子到底几斤几两,不知他到底是否和他爹明亲王真的如传闻中那般不合。

男人和女人的想法必然不同,千金小姐们的态度则完全不一样,她们并不特别关心这明亲王世子到底跟哪个家族走得近,她们只关心他如何风度翩翩,温柔体贴。明亲王世子如今在她们心中倒是知情识趣的翩翩贵公子,跟那个一脸淡漠表情的贺兰雪简直天上地下。虽然对贺兰雪的风姿仪态,众位千金都有所青睐,可惜她们毕竟不是蓬门女子,做不出她们那种讨好逢迎之态,反而要让男人将她们碰在手掌心里,这明亲王世子言谈间十分体贴温柔,正是合她们心意。

勃日暮刚刚对右下首的一位李家小姐示意,接着又对那边眉眼温柔的某某郡主含情脉脉,七宝看了真是叹为观止,这人简直就是孔雀,随时随地开屏,她想笑,又不敢笑,所以借吃糕点的机会把笑意都给掩藏了起来,腮帮子鼓起来也就看不出来咧嘴笑的模样了。突然有一只手捏了捏她的掌心,七宝诧异地抬头,贺兰雪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嘴角却带上了一分笑意。

用过餐点,侍女们撤下了宴席。这时候轮到小姐们退场了,下面是公子谈天说地的时间。贺兰怜过来邀请七宝一起去参观园子,七宝看了一眼贺兰雪,他轻轻点头,七宝才高高兴兴地跟着贺兰怜走了,再呆下去她就要笑死了,那只孔雀一直不停地四处放电,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很华丽。

太佩服了——

勃日暮眼睛的余光一直轻轻瞥着七宝,发现她似乎很不以为然,他心中不悦,半点没有在脸上露出来。这时候小姐全部退场,他轻轻击掌。

重头戏在后面,不是淑女们应该看的场面。

丝竹声起。

一荷巨大的莲叶托盘在九曲连环上临水而卧,上面匍匐着一位妙龄少女,她先是羞怯地给明亲王世子行礼,抬起头来时候众人才发现她眉如新月,肤如凝脂。美女在荷叶上翩翩起舞的瞬间,已经有人认出这位美人正是京都近两个月来风头最劲的名妓香云,她因色艺双佳、技压群芳而受到公子王孙,豪门巨贾的重金追捧,可惜实在是太红,任何人想要见她一面,捧着白两黄金尚且需要候上半月,可是明亲王世子一回京,居然请到这位美人出场,真是大手笔。

美人献舞,当然让人心动。尤其这位美人还是身披薄纱,媚态毕现。

可是贺兰茗对于这些风尘女子已经看惯,再美也不过是玩物而已,刚才看到七宝才觉得清纯的闺阁小姐原来是另外一种滋味,他早已心痒难耐,借着尿遁的接口偷偷跟了出去。

却没有逃过有心人的眼睛。

七宝跟着一群千金小姐参观这座大园子,所到之处见到的雕栏画槛,莫不是极为精巧华丽,宛如仙境,纵然各位小姐都是出身名门,也不免惊叹这孔家当初该是何等风光,连一所园子都如此华丽,只是看在七宝眼中,又是另外一番感觉了。

这些小姐身娇肉贵,没两步都说累,于是在一边侍候的侍女们就领她们去休息。七宝悄悄松了一口气,她向前来邀请一起走的贺兰怜摆摆手,示意她先行一步,贺兰怜点头,跟着那群人离去。七宝只是不太习惯那些千金小姐冷嘲热讽的模样,她感觉自己格格不入,也许自己就是平民的命,即便穿着同样美丽的衣服,也不可能成为千金万金。

七宝避开跟随的侍女,走到凉亭休息,看着那上面题的“明月”两个字怔怔出神。天涯明月,天涯明月,孔家是不是就只剩下七宝一个人了呢,只剩下她了,七宝坐下来,托着下巴盯着亭外松树上的小鸟看了半天。

总是别人认得她,她谁也不认识。这滋味,是不太好受的。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海蓝却没有来。

早知道把西门兔子带来,可惜是宴会,也没有胡萝卜,哥哥也不肯让她随身带着只兔子到处跑。突然一只手掌落在七宝的肩膀上。

她吃了一惊!

