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马车下山,又过了两座村庄,下午时候才终于到了苗家庄子上。

苗舅舅早打发人回去报信,苗家庄子里也派了人远远地迎了出来,忙上前拉马持缰,往庄子返回。

庄门口上,苗舅舅亲自先接了苗夫人下车,承吉过来接了七宝。七宝怕冷,下车前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风帽遮着大半个脸,苗夫人握着她的手腕,另一边同春扶着,一并往庄园内走去。

苗氏的祖上原本也在京内居住,曾是御赐亲封的安平侯,只因族内子弟凋零,只袭了三代,到了苗夫人父辈一代已经恩尽,幸而跟京内一些公侯王孙之类的略有些交情,祖上也尚有些田产,倒还能闲散度日。

里头苗老夫人听说女儿跟外孙女到了,喜不自禁,忙扶着丫头的手迎了出来,站在厅门口上张望。

大雪纷飞里,却见门口上走出一堆人,两边是承吉跟苗舅舅、苗盛等人,中间簇拥着的正是苗夫人跟七宝。

苗夫人抬头,早也看见自己母亲站在厅门上,于是忙握着七宝的手紧走几步,上了台阶拜见。

老太太早引着她起身,又看七宝,喜的忘了所有。

还是旁边苗舅舅提醒:“外头冷,母亲还是带了妹妹跟外孙女儿进内说话吧。”

老夫人是个很和蔼慈祥的老人家,因为年纪大了,眼睛有些不大好使。

把七宝拉到身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半天,才笑着说道:“七宝越来越像是那王母娘娘身边儿的小玉女了。”

苗夫人忙问老太太的病,老夫人道:“其实没什么大碍,本来想进京去看望你们的,只是一来我的身体差,二来,也不好轻易去那公府里多走动,可心里实在想念,到底是要见一见的。”

又问七宝路上可冷,累不累等等。把她的手紧紧地握在掌心里。

老人家的手虽然有些枯瘦,但十分温暖,七宝的心也暖暖地,便甜言蜜语地说道:“您老人家只管安心把身子养好了,不用顾虑别的,以后让舅舅带了您去常住上几日,正好府里老太太也是爱热闹的,大家一起说话岂不是好?”

苗老夫人笑了笑,点头称是。

等丫鬟陪着七宝去休息后,老夫人便问女儿:“我先前听着,怎么府里那么仓促的,定下了承沐的亲事,还有三姑娘和七宝也都定了,好像还要赶着过了年就操办呢?”

原来最近京内京外沸沸扬扬的,流传最广的自然是威国公府里的这些奇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苗夫人见问,就把家里的情形一一告知了老太太,又说了明年只给承沐,周蘋周绮三人操办。

老太太听罢,才松了口气,说道:“我只听他们说明年七宝也要出嫁了,慌得我不行,若是她嫁到张府里去,我若要见她,岂不是更加难了?”

苗夫人这才明白老太太想让七宝过来陪住几天的用意,便笑道:“您老人家放心,那府里老太太也舍不得她呢,所以还要她再在家里胡闹一年。”

当下安置妥当,因天色已晚,且又下雪,承吉次日才启程回京。

七宝便跟苗夫人留在庄园里。

下雪的天气,没什么好玩儿的,七宝就只跟母亲一起陪着老夫人取乐,她古灵精怪的心思多,又仗着是在外祖母家里,不比威国公府,便越发放肆大玩起来,什么拍雪人,打雪仗,踩雪摘花,无所不用。

苗夫人待要呵斥她,老夫人忙拦着叫不许约束,苗夫人只得罢了。

这日,雪住了,却又出了极好的大太阳,七宝一连在庄园里住了三天,院子里都玩遍了,便想到外头去玩儿。

苗盛见识过她的本事,便不敢引着她往外走,因哄着她说:“表姐,我教你捕鸟好不好?”

