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康王当作一件正经大事般,特派了府内堂官过来问话,可见是认了真了。

赵雍笑道:“这个啊,这其实有些误会。”

静王还没说完,陆堂官已经问道:“是什么误会?殿下的意思,是对威国公府的姑娘无意,是国公府自己误会了?”

他连声问罢,不等静王回答,又道:“若是如此便罢了,可知我们王爷为此大动肝火,很不高兴。才命小人来当面询问静王殿下。”说着,眼中又掠过一丝不以为然。

静王的眸子稍微眯起。

然后他笑道:“是吗,是叫你来询问,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陆堂官自以为得到了真相,才要告辞回去,突然听了这句,便止步道:“王爷这是何意?”

静王却又轻描淡写地一笑:“哦,没什么,只是本王话还没说完,你怎么就自说自话的呢?”

陆堂官紧锁眉头,只听静王慢悠悠说道:“本王是说,本王的确觉着周家的七宝姑娘颇好,奶娘她回来也一直赞不绝口,只是因为小七宝的八字不利,所以正想跟国公府商议此事呢。”

陆堂官脸色变黑:“王爷说什么?您是说……”

静王笑道:“本王自然是说,若是事成了后,世子怕是要称呼那位七宝姑娘为婶婶了。”

陆堂官毫不避讳地瞪着静王,但他充满了不悦甚至警示的目光并没有让静王改变主意。

静王顾影自怜地叹说:“其实本王很不该跟王府里争的,只是近来自觉身体更加坏了几分,如果这会儿还不成亲的话,将来一口气不来,只怕要孤零零一个人上路,既然这位七姑娘是个难得的,让她陪着本王,倒也不孤单。想必王兄那里也会体恤的。”

说着侧目,淡声道:“来人,送客。”

陆堂官趾高气扬而来,气冲胸臆而去。

在他退后,张制锦缓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蹙眉看着静王:“您知道您方才做了什么吗?”

赵雍道:“我清醒着呢,自然知道。”

他哼道:“我还当王爷方才是喝错药了呢。”

赵雍嗤地笑了:“怎么了锦哥儿,我并没吃错药,看你的脸色发黑,难道是刚才偷喝了我的药?”

张制锦走到他身前,眼中有极淡的错愕:“王爷方才还说要韬光隐晦,不跟康王府抢美人,方才又是怎么样?”

静王才敛了三分笑意:“我本来并没打算这样的,可是方才那个奴才,他欺人太甚了。”

张制锦自然也知道,方才陆堂官说是来询问,其实并没有给静王任何选择的余地,就仿佛他奉旨而来,只是告诉静王一声“你不许跟康王府抢人,并且你也没有资格抢”,如此而已。

静王外柔内刚,毕竟也是有气性的。

张制锦注视赵雍:“那现在呢,您真的要去国公府求娶?”

静王思忖:“你方才也听见了,是威国公府自己说本王瞧上了他们的丫头,没想到国公府这么不想把周七宝嫁给世子……宁肯因而推我出来。看样子先前那八字不利之说,也是故意弄鬼的,你说他们为什么突然间不想跟康王府联姻了?先前明明一点征兆都没有。”

张制锦垂眸:“王爷若方才矢口否认,那康王府的人回头一定会去威国公府质问,王爷方才认下了,那么……就等于卖了一个人情给威国公府。难道您想……”

“好热,”静王抬手解开身上的厚厚棉衫,一边说道:“这威国公府的‘威’,虽然到了这一辈儿几乎也给消磨殆尽了,但毕竟也是当初的开国元勋,我就拼着争一口气,再卖个人情过去,也算是一举两得。”

“亲事呢?”张制锦突然又问。

静王回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好像格外关心这门亲事,告诉我,你是想这门亲事成呢?还是不成?”

这天,驸马都尉王廷相请一干知交好友,泛舟东湖,游山玩水,谈诗论曲。

偌大的画船之中,十数个青年才俊两侧迤逦而坐,王都尉坐在船头处,船尾则有一清倌,怀抱琵琶为各位奏曲。

这倌人是王都尉特请来的,是京内有名的琵琶手,加上人生得标致,更是青楼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一曲终了,众人纷纷抚掌叫好。

倌人却偏看向其中一道坐在窗边儿的皎然身影。

那人深邃的目光却只注视着窗外,分毫不动声色,似乎她倾尽所能演奏的,是什么寻常的风声雨声。

王都尉看出蹊跷,顺着那人目光看去,不由赞道:“好一副风流景致!”

