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制锦有些意外,本以为她不过是随口搪塞而已,没想到居然真的有:“是什么?”

七宝却高高地把那系着的帕子举起来,献宝似的:“您、您自己看……看了就知道。”

她的双手举的高高的,却深深地低着头,声音略有些颤,像是初次送男人东西而觉着不好意思一样。

张制锦瞧着她这般情态,沉静的眸子里流露三分笑意:“好吧,那我便看看,只是别又糊弄人。”

七宝一抖,又忙摇头:“不骗您,真的!是我、是我亲手做的……很珍贵呢。”

张制锦听她这样说,越发感兴趣,便举手将那小帕子拿起来,手指捏了捏,里头软软的。

他的长指勾动,已经灵活地把帕子解开。

然而却还是吃了一惊,里头居然还细细密密地裹着一层棉帕。

“什么珍贵东西,要包裹的这样紧密严实?”他淡扫向小丫头。

“当然、当然是不能给别人瞧见的。”七宝见他接了过去,心中略微松动,小心地瞥他一眼,低低地说。

“那我能瞧吗?”

“当然……只有、只有大人能瞧。”七宝忙不迭地说。

也许是因为这句“只有”,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愉悦:“那我就看看,到底是什么好东西。”

深深地看她一眼,张制锦将那棉帕一层层地打开,这感觉就像是在剥一层层的新笋,令人不由自主的欣喜。

帕子揭开之后,张制锦一愣。

他看见棉帕中静静躺着的,竟是一枚锦绣斑斓、垂着穗子的香囊。

“这个……”他拿起来,有所思地又看七宝。

七宝像是羞怯极了一样,不敢抬头:“是、是我送您的。我特意摘了……好多香花放在里头,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心意。”

张制锦果然嗅到一股淡淡地香气,又听她这样说,便把香囊放在眼前细看,越发香气扑鼻了。

他见这香囊做工倒也精致,不过……

“是你自个儿做的?你有这种手艺?”他敛不住眼底的笑,那笑意几乎都蔓延到唇角了。

七宝只得承认:“给、给您看出来了,是同春做的,不过我也出了力!我也绣了两针。”

“我以为呢,”他了然,却并无失望之色,“我想你的绣工只怕没这么出色。”

七宝埋首在怀中,小声道:“主要是香、香料……那是我亲手选的,您觉着好闻吗?”

张制锦眼中的笑又加了两分:“难得了,你有这份心,真的是特意给我做的?”说着又特意嗅了嗅:“这味道有些太香了,我不是很喜欢。”

七宝吃惊地抬头,眼巴巴道:“您、您是嫌弃吗?再闻闻看,也许就喜欢了呢?”

他知道这香囊不是她所做,本要放下,可见她眼睛红红、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不禁心动。

这女孩子娇生惯养,这些针线活未必在行,但有这份心已经难得了。

且之前“欺负”了她,她心中自然委屈,这会儿倒是不好让她再失望,于是又勉为其难地嗅了嗅。

这一嗅,却有些冲鼻似的。

张制锦不禁打了个喷嚏,他皱皱眉:“你都弄的什么香这么冲?”

“是、是西域的一些珍奇香料,很贵的。”七宝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看他。

张制锦才要说话,却突然觉着眼前一花,仿佛有些模糊。

他是个最机警不过的人,这会儿已经发现不妥:“你……”

电光火石地探臂上前,一把攥住了七宝的肩膀。

七宝吓得跳起来,却又给他摁了下去。

张制锦本要再往前一步,谁知手足都有些不听使唤似的,才一动,整个人便往前栽倒下去。

但就算是将倒下,他还是尽量张开手臂,将七宝牢牢地抱了个正着。

七宝还没来得及缩起身子,就给他死死地压在罗汉榻上,连一声惊呼都给噎在了喉咙里。

她瞧见他手中还死死地捏着那个香囊,当下也顾不得推搡他,只忙不迭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又过了会儿,察觉张制锦一动不动,七宝才逐渐放松下来。

她先是低低地叫了声:“大人?”