七宝这才又来了兴致,苗盛便带她到以前晒谷物的大场院里,叫家丁把院子中间的雪扫开了一大片,然后扣了个圆圆的大筛箩。

筛箩底下撒了些粟米,边沿却用木棍儿支起来。

木棍上则拴着一根长线一直放到窗户边儿,把窗户开一道缝隙,线拉在屋内,用手握着。

七宝从没见过这种阵仗,摩拳擦掌,兴奋异常,果然,因为连日下雪,那些小鸟儿因找不到食物,十分饥饿,看到这里有食物,便奋不顾身地飞了下来觅食。

七宝见鸟儿在筛箩旁边徘徊,不禁笑逐颜开,可当看他们探头探脑地要往筛箩底下去的时候,突然心里又无端地紧张。

苗盛不理会她,只专注地盯着那鸟儿,等几只鸟蹦跶着窜到筛箩底下的时候,突然一拉绳子!

那木棍被拽倒,筛箩砰然声响,随之扣下。

苗盛笑道:“捉到了!”

七宝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先前那种兴奋感却荡然无存了,隐隐地只觉着恐惧。

苗盛笑道:“表姐,你要不要去看看捉了几只?”

七宝看他一眼,果然跑了出去,她跑到筛箩旁边,低头看过去。

这筛箩是庄园里用来筛黍米的,为的是把粮食跟大些的石子儿等分开。这东西边儿是用竹子围成,中间却是很多的铁丝分经纬线格开,空隙很大,从上面就能看见里头鸟儿拼命跳动的样子,只可惜力气有限,并撞不破这网罗。

这幅场景遽然撞入七宝的眼中,吓得她往后倒退了一步。

苗盛觉着自己并未失手,心中得意,见七宝不动,便要替她把筛箩底下的鸟儿捉出来。

突然之间,七宝跳了过来,她俯身握着筛箩一掀!

苗盛只当她是不懂如何捉雀儿,忙道:“表姐,不是这样!”

却已经晚了,还不等七宝把筛箩完全掀起,那几只鸟儿争先恐后地从旁边的缝隙里冲了出来,四散飞逃,无影无踪了。

苗盛仰头看着:“原来又四只呢,好可惜!”

七宝看着空空的筛箩,如释重负般地叹了口气。

苗盛还怕她失望,忙道:“表姐不用灰心,我再给你捉,保管要多少有多少。”

七宝摇头轻声道:“我不想要玩这个了。”

苗盛不晓得她是怎么了,才要问,就听到有“嗖”地一声响,不知如何。

七宝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空中掉下一样东西,血淋林地落在她的跟前。

七宝猝不及防,尖叫出声,苗盛也吓了一跳,上前细看,原来是一支箭,竟准准地射落了一只麻雀。

苗盛正诧异,门口走出来一个人。

七宝正惊魂未定,再一眼看到来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他怎么会在这儿?

第55章

只见从场院的门口有个人走了出来,身上披着他的手中居然还拎着一把弓。

七宝一眼看见,本能地后退一步。

这人看向她,竟缓步走了过来。

此刻同春在七宝身后,小声地说道:“姑娘,那是……”

话没说完,苗盛因也瞧见了此人,但他的反应跟七宝不同,瞬间竟是满面喜色,迈步往前走了过去。

七宝大惊,忙叫道:“阿盛!”

苗盛听见便停下来,这会儿的功夫,那人已经走到跟前儿。

七宝不知他的来意,忍不住叫道:“世子,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这现身在场院门口的,竟是康王世子赵琝。

七宝问完后,旁边的苗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忙向着赵琝行礼。

赵琝瞧一眼七宝,又冲着苗盛笑了笑道:“我听见你们在捕鸟,特意没有进来惊动,好好的怎么又放走了?”

七宝听他提起来,一时顾不得别的,回头看向身后地上那只给射杀的鸟儿。

方才她看到笼子里窜动的小鸟的时候,突然间想起了梦中威国公府给抄检,被锦衣卫们围着驱赶而行的族人们。

后来又给关入了大牢里,众人绝望地聚在牢房之中,那种想逃脱却又无法脱身的情形,岂不是相继了给筛箩扣住了的鸟儿们?

所以七宝想到这个,才忙将鸟儿都放走了。

可偏偏又给赵琝射杀了一只。

七宝发愣的时候,苗盛已经回答道:“是我表姐不知道这捉鸟儿的窍门,不小心放跑了的,这只鸟儿是世子射下来的?您的箭法果然出色的很,只是……世子是什么时候来的?”