众人都随着转头看去,透过敞开的花窗,一眼能看到相隔不算太远的岸上。

绿树青葱的岸边,有两道人影并肩走来。

张制锦一眼便认出其中身量高挑举止洒脱的,是威国公府的三公子周承沐。

可周承沐身边还跟着一人。

那人手持折扇,脚踏黑色的纱制宫靴。

身着淡白青玉色素缎的大袖道袍,腰间只系着一根黑色丝带,两角悬着美玉。

头上戴着当时儒生们惯戴的黑色头巾,把头发都收在了头巾之内,只露出鬓边一抹青黛色发角,跟光洁明净的额头。

这样最是简单的打扮,却越发显得玉面雪肤,双眸剪水,虽然看得出不施粉黛,但天生的唇若涂朱,异常夺目。

此人身材矮小纤弱,比周承沐要矮一个头,那道袍在其身上松松垮垮的,随风飘曳,似乎风大一些就会把此人吹跑。

可她偏偏神采飞扬,甚是精神,且走且还顽皮地跳来跳去,转头跟周承沐说着什么。

每当她跳起来的时候,袍袖跟衣摆随风飞扬,连那黑色垂肩的头巾也随着飘舞,灵动非常,一刹那,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也包括张制锦,或者说,尤其是张大人。

偏在这时候,身边有人说道:“那是谁?好周正的相貌。”

王廷笑道:“身高的那个是威国公府的周三公子,他旁边那孩子是哪里来的,这般绝色,却是从未见过。”

有人已有垂涎之意:“眉目如画,好生灵透!是哪里得来的宝贝?”

正在这时,那边周承沐抬手在那孩子额头上弹了一指甲,她慌里慌张地捂着头逃开,却又不甘心地回头瞪向周承沐,娇红的嘴唇微微赌气,又顽皮地向他吐了吐舌,扮了个鬼脸。

明明是最简单的动作,却看得每个人眼中都冒出火来。

不知是谁忍无可忍,提议道:“既然是认得的相识,何不请来同游?”

“好主意,”王廷抚掌大笑:“我也正有此意!快把船划过去!”

张制锦嘴角微微一抽,欲言又忍。

第8章

数日前,七宝叮嘱了三哥周承沐去接近静王。

她倒是没忘了此事,昨儿便叫同春把周承沐叫到暖香楼,询问他事情进行的如何了。

周承沐本以为那只是她心血来潮的话,没想到居然还惦记着,幸而自己听了老太太叮嘱,这两日也没闲着。

于是便说:“已经有些眉目了。”

七宝喜出望外:“快跟我说说,静王殿下可喜欢你吗?”

周承沐一怔,又忍俊不禁地咳嗽了声:“暂时还没到那种地步。”

“那已经到了哪一步了?”七宝着急起来,扒着周承沐的手臂,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给她这双清澈无邪的眸子盯着,周承沐想要糊弄的心思在瞬间化为乌有,便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其实还没见到静王殿下的面儿。”

七宝慢慢地张大了嘴,一脸的不可置信。

看着妹子失望的表情,周承沐竟有些惭愧,忙宽慰:“但是我已经打听到,明儿驸马都尉王廷宴请京内名士,他跟静王的私交不错,据说静王也会出席。”

“是吗?”七宝重又振作希望,“三哥哥,你一定得去呀,你先前做事不是很利落的吗?”

周承沐苦笑:“好妹妹,人家是堂堂的王爷,又不是整天在街上走可以让你随便撞见,何况就算在街上撞见,也要先三跪九叩的,难道就冲上去跟人搭讪吗?所以这得好好准备,免得欲速则不达。”

七宝挠挠头。

她先前听同春说,康王府居然还不死心,还想来府里提亲,幸而给老太太英明地阻绝了。

所以当务之急是赶紧抱紧静王这条大腿,非但要抱紧,还要死死咬住,坚决不放。

七宝忧心忡忡:“我还是不放心,三哥哥,明儿你带我一块去好不好?”

虽然七宝偶尔有些异想天开的主意,但是这个主意还是吓了周承沐一跳:“这如何使得?”