张制锦毫无反应。

七宝的心中慢慢地痛快起来,她松开手,用尽浑身力气将他推开。

他整个人毫无知觉似的给她推到一边,七宝兀自不满意,又连推带踢的,竟把他一直从罗汉床上踢的重重跌在地上。

只是他“砰”地一声跌在地上,反而把她又吓得跳了跳。

七宝喘了口气,也跟着跳下地,低头看了一眼张制锦,举手就要往他的脸上打过去。

但是手将落在他的俊脸上,却又生生停住。

望着他安安静静合着的眼皮,他不为难人的时候,看着倒是个很清雅的君子模样。

一个人,怎么会有两幅截然不同的面孔?

七宝犹豫了会儿,到底是不敢贸然动手。

她盯着他,咬牙说道:“亏你先前还一本正经地教训我,可是你呢,你根本就是你自个儿说的那种为色所迷毫无定力不成大器的登徒子,不,比登徒子还可恶!”

他仍在晕厥中,一动不动,自然也该听不到她的话了。

七宝毕竟觉着不解气,强命自己壮胆抬脚,终于在他的肚子上踢了两下:“你是最不知羞耻的登徒子。”

就在她踢下之后,张制锦的身子突然抖了抖。

七宝吓得慌忙倒退,几乎撞在身后的椅子上。

然而他仍是没有醒来,只是长睫轻轻地动了动。

七宝差一点就转身逃之夭夭,幸而他只是动了动眼皮而已,但这样也已经足够吓到她。

七宝屏住呼吸,终于不敢再耽搁下去,她一边盯着张制锦,一边脚步轻轻地挪到了阁子门口,才要转身跑出去,又想起来。

她回头瞪着那昏迷不醒的人,满脸嫌弃地说道:“这位玉笙寒姑娘明明是静王殿下喜欢的人,你居然三五不时地过来私会,你真是……真是、非但不知廉耻,而且不忠不义,呸!”

七宝说完之后,生恐他突然醒来似的,转身往外,头也不回地沿着廊下往前跑去。

池水中的锦鲤给急促的脚步声惊动,瞬间四散游开,也如逃命一般。

七宝不管不顾地从屏风旁绕过去:“阿盛!”

此刻桌边上有一人站了起来,竟正是小玉,他的面上含笑,眼神清醒:“哟,小宝出来了?你可看明白了?”

七宝急促地喘着气,忙先看向苗盛,却见他脸儿红红,神情恍惚地坐在桌边一动不动,竟好像没发现她回来了一样。

七宝忙奔向苗盛,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玉姑娘呢?我没看见她。”

小玉漫不经心地笑:“她明明在的呀。那你看见的是谁?”

七宝一愣,对上她笑吟吟的眼神,心里很不自在,便拉着苗盛道:“阿盛,咱们要走了!”

捉住苗盛的瞬间,便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七宝叫道:“你让阿盛喝酒了?”

小玉笑道:“是他自个儿要喝的,男人呀,就这点不好,不管年纪大了的还是年纪小的,总是喜欢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逞强。”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神态里居然有一丝懒懒的奇异风情。

七宝觉着他的口吻跟举止都有些奇怪,又担心里头张制锦醒来,于是手忙脚乱地把苗盛拉起。

小玉这会儿问道:“为什么这么着急走呢?待会儿让姑娘出来陪你几杯如何?”

“还是不了,”七宝强压下想见的念头,道:“你们这里有很可恶的人,你也让你们姑娘当心点儿,别……太过分了。既然王爷喜欢她,就让她、让她规矩一些才好,别跟……其他的人乱来。”

小玉挑了挑眉,七宝说了这句,脸上已经涨红,幸而苗盛已经站起来:“还喝吗?”

“喝什么喝!”七宝跺跺脚,抓着他往外就走。

小玉也并不拦阻,只凝视着七宝:“小宝儿,下回可还来吗?”