赵琝点点头:“才进门,怎么,你大哥哥呢?”

七宝听到这里,这才惊疑地又转身,她看看苗盛又看看赵琝,竟然不知道他们两个居然认识?!

正好赵琝在打量着七宝,七宝便拉拉苗盛:“你怎么认识他?”

苗盛从方才赵琝现身的时候,就发现七宝的反应不对,见她不向赵琝行礼,早就心里不安,此刻忙笑道:“表姐你有所不知,世子殿下是大好人呢。”

七宝听了这句,更加如同做梦一般:“好人?”

一瞬间她几乎不懂“好人”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她不由自主地又看向世子赵琝,正对上他打量的眼神,只不过跟之前见过的几次不同的是,这次赵琝的眼神没有之前那样的凶悍跟充满邪气了,反而有种奇怪的平静。

因为“前车之鉴”,七宝一看他就本能地想拔腿逃走,只是因为同春跟苗盛都在,且又是在苗家庄园里,倒是不用太过怕他。

赵琝看着她提防的神色,却泰若无事地笑道:“七姑娘,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了。”

七宝不信这话:“世子又怎么在这里?”

赵琝说道:“我跟府里的大公子相识……之前来过两回,近日城内一直下雪很是无趣,我便带了人出来打猎,不知不觉走近了苗家庄,便过来叨扰叨扰。”

七宝问:“这么巧吗?”

这会儿苗盛听七宝越发不客气似的,生恐让赵琝不自在,忙道:“世子,我带你去找大哥吧?”

“不用忙,”赵琝仿佛很随和的,又看着地上的筛箩道:“你不如再捉一次鸟儿,我从没见过这种方法,也见识见识。”

苗盛见他感兴趣,才要答应,七宝忙阻止道:“不可以!”

赵琝跟苗盛一起看向七宝,苗盛便问:“表姐,怎么不可以?”

七宝道:“这些鸟儿因为大雪的缘故,已经饿了多少天了,好不容易要觅点食,你却又要不怀好意地捉它,何必为难这些生灵,让它们自己远走高飞的又怎么样?”

说着,七宝看一眼地上那给射死了的鸟儿,那鸟儿已经僵硬了,羽毛上刺眼的一抹血色,在瞬间引的她一阵心颤。

苗盛见七宝居然这样说,若是赵琝不在的话他自然一口答应,但世子想看……

“表姐,”苗盛吭吭哧哧地说:“这些小麻雀很坏的,庄稼长的时候,它们经常跑去偷吃稻谷,赶都赶不走呢。”

七宝因为被方才筛箩里那场景刺激到,无论如何不答应:“不许!”

正在此刻却听赵琝说道:“既然七姑娘心慈,那就不必了。”

七宝很意外,不由又看向他。

赵琝一笑:“这样你总算能放心了吧?”

七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低下头去。

苗盛虽然诧异,却也松了口气,于是大胆地问赵琝:“世子之前跟我表姐熟悉吗?”

七宝的心一跳,赵琝却泰然自若地回答:“当然了,威国公府跟王府向来交好,七姑娘也去过王府几回,自然不陌生了。”

正说话中,苗家大爷因为听说世子登门,早忙着放下手中之事,亲自来寻。赵琝见他来了,便也随着他去了。

直到他们走后,七宝才拉着苗盛追问:“你们怎么跟这个人认识?”

苗盛叫人把那筛箩收起来,七宝忙又说:“这些撒了的谷子就别收了,让鸟儿们吃了吧。”

苗盛也答应了,陪着七宝回到屋里,才说道:“表姐不知道,说起来世子跟咱们庄子的交情,还是从那次官府里拿住哥哥说起。”

原来上回官府因为勾结张家的豪奴,私吞赈灾银子并捉了无辜之人后,康王世子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他竟带了王府的随从们来到县衙,逼着县官把人放了出来,有狱卒手脚慢了些,赵琝便挥鞭打伤了几个。

因为他是世子的身份,自然无人敢忤逆,也威慑了县府众人。

赵琝亲自将苗大哥送回了庄园,从此之后,彼此便认得了。

苗盛说道:“以前只听说康王贤德非常,还不知怎么样呢,可见世子这样,才知道果然是真的。这也是因为国公府的四姐姐定给了世子,所以世子才肯这样帮我们呢。表姐,你说他是不是大好人?”