虽然是自己的妹子,但周承沐也深知七宝过分的美貌不是一件好事,这会儿矜矜贵贵地养在闺中,都能引得那康王世子像是狂蜂浪蝶一般不肯放手,如果再让她出去,指不定又会惹出什么事端来呢。

不料七宝既然生了这念头,便再难打消的,她便抱住周承沐的手臂,央求说道:“好哥哥,大不了你拿两件儿你的衣裳,我扮男装跟着你不就成了?就做你的小书童,就跟书上写的一样。”

周承沐脸色发黑:“你看的是什么书?”

七宝倒也聪明:“不过是《再生缘》之类,正经的好书,孟丽君女扮男装,还能出将入相,把那些须眉男子都比下去了,真是我辈楷模也。”

周承沐在她脑门上敲了一记:“还之乎者也的,你有孟丽君的才华吗?孟丽君有你这种长相吗?”

七宝理直气壮地说:“虽然我的才华不够,但我们有最大的共同点。”

周承沐问:“什么?”

“当然都是女儿身啦。”七宝嘿嘿地笑。

若论起撒娇的手段,七宝是一流的。

不管再荒谬的要求,给她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软糯的声音求着,便不由自主地觉着是合理正当了。

周承沐虽一再拒绝,但回头,仍是把自己旧日少年时候的两套男装找了来,悄悄给了七宝。

七宝迫不及待地换上,周承沐少年时候身量并不很高,但七宝穿着仍是宽绰了许多,她照了照镜子,又忙把头上的珠花等拆下下来,把一头青丝打散。

“哥哥,你的头巾呢?”七宝问。

“你要的倒是齐全。”周承沐叹了口气,从道袍底下翻了翻,果然翻出一条黑色的头巾。

七宝忙拿过来,要把头发束起,她的动作很是笨拙,同春又不会梳男人的发型,周承沐忍无可忍只得自己走过来,给她挽起发髻,将头巾束好。

七宝装扮妥当,问:“怎么样?”

同春在旁边瞧着,看直了眼:“活像是谁家俊俏的小公子。”

七宝得意,粉妆玉琢的小脸儿,顾盼生辉,笑容烂漫。

周承沐叹道:“先别自鸣得意,你这样,一眼就会给人识破是女孩子,或者是……”

“是什么?”七宝见他不说下去,忙问。

自然是娈童了。

周承沐把那个腌臜的词咽下:“七宝,你当真想出门?你可想好了,若给太太或者老太太发现,他们倒是未必会舍得罚你,我跟同春可要揭一层皮了。”

七宝握住周承沐的手,认真地说:“哥哥放心,若真的给发现了,我会给你们求情的。”

她倒是有备无患,坦诚的令人无法辩驳。

周承沐又教了七宝男人一些男人走路的姿势,要留意的事项之类。

这日,七宝便假意对丫头们说,她要在楼里专心练半天的字,不许任何人进出打扰。只留同春在屋里照应,自己用一把折扇遮着脸,偷偷地跟着周承沐从后门溜了。

周承沐原本是骑马的,因为带了七宝,便改了乘车。

不多时两人来至东湖湖畔,却见湖光山色,令人心旷神怡。

七宝好不容易跑了出门,一时忘了自己的初衷,乐得如出来放风的猫儿狗儿,四处都想去瞧,急得周承沐暗恨,没有带根绳子把她拴住。

最后只恐吓她草里头会有蛇虫出没,七宝才安静了几分。

两人沿着湖畔甬道往前而行,周承沐问道:“现在没有别人,你倒是跟三哥说句实话,你为什么让我去接近静王?如今更要自个儿出来,你可别说,你是瞧上了静王殿下。”

虽然家里不想把七宝许给康王,但静王那个身子,却也不是良人。老太太那关是过不了的。

七宝忙道:“当然不是了!”

“那到底为何?”

七宝皱着眉,左思右想,终于仰头看向周承沐:“三哥哥,有件事我只跟你说,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我答应你,”周承沐忙道:“是什么事?”

七宝咬了咬唇,这才说道:“其实上回在康王府里,我差点给世子欺负了。”

周承沐猛然一震:“你说什么?”

其实早在那日谢老夫人突然一反常态,问起父子三人威国公府的来历,以及叮嘱他们对于康王府虚与委蛇后,周承沐心中便琢磨,这其中一定有个不能说的缘故。

没想到竟是这样!