七宝瞪他一眼,并不回答。

倒是苗盛回头:“来、自然是要来的。”

七宝忙在他头上打了一下,恨恨道:“你喝了迷魂药吗?”奋力拽着他出门去了。

小玉笑嘻嘻望着七宝拽着苗盛离开,这才转身往内。

他过游廊到了亭中,见无人,便折向右手侧的阁子:“张……”

还没叫出来,就见里间屋内,张制锦半跪在地上,手扶着罗汉榻,脸色雪白,浓眉微蹙,神色恍惚中带着三分愠怒。

小玉愕然之余,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他并不靠前,只抱着双手道:“张大人,你怎么了?”

张制锦转头看她一眼,仍是有些不太清醒,整个人晃了晃,另一只手中还紧紧地抓着那香囊。

小玉扫见他的神色恍惚,又看见他手中捏着的东西,不由大笑道:“这里好像有迷药的味道,我的张大人,您可别说,您是着了那小丫头的道儿?”

张制锦咬牙,勉强起身,小玉见他脸色煞白……却跟迷药没有关系,只是气的。

这会儿身后脚步声响起,却是青衣的侍女走来,垂首禀告:“那两位公子已经出门去了。”

“知道了,”小玉忍着笑回头,吩咐廊下的侍女:“去舀一些凉水过来。”

第39章

侍女捧了水回来,张制锦已经强撑着起身。

小玉走到他身边一步之遥,低头看了眼他手中的香囊,然后掩着鼻子又往旁边退后:“难为那小丫头从哪里弄来的,你还不丢掉?这药力足能让人睡个半天了。”

张制锦这才明白为什么七宝会把这香囊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起来。

把榻上的棉布帕子攥紧,把香囊重新裹好放进袖子里。

这会儿侍女跪在地上,张制锦举手用冰冷的水洗了脸,小玉又亲自捧了一杯清冽的井水送了过来。

张制锦接了,慢慢地全都喝了,才觉着心头跟眼前重又清明了许多。

小玉早已经把窗户打开,好散去屋内的气息。

他站在窗边儿上笑道:“你把人家怎么了?她那样着急地逃走了?”

张制锦无法回答,只微微闭着眼睛调息。

小玉笑道:“这孩子是个有意思的,我本来还想再逗逗她,你这样把人吓走了倒是不好,下次不知能不能再见到呢。”

张制锦仍是不语。

小玉倾身细看他一会儿:“侍郎大人不是真的……看上人家了吧?”

张制锦合着眸子,置若罔闻。

正如小玉所说,这药性果然极强,此刻他仍是有些心神不稳,尤其是一想到七宝的脸,想到她一颦一笑,真真假假,就觉着呼吸急促,随时都可能给气晕过去的感觉。

小玉见他不动声色,却瞧出他心底波澜壮阔,便转头看向外头池子里的锦鲤:“这孩子不错,虽是高门出身,娇生惯养,但心思无邪,竟也无世俗偏见,竟又是个难得的绝色,真叫人想把她捧在掌心里好生疼爱,可惜世间男子薄情寡义、始乱终弃者居多,或许只为她的美色所迷罢了,真心的能有几。”

直到此刻,张制锦才说道:“你是在说她,还是在说你自己。”

小玉一笑不语。

张制锦起身,往外走了几步,蓦地止住,缓缓地吁了口气,才又说道:“王爷的心意,横竖你已经明白,王爷不会强人所难,我也只走这一次。”

小玉淡淡道:“一个娼妓入王府,王爷还怕自己没被人耻笑够吗?”

张制锦道:“你是怕王爷担了污名,还是怕自己也给……始乱终弃。”

小玉的瞳仁微微收缩。

张制锦迈步出门,临走之前说道:“趁着现在还有选择,好好地给自己找个归宿吧。”

小玉回首凝视着他的背影,突然道:“听说平妃娘娘很看好周家七姑娘,侍郎这会儿特意为王爷跑这一趟,到底是为王爷,还是为自己?”