七宝听了这件事,又是惊讶,又是忧闷。

惊讶的是,赵琝居然会做这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忧闷的是,赵琝这样大张旗鼓的跟苗家来往,眼见跟康王府的关系更“紧密”了。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幸而周蘋许给了静王府……也许还可以缓和。

七宝无奈地仰头长叹:“天啊天啊,如何了得。”

同春跟苗盛都不解,同春避开苗盛,小声悄悄问道:“姑娘,这位世子来到庄子里,好像不是巧合吧?”

竟然连同春都看了出来,七宝道:“我也这么觉着,横竖明后天咱们就回去了。不打紧。”

苗盛则说道:“表姐,你怕什么,世子是四姑娘的未婚夫婿,也是你的姐夫啦,而且你看他方才,丝毫不计较表姐的无礼,可见是个大好人。”

七宝心中掠过之前跟赵琝相见的几次,如果苗盛知道赵琝做的那些事,不知道这“大好人”还叫不叫得出。

当下七宝打发了苗盛,自己带了同春回内宅去了。

只是在当日黄昏十分,七宝去上房陪着老太太吃饭,吃过饭后往回走,才过角门,就见有个人站在那里。

同春忙问:“是谁?”

对方便走了过来,七宝早看着眼熟,如今见是赵琝,便色厉内荏地说:“你、你干什么?你可别乱来,否则……”

同春则紧紧地护在七宝身前,犹豫着要不要叫人。

赵琝却并不曾上前,只说道:“我就有几句话跟你说罢了,你总不会连听的胆量都没有吧?”

七宝疑惑,便道:“你想说什么?”

赵琝道:“我想跟你说,你不必这样畏惧,我……不会再为难你。而且上回连累你差点遭难,我心里过意不去。”

七宝双眼睁得大大的,只觉着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

赵琝又道:“那次我伤着了,在府里养了数日,我父王派人到处密查,那两个刺客像是之前给剿除了的贼党余孽。”

七宝听到这里:“这个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说完了没有?”

赵琝瞅着她:“那些人凶狠狡诈,连日来我甚是提防,他们无计可施,只怕他们知道你的身份,所以……我才来瞧瞧,着实没有恶意的。”

他的语气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诚恳,但七宝仍是不敢十足相信,于是道:“我跟你又没有关系,难道他们会对我不利吗?不过,还是多谢世子提醒啦。”

赵琝苦笑:“你大概觉着我是多此一举吧?那算了,我说完了。”

七宝忙点头:“那好,告辞了。”忙拉着同春,急急忙忙地又回内宅去了。

赵琝回头望着她,见她将要进门,心里还有一句话,便叫道:“七宝!”

可赵琝不出声则已,被他这么一唤,反而惊动了七宝。

七宝生恐他故技重施,也不听他说什么,死死拽着同春跳进月门里,头也不回地飞奔去了。

这一夜,北风呼啸,刷刷地敲在窗上。

同春把地上的火炉里加了两块银炭,又过来给七宝掖了被子,问她冷不冷。

七宝说道:“你也别忙了,地上冷的很,快上去捂着吧。”

同春这才到外间的小床上睡了。

七宝自己在里头,翻来覆去,想到今日跟赵琝相见的情形,深以为异。

难道老虎改了性子要吃草了吗?可康王是“逆贼”,世子又是个有多次前科的轻狂之徒,自然是不能相信的。

七宝模模糊糊地想着,便睡了过去。

耳畔风声越发大了,风里仿佛还有虎啸的声响。

安睡中的七宝,突然间有些不安分起来。

在来的路上所见的山川苍茫带雪的那副场景,突然间慢慢地幻化成了一副妙笔而成的山水画。

这幅画摊开放在紫檀木的大书案上。

七宝站在书桌旁边,垂眸望着那幅画,仿佛身临其境,那风卷着雪扑面而来的清冷肃杀气息,如此鲜明。

直到身后那人靠过来,手臂在她的纤腰上搂住。

“好看吗?”他问,湿润的气息逼近耳畔。

七宝红了脸,缩着身子道:“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