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队的大约有二三十人,有穿着Hugo Boss的;有镶着大金牙的,拍着鳄鱼皮带勒着的啤酒肚的;有名嫒淑女状的;也有披金戴银,手上好几克拉钻戒闪闪灼眼的中年妇女…间中甚至还有精英状的几个人一边等着一边打开笔记本电脑办公。

  “这是我建议的,我让大师安一个wifi,让大家可以无线上网。”女建筑商一边找车位停车一边很得意地说。

  “安全性差了些吧,”杜随说,“不过你可以建议开一个算命club了,一定比高尔夫球有号召力。”

  杜随去前面排队,女建筑商溜到后面,一会儿偷偷来拉杜随的衣服,示意跟她来。

  杜随跟着她从后门偷偷潜入进去。

  “排队的人都得罪不起,只能偷偷走后门插队。”女建筑商解释。

  跟着她走到二楼书房门口,正好有一个人满脸愁容地从里面走出来,拿着个笔记本看着,口中念念有辞:“纯黑色大公鸡第三根尾羽,三两重的蜈蚣的腿…能破此煞吗?对了,家里的鱼缸要换方向…”

  杜随一个照面看清此人的脸,吃了一惊,赶紧避到女建筑商身后,这人不是前些日子在应酬时遇到的某部很是大权在握的一个司长吗?

  走进书房。

  说是书房,也看不到什么书,倒是充满神棍气息:桃木剑,香炉,供桌,该有的都有了。

  杜随看看挂在墙上的桃木剑,认出不过是个装饰品,压根不是桃木的,摇摇头,心里有数了:这位大师定是个神棍。

  “大师”看上去五十来岁,长相和普通民工并无太大区别,说猥琐也许过份些,但绝对算不上仪表堂堂。

  杂乱的头发,有点泛白了,眼睛浑浊,丑陋的厚嘴唇,身上穿了一件金利来之类的牌子的灰白色T恤,不知道什么牌子的西裤,T恤塞到裤子里,露出皮带,手里有一块灰绿色的石头,一直把玩着。

  他示意杜随在他对面坐下,便端详起杜随来,也不问名字,也不问年龄,不起卦,也不排八字,张口就说:“小姐你今年二十六岁了,生在江南。”

  杜随吃了一惊,继续听他说:“你生来聪明灵慧,进学从来无忧,顶着天驿星,一辈子东奔西跑,经常要出国。”

  这些东西,有经验的观察家应该都能看出来。

  大师又指指旁边的女建筑商:“你跟她也算同行。”

  一样可以推断,杜随想。

  “你小时候摔过一次,头上至今还有疤。”

  杜随摸摸脑袋,确实,深藏在头发里。不过,大多数孩子都有碰过脑袋。

  “你父母感情不算太好,经常吵架,但都很爱你。”

  现在中国,像我这么大的大都适用这句话。杜随继续不以为然。

  “你恋爱谈过不少,现在这个是你的真命天子。”

  女建筑商笑着瞥了她一眼,杜随脸红。

  “你现在这个男朋友啊…”大师突然全身一颤,惊讶地看着她:“奇怪,怎么算不出来,你现在的男朋友,我居然什么都看不到…”

  杜随色变:难道这个大师真是个有本事的?还是瞎蒙的?

  女建筑商也惊讶地说:“怎么会呢?大师,你不是什么都能看到?”

  大师满头大汗,连连摇头:“一片空白,什么都看不到,奇怪!奇怪!”

  杜随摆摆手:“没关系,大师,算算我的将来吧。”

  大师惊魂稍定,擦擦汗继续说:“你一生富贵,衣食无忧,也没什么大灾,名利双收,指日可待。”

  “婚姻呢?”

  “婚姻也幸福,多的却也看不出来。”

  “可有什么灾祸?”