七宝豕突狼奔地拉着苗盛上了马车。

幸而苗盛只是微醺,又被小玉迷住了才神思恍惚,如今被风一吹,整个人清醒过来。

两人偷偷地从角门进了府内,回到暖香楼里,把衣裳换了。

七宝用茶漱了口,擦了擦嘴道:“真倒霉,正主儿没看见,反而又见到灾星。”

幸而关键时刻自己的迷药香囊又建奇功,只可惜没拿回来,看样子还得再新做一个。

苗盛则喝了一杯,若有所思地看着七宝:“表姐,你说是没见到玉姑娘吗?”

“当然了。”七宝叹气。

“表姐,”苗盛迟疑着,“其实,那个小玉……她,她其实是个女孩子。”

七宝惊:“你说什么?胡、胡说!”

苗盛红着脸说:“你没有细看吗?她的手分明是女孩子的手,而且她没有喉结。还有,她的耳垂上有耳洞的……再说、也生得那样好看。”

七宝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耳朵,她因为怕疼,所以不肯扎耳洞,竟完全没有留心那“小玉”。

却想不到苗盛竟然注意到这么些。

七宝回想当时跟“小玉”相处,心怦怦乱跳:“怎么可能?”

苗盛低声道:“表姐,照我看,她只怕就是你想见的那个什么玉姑娘吧。”

七宝的耳畔嗡地响了起来,就像是有人拿了个铜铙用力地敲了一记,轰响连绵不绝。

在苗盛要启程回家的那天,京城内出了一件大事。

永宁侯在康王殿下的寿宴上,当众质问户部侍郎张制锦,说他渎职谋私之事。

原来之前白浪河河水泛滥淹没田地,户部负责拨了补偿款子给受灾百姓,但是张家的人却中饱私囊,勾结地方官员,把银子吞入了自己的口袋,并且打压有疑问的无辜百姓。

据说在宴席上,两人剑拔弩张。

最后张侍郎声称,假如真有其事,他必定主动引咎辞官。

此事因是王府发生,自然也惊动了圣上,于是特命顺天府跟锦衣卫联手调查此事,这件事很快查明,原来侵吞款项的,是张家的一名庄头,原本系打着张家的名号,勾结地方,鱼肉乡里。

于是锦衣卫将此人的庄子尽兴查没,一应男女上下人等尽数入狱,论罪而处,或者发卖入官之类,牵扯的人众也有二三百余。

皇帝又安抚了张制锦,只说此事不跟他相关,不许他辞官。

同时也嘉许了永宁侯,说他刚直不阿,并且因此特调了永宁侯入镇抚司,暂时担了百户长一职,也是个正六品的武官了。

这件事很快传扬开去,京城内众说不一。

七宝听说这件事,摩拳擦掌,恨不得自己也在那日的寿宴上,目睹张制锦吃瘪。

这日在暖香楼里,七宝跟周蘋说起来,因道:“我三姐夫就是能耐!这下好了,胡作非为的人罪有应得,那些百姓也都得到该有的抚恤。姐夫一个人单挑张家,我巴不得立刻见了他,好好地夸赞一番。”

周蘋看着她小脸放光的样子,啼笑皆非:“我可没有你这样高兴。”

“这是为什么?三姐夫能耐,最高兴的得是姐姐啊。”

周蘋道:“你这小脑瓜子想事情就是简单,照我看,永宁侯简直是……不知所谓,好好地得罪张家做什么?就当他的闲散爵爷不好吗?这种事,难道别人不知道,就他知道?偏他去出这个头,如今倒好,他无权无势的,硬是得罪了整个根深蒂固的张家还有那位前途无量的张侍郎!别看现在皇上封了他做什么百户长,以后人家说要对付他,也是易如反掌的。”

七宝震惊:“三姐姐,不至于吧?”

周蘋摇头叹道:“还有,你别总是三姐夫三姐夫的叫,让四丫头他们听见了,心里笑我呢。”

七宝给她一席话说的惊心,闻言又悻悻道:“那又怎么样,迟早晚的啊。再说我替姐姐高兴而已,明明三姐夫又正直,又能耐,怎么说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