“小姐不要害怕!我也是贺兰家的人!”

七宝看了来人一眼,正是在宴会上死命盯着她瞧的那个家伙。这人不但眼睛直勾勾的,连面上都带着点痴缠,身上还挂着几个花花绿绿的荷包,拇指上戴着个墨绿的大扳指,看起来倒十足的富贵,不是贺兰茗又是谁。

“我是贺兰茗,小姐不要走!唉,小姐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哪!”贺兰茗急急忙忙上前挡住七宝的路。

“有坏人说自己是坏人的吗?”七宝眨眨眼睛。

“这个——”贺兰茗有些微发窘,看着七宝脸上涨得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拦我做什么?”七宝眼波流转,十分灵动,看得贺兰茗目光炯炯,一点都不舍得移开。

“我…我…恩…我——”贺兰茗支吾了半天,平日里对付那些烟花女子的赖皮样半点都使不出来,生怕吓到了眼前这个小美人。她跟那些女人不一样,他一时口干舌燥,反而不知道如何应付。

七宝逼近他一步:“你待怎样?”

贺兰茗一把拉住七宝的手,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小姐,贺兰茗对小姐一见钟情,决定此生非你不娶,万望小姐成全了此番心意!贺兰茗对天发誓,如果娶得小姐,再也不去花街柳巷,不,呸呸,再也不寻花问柳…欺男霸女…呸…也不对,以后对小姐一心一意…”

七宝目瞪口呆。

手还真就被这家伙亲了一口,他跪在地上,乐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

七宝以为他是个色狼,谁知道他竟然是这样子,七宝真是哭笑不得,这叫什么事儿…

“看不出来茗公子如此深情,在宴会上就如此迫不及待啊——”一个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

七宝的手背被一把十分华丽的扇子挑了起来。

贺兰茗眼睁睁看着那只十分美丽诱人的手从他手心里被挑出去,不由对来人怒目而视。

还未看清脸,恶言已经出口:“丫丫个呸的,敢管本少爷的闲事!”

二五

扇子很华丽,扇骨是用上好的象牙片打磨而成,镂空雕刻出美人图。

贺兰茗话刚说完,一看清来人的脸,他顿时脸色煞白,眼前言笑晏晏的华衣男子,正是勃日暮。贺兰茗再大胆,侮辱皇族的罪名,却还是担不起。

只是美人面前,他又不想露出怯意。这里进退维谷,不知道如何是好。

勃日暮轻轻一笑,“茗少怎么还在这儿,你兄长到处找你,可别误了正事。”

他若有若无地看了一眼七宝,仿佛在说,碍事的人就是她一般。哼,七宝不愿意与这个人多说话,转身便走。她一走,贺兰茗就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告退,生怕勃日暮反悔,将侮辱皇族的罪名扣在他脑袋上。

勃日暮的扇子自在地摇了摇,向七宝离开的方向而去。

七宝脚下越走越快,可是勃日暮的脚程岂是一个小姑娘可以抵得上。很快他就挡在了她身前。在她眼中,勃日暮是比贺兰茗更讨人厌的家伙,简直可以说的上是面目可憎。

七宝刚才几乎用了最快的速度避开他,可是他却没费半点功夫便赶在了她前头,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七宝的后背出了一点汗,暖风吹来,反而添了几分凉意,那衣衫贴在后背上十分不舒服。七宝也不言不语,想从他身边避开,谁知道被他一把抱在怀里。

“你做什么!”七宝惊惶,这里十分僻静,这人到底要干什么,她心里半点也摸不清。

“啧啧,海蓝能亲得,怎么我就亲不得?”勃日暮嘴角挂着笑意,语调却微含讥讽。

问题是,他怎么会知道她跟海蓝哥哥的关系?七宝怒地用手抵在他胸口:“你这人到底要怎样?我根本不认识你!”

不说还好,这话一说,勃日暮脸上虽然还是笑意盈然,眼中却一片阴沉之色,“不认得?”