  “只怕要有些争斗不免。”他闭着眼睛算着:“你第一个孩子不保,不是流产,就是养不大。”说着又睁开眼睛:“只怕还是前者吧,别担心。”

  现在女孩子打胎那么多,有什么稀罕的。对未婚女孩说这话,不是已经猜中了,就是将来才会发生,谁也不知道。

  杜随继续发挥她的怀疑论。

  “对了,小姐一会儿开车回家要小心点。”

  杜随还待追问,电话响了,血圣兽大人放学回家家里没人,一个人无聊了,召她回去相陪。

  杜随便告辞出来,大师的老婆在外面等着收钱,杜随给了五千,顿觉肉痛,大师的老婆表情冷淡,显然觉得给的少了。

  女建筑商把她送回事务所,杜随便自己开车回家,下班时间很堵,杜随再一次痛恨自己不会瞬移。

  金墨今天不知道是肚子饿了没有捕到食物,还是有周期性撒娇倾向,每隔十分钟就是一个电话,杜随心烦意乱,正接着电话,旁边又有一车明目张胆地夹三,剐蹭了。

  于是下来和肇事车理论,打电话给保险公司定损,堵在路口片刻,后面长长的车队不停地鸣笛,结果好容易折腾完头昏眼花回家已经八点多快九点,金墨大人的脸黑得可以挥毫泼墨,奋笔疾书。

  杜随郁闷地倒在沙发上,突然想起大师的话:这总不是蒙的,难道他能专门找个人来蹭我的车?

  看来是真人不漏相啊。听着金墨在浴室里洗澡的哗哗水声,杜随想。

  决定要学习占卜术的杜随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旁边的金墨还在呼呼大睡呢,今天是人形的,看着他面目如玉,长长黑色睫毛随着呼吸颤动,令人心动。

  杜随很遗憾今天没有胡子可以揪一下,于是捏了一下他的鼻子,趁他起床气没发作前跑到安全地带,迅速洗漱穿戴完毕,出发。

  原来六点的早上是不大堵的,杜随一路畅通开到大师家,才不过半个小时。

  敲开大师家后门,大师自己来开的门,看到杜随愣了一下,说:“还没开始营业。”

  杜随把自己来意一说,他连连摇头,说这是天分,不是谁都能学的。

  杜随说:“我自问这一道天分不差。”

  大师看她两眼,叹气说:“我昨天就看出你是修道的人,既然如此,就更应该知道这东西学了不如不学。”

  杜随心中一动,隐隐想起自己小时候对占卜感兴趣,缠着老和尚教,老和尚说自己也不擅长,并且说过这么一段话:

  占卜之术,最为玄妙莫测,得窥天机,非佛门道门大德宗师不能为之。若有民间所习,往往均是旁门,勉强窥伺天机,一定会受天遣。

  比如说很多算命的都是瞎子或是装瞎子,就是因为早期有这么几位得到的报应都是双目皆盲。

  杜随便说:“我看大师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啊。”

  大师苦笑叹气:“别人哪里知道!”

  大师的老婆正在盛早饭,盛好后放在两个大托盘里,大师和她一人一个,捧着上楼,大师示意杜随跟他们来。

  楼上有两间打通了的房间,大师的老婆先把托盘放在一边,打开门,又捧起托盘进去,大师随后,杜随也跟了进去。

  一进去,杜随就惊呆了:里面有五个孩子,最大的十七八岁,是个女孩,脸全部烧毁了,恐怖异常,正在接她妈妈的托盘。

  但她的情况显然还是好的: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痴痴呆呆笑着,流着口水;另一个和他差不多大,双腿齐膝断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长得挺清秀,躺在床上,高位截瘫;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两只眼睛没有焦点。

  “我们一共生过九个,”大师的老婆抹眼泪说,“两个死了,一个疯了,现在在精神病院,还有一个是植物人,也在医院里…”

  杜随震惊无语。

  大师的老婆留下来喂孩子,大师和杜随出来了。

  接下来,大师讲了下面的故事:

  大师和他老婆本是赣西农村的,家里穷,两人勉强度日,可一旦母亲病了,却无钱医治。眼看着母亲在病床上疼痛呻吟,大师心如刀割,却无计可施,花了几毛钱买了最劣质的酒,在山上破庙里喝了个烂醉。烂醉后睡在庙里,半夜突然下雷雨,大师被浇醒,却看到神像一角地下隐隐渗出蓝光,大师想起村里老人们以前说过的一些偶然间挖到宝藏金银的传说,精神大振,酒醒了一半,便开始奋勇挖掘起来,挖了一米多深,挖到了一个木盒。

  木盒打开一看,却没什么珍宝,只有一块灰绿色,平淡无奇的石头。

  大师很气愤失望,抓起石头就想扔掉泄愤,突然脑子了电光火影,掠过一些图像,是自己和老婆住在大房子里,过着好日子的模样,大师觉得很奇怪,一时就不肯把这石头丢了。

  他抓着石头正在纳闷,突然一个穿着好像吕洞宾似的道爷出现在他面前,看到他手里的石头,连连叹气说:“原来被你先得了。”

  大师此时已经意识到这石头必是个宝贝,就藏在身后,急急说:“这是我的。”

  那道士就说:“别怕,我不会抢你的。你那东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拿了它,能知道过去未来的一些事情,不过,你也要小心,暴露天机,必有天遣。”说着就要走了。

  大师知道对面是个高人,连忙扑到他脚下恳请指点。

  那道士想了想,就说:“报是免不了的,若不报你身上,就要报你至亲身上,你是要报你爹娘,老婆,还是你儿女身上呢。”

  大师想了想,爹娘有养育之恩,是不能;老婆跟自己吃了许多苦,也是万万不能;自己又无儿女,大不了只要将来不生就是。

  于是就说:“报在我儿女身上就好。”

  道士笑了笑,朝他挥了挥拂尘,就消失不见了。

  大师连滚带爬跑下山,手里还握着那块绿色石头,他从此开始给人算命,因为灵验,远近闻名,日子也好过起来。

  过了几年,老婆不慎怀孕,大师想起当初的话,要老婆打掉,老妈妈听说了,拿起拐杖就要跟他拼命,老婆也宁死不从。大师自己也是农村出来,有香火观念的,心里怀了侥幸,就默许了。

  老婆生了个大胖小子,阖家欢喜,结果好景不长,两岁时掉在水里淹死了,接着第二个,就是眼前女孩,四岁时一场火,毁容了。一个个下来,就成了眼前的光景。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生呢?”杜随忍不住问。

  大师连连叹气,原来只要再生一个,发生在前头一个身上的灾难就会停止,好像被下一个继承了,因为心疼这个孩子,就忍不住再生一个来跟他分担…

  杜随听得毛骨悚然,半天才问:“为什么不停止算命?”

  大师沉默了半天,因为他们夫妻除了这个不会别的营生,因为停止了算命厄运也不一定会停止,因为想多赚点钱,将来孩子们可以有个依靠。

  杜随无语,告辞出来,外面又排起了阵容豪华的长队。

  其实,大师的家当应该足够所有的孩子一辈子有余了吧。

  不愿意停手,是贪婪?是惯性?还是舍不得眼下的虚荣?

  旧欢如梦

  杜随猛然坐起来,心里一片惘然,伸手掠了下凌乱的鬓发,叹了口气。

  做梦吗?