周承沐听了七宝的话,猛然止步,伸手握住她的肩头,又惊又怒:“你怎么不早说?”

七宝给他一吓,眼圈立刻红了,怔怔地说不出话。

周承沐忙松开手,温声道:“好妹妹,哥哥不是吓唬你,只是……太担心你了。你可吃了亏了吗?”

七宝这才摇头:“没有,那天有个人……”虽然很不愿意说出接下来这句话,但这样才能说服周承沐:“有人及时救了我。”

周承沐忙问何人,七宝却含糊说道:“到底是谁却不认得,我只知道他是静王身边的人。”

“静王身边的?”周承沐喃喃一句,恍然大悟:“所以你觉着静王是好人,让我去接近他?”

七宝挠了挠腮,一提起那个人,心里就惶惶不安。

周承沐看她低了头不言语,心中想着阖府里如珠如宝的妹子,竟差点给人欺负,实在气冲牛斗。又想到老太太那日的叮嘱,果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同时周承沐也想的明明白白:老太太之所以没把这件事告诉他们父子,其中最大的原因却是周蔚。

虽然周蔚也是个孝子,但性情古板,若真知道七宝差点给世子玷辱了,万一以什么“名节为重”之类的,将错就错,把七宝嫁过去呢?又或者慑于老太太的威严不至于如此,但心中只怕从此也对七宝生了成见了。

周承沐满心盘算,惊讶,震怒,屈辱,以及对于妹妹的疼惜,五味杂陈。

所以他一时竟没留意,七宝让他去接近静王,是在她去康王府赴宴之前的事了。

周承沐因为知道了这一重内幕,所以对七宝的怜惜疼爱之心更加泛滥,也不愿意流露出其他情绪来,让她不安,于是反而重新欢声笑语,着意地给她指点周围景致之类,只盼她少想那噩梦般的经历,多开心快活一些。

兄妹两人正自在,周承沐发现那湖上的一艘画船向着此处靠拢过来。

周承沐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说道:“有艘船靠过来了,静王殿下可能就在那艘船上。”

七宝精神一振:“是吗?”

当下就要转头看。周承沐忙轻轻揽着她的肩头,顺势把她的脸拨了回来:“别看,别让人觉着咱们是巴巴地贴过去的。”

七宝笑道:“三哥哥,你好奸诈啊。”

周承沐啼笑皆非:“以后别用这个词夸人。说点好的。”

两人言笑晏晏,假意谈天论地,那边儿船上有人叫道:“三公子!”

周承沐这才回头,果然见是驸马都尉王廷走到船头上,向着他招手。周承沐忙拱手道:“王大人!”

七宝原先吵嚷的凶,但毕竟眼前的都是男人,当下有些害羞地躲在周承沐身旁,殊不知这般怯生生的娇俏样子,却更是让人喜欢极了。

这会儿船家靠岸,搭了船板到岸上,王廷亲自下船来迎接,同周承沐寒暄几句,又问道:“这位是?”

周承沐实在不敢说是自己的什么书童,便道:“这是我姨家兄弟,新来京内,央我带她出来走走。”

王廷目光含笑打量着七宝,又道:“相请不如偶遇,船上都是志同道合者,见三公子在此,纷纷叫我请上船,大家一起游湖,饮酒作诗,何其快乐?三公子可赏脸吗?”

周承沐见他话说的漂亮,也正中下怀,便笑道:“荣幸之至,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王廷请两人从跳板上船,这跳板搭连船面跟岸上,人走在上面,木板便微微跳晃,七宝看着有些害怕。

周承沐回头看向七宝:“还要去吗?这会儿反悔还来得及。”

七宝眨了眨眼,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向着他点点头,又低声嘱咐说:“哥哥,一定要抓住机会,让静王爷喜欢你呀。”

周承沐扶额忍笑:“知道了,我必使出浑身解数如何?你也记着就跟在我身边儿,千万不要说话,也不许喝酒。”当下握着她的手,引着她往船上走去。

周承沐因为是奔着静王来的,见王廷亲自下船迎接,如此盛情相待,所以也并未贸然询问“静王可在”之类的言语,免得失礼于人。

只是从跳板进了船舱,抬头瞧去,却见满座琳琅,果然都是当世才俊名士,却不见静王何在。

周承沐飞快之间已经看得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