七宝当然没有认出他就是当日小巷子里被人打得面目不清的少年,可是勃日暮却十分气恼,尤其当他听海蓝亲口说跟贺兰雪的妹妹要好的时候,他猜准了海蓝口中的女孩就是七宝,也是他所谓的贱民。七宝被贺兰雪带回京都两年时间,贵族中议论纷纷,不知道七宝到底是什么来历,贺兰雪对外的说法是世交的女儿,可是贺兰家哪位世交是在丽水的,又为什么直到这小姑娘十二岁了才找到带回来。勃日暮跟其他人并不相同,他要查当年的事情,比任何人都要方便,况且七宝的相貌越发与宫中的海太后相似起来,生得就是个无双的美人,又能瞒得了这些人精似的贵族子弟多久,心照不宣罢了。但是大部分人,谁也没有想要得罪贺兰家和海家的意思,即便七宝真是孔家的遗孤,孔家也早就倒了,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勃日暮却不像一般人那么想,他对贺兰雪的为人行事作风十分了解,当然不会以为他无缘无故带回一个小姑娘来是发了慈悲心肠,贺兰家的人要是有慈悲心,当初怎么会毫不留情地踩踏孔家,使得本来不过是流放之罪,最后变成灭门之祸,他们也不过是为了夺得孔家手上的势力而已。

这个七宝,只不过是个道具,虽然勃日暮也不得不承认,这个道具生得十分惹人喜欢。

“让开!”七宝想要重重踩他一脚。谁知道勃日暮身形闪动极快,不但没有踩到他,自己反而差点跌倒,被他搂得更紧。

“调戏一个贱民,世子真是有闲心啊。”七宝翘起嘴角,笑得十分甜蜜。

勃日暮面容微微一变,凑近她道:“七宝,你真喜欢海蓝吗?”

七宝没有想到他突然问这么个问题,冷冷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勃日暮眼神闪动,闻到七宝身上好闻的味道,他都有些把持不住,突然叹息道:“我是觉得你可怜,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单单只瞒着你一个人。”

七宝眼波转来转去,突然笑起来:“上当受骗的反正是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两人姿势十分亲密,说的话却半点亲近的味道都没有,十分诡异。

勃日暮不怒不恼:“你不想知道别人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七宝看了他一眼,面上竟然还是一副天真的表情,“知道不知道,也不用你操心。”

勃日暮突然冷笑,截口道:“自然是不用我挂心,但是被人利用,心里只怕不好过吧。”

七宝奇道:“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心里不好过,没准我乐在其中呢?”

她脸上微微有些红色,看起来仿佛是有些羞怯,看得勃日暮眼睛一眨不眨,心跳如雷,也不想再耽误时间跟她继续打哑谜,“七宝,我不跟你绕圈子,你从千金小姐变成贱民身份,难道半点怨恨没有?贺兰雪他们不过是在利用你,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孔郁之是天下第一大聪明人,海明月巾帼不让须眉,你是他们的女儿,难道生就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傻瓜?还是你不愿意相信现实,不敢承认一直对你好的哥哥是别有所图。”

他字字句句像利剑一样穿透七宝的心,让她心里像是破了个大洞一般,疼得差点蹲下身子来捂住胸口,可是她动也不动站在原地,冷眼看着勃日暮,“他们是别有所图,难道你就是真心的好人?”

勃日暮大笑:“我虽然也不是好人,但是对你来说,我是大有帮助的良人。”

七宝低下头,似是琢磨了一下,“你想要什么?”

“孔家掌管天下最赚钱的生意近百年,光是这座天涯明月就消耗有半个国库的金银,可是在孔家也不过九牛一毛。”勃日暮慢慢道,显然已经胸有成足。

七宝叹道:“是啊,孔家当年的确是家资亿万,富甲天下。”言谈间似有悲戚之色,再不复刚才天真模样。

勃日暮呆望着她,面上微笑也渐渐消失,突然轻唤道:“七宝,你还好吗?”

七宝笑:“我很好,我好的不能再好了,你继续说吧。”

她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别的少女尚在父母兄长的手掌心里捧着,她却要面对一群别有居心的豺狼虎豹,纵然是勃日暮,也多少有些替她惋惜。尤其这些人,还一个个都披着漂亮的皮囊,装着十足的关心,对她呵护备至,体贴有加。换作任何人,都不能接受,可是她面色沉静,似乎早已对这一切洞悉,却还是隐忍不发,倒是让勃日暮原本对她的轻视有些愧然。

他想了想,反而问她:“你们孔家的生意,你知道都是些什么吗?”