  居然又梦到了。

  杜随颇交过些或真或假的男友,基本没有过什么好结果,事后也总是很快复原,风过不留痕。唯独有一个却很是让她伤筋动骨过。

  这个人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一起上小学,中学,长大后也在一个城市上大学,两人关系很好。

  杜随基本从来没有对方是个男人的觉悟,只是觉得他是个好朋友。

  后来留学回来,也许是寂寞太深,也许是心里太累,在和他来往的点点滴滴里头居然怦然心动了。

  为什么心动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心里深深厌恶要去从头认识一个陌生男人,要相互试探,相互适应,相互妥协,还一不小心就可能遇上倒胃口的。

  如果是他的话,那么一切都很完美了。

  自己很清楚他,知道他虽然不高大英俊但是聪慧无比,知道他有野心但心地纯良,知道他看似正经其实很有幽默感,知道他看事情一针见血洞察力和处理能力都很强大…并且,还知道就算全天下的男人都会伤害自己他也不会。

  他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啊,怎么会伤害自己呢?

  杜随心里充满了发现真爱的喜悦,原来自己的真命天子打从六七岁上帝就已经放在了自己身边,却到现在才发现…

  如果,如果是和他一起的话,那么自己什么都不怕了。

  于是兴冲冲跟他说了,完全没想到他会拒绝。

  那时候杜随还不明白,要让一个男人把好朋友的角色转换成爱人的角色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被拒绝的时候惊愕又伤心: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啊,为什么不愿意?

  过日子是另外一种事情。

  我可以做个好妻子,而且我还很了解你。

  问题就在这里,我在外面已经很累了,回家还会面对一个了解我至深的人,我什么都瞒不过她,这压力太大了。

  知根知底不好吗?你都决定要完成任务式地相亲结婚了,何不跟我在一起?

  我并不打算在婚姻里敞开心扉,所以想要找个没什么想法的普普通通的老婆。

  …

  杜随现在当然明白了,自己并不是他那杯茶。

  根本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一个女人不是一个男人喜欢的类型的时候,无论她是漂亮,能干,聪明,善良统统都不管用。

  就连她会法术也没用。

  而且女人追男人在中国并不是明智的事情。

  还有,一个人痴心地追求另一个人的时候,姿态其实是很丑陋的。

  爱让人失去理智并不是什么美好的词汇。

  只有最善筹谋和克己的人,才能在爱里保持姿态。

  几个月间,什么都努力过了,从肝肠寸断到黯然魂消,放弃又复燃,对方也似乎几度有犹豫过的时候,直到最后跟她说:“你没有忘掉我之前,我不跟你见面了。”

  于是杜随明白已经无望,大哭一场之后,把这次动心埋葬了。

  他则相亲并迅速地结了婚。并没有通知她他的婚礼。

  杜随似乎无所谓,已经不再伤心,很快交了下个男友。

  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和他还甚至通过几个电话,每次都约了说等不那么忙的时候见个面,但是彼此都知道他们不会见面,她不想见他,他也不想见她。

  纠缠那时候他曾经很痛苦地对她说不希望尝试失败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现在看来真的如此。

  但是杜随并不伤心,该伤的都已经伤过了,她已经好了。

  可是为什么在她最高兴,明明生活得很满意的时候,这个梦就会冒出来:梦到他,梦到他对自己说后悔了。

  在梦里一切还有希望。

  只要克服一两个困难,他们还能在一起。

  醒来怅然得很不得把心摘了远远扔掉。

  自己明明已经好了,难道结痂的只是伤口的表面,实际上这辈子已经好不了了?

  人的潜意识就这么可怕?

  杜随难过得不能自已,但是却没有眼泪。

  那会记得是几乎天天躲着哭的。曾经哭得声嘶力竭过。

  可是哭泣即使让别人心软,也得不到想要的。又不是小孩,拿不到心爱的玩具的时候哭两声,什么都可以到手。

  如果能够重来,她就不会哭了。

  她还记得那时候自己蜷在床上哭泣的姿势,是胎儿在母体的姿势。

  他曾经很诚恳地请她不要这样,这样防卫的姿势并不会让她好一些,他让她仰面躺着,舒展开,背部贴着床,这样会放松而且觉得安全,觉得自己强大。

  知道自己的人生不会有他之后,她就是这样睡的。

  他说的其实很有道理。

  懂得这样的道理的男人,最终却只能是别人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