“孔家当年是前朝的顶梁柱,百年来出了六位皇后,前朝有大半的皇子都是孔家的女子所生,而孔家虽然是清贵世家,掌文不掌武,却操持着国家经济的命脉。大凡国家一切用度,西南的琥珀、宝石和象牙,南方的香石,东边的金玉珠贝,还有西北方的银矿,凡是这些珍奇玩物,想要进宫,先要由专人验收入库,而这个职位,百年来从未由孔家以外的人接手。”勃日暮顿了顿,看了眼七宝平静的神色,才继续往下说,“最关键的,还不是这些,孔家百年来都掌控着一项赚钱的交易。”

“私盐。”七宝笑得惨然,勃日暮心里也不禁有些不忍。他还从来没有在七宝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仿佛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突然卸了力气。

狠狠心,勃日暮咬牙道:“是,私盐。”

“可是当年抄家之后,先帝根本没有搜出多少东西。”

七宝看着勃日暮:“没有吗?明亲王世子真是健忘,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她的眼睛落在旁边的墙角,那里一个石桌,四只石凳,一条长长的竹管从墙外接进园内,每当竹筒承重,自动下垂,就有晶莹剔透的水珠滚落下来,全部滴入一只洁白的银盆内。勃日暮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也不由得觉得自己稍有失言,“是,除了你孔家的数所宅院,本宅的一些珠宝古董,以及从你家人身上搜出来的一千亩地契。可是除了这些之外——”

七宝突然大笑,与平日神情极为不同,“你还少说了一样吧,这所天涯明月,现在不就在你皇族手中吗,当年你勃家也不过是一介武将出身,得了天下抄了孔家还觉得不够,是不是觉得少了。我人就在这里,如果你还嫌少,干脆把我杀了,拖到市集去,说不定还有人能当猪肉买回家。”

勃日暮被她说的哑口无言,看着她半响,竟然一时间把早就盘算许久的话给忘了。七宝冷眼瞧着他很久,终于低声道:“虽然我说你们贪心,但是好歹你比他们强些,想要的东西明刀明枪来抢就是了,你说的不错,孔家的确没有把家底露出来,那又如何,你们找得到吗?是不是以为只要有我在你们手里,父亲一定会来找我?打的真是好算盘——”

勃日暮原本没有想到七宝其实早就已经洞悉他们的意图,这时候真的有些没把握,仿佛一帮男人设了个极其卑劣而且下等的圈套去围捕一只猎物,他们以为她是乖巧的小白兔,谁知道却是只精明的小狐狸。这计策当然很浅,他们也一直以为对付一个天真的小姑娘,这点心思就够了,扣下她作为孔家的人质,那孔郁之只要还活着,总有一天会来找她,只要孔郁之没死,他孔家的财产总有一天会落入他们手里。

富可敌国的财富,的确是让人心动。

但是勃日暮突然觉得,也许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小姑娘,才是孔家的另外一笔最大的财富。

“他们除了想要那笔钱,还想要我父亲的命,当年所有人都一度以为我父亲死了,可是时过境迁,大家又都一致认为他没有死,还躲在暗处图谋着什么时候能够东山再起。就没有想过,也许我父亲早就死了,那你们不是白费功夫?”

勃日暮突然松开了手,上下端详着七宝,仿佛要重新认识她。

七宝后退一步,警惕道:“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心里可害怕。”

勃日暮一笑,终于有些轻松模样,“就算得不到那笔宝藏,得到你,也是美事一桩。”

呸,色狼,想的倒美!

七宝翻了个白眼。

她突然向他浅笑,轻轻勾勾手指,“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猜到我哥哥别有目的的?”

勃日暮突然沉下脸:“你怎么还叫他哥哥,莫非你还真喜欢他?”这话就有点酸了,可是他还是想要知道为什么,便上前靠近她。

谁知道突然被七宝猛地踩了一脚:“我偏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