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这种事,午饭也吃不成了,张良张岩等早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七宝却还在旁边等着,李云容走到她身旁,看着她脸上的两块红斑道:“可涂了药了?”

七宝道:“方才已经涂过了。”

等到自张老诰命房中退出,李云容心里还惦记着梅儿,正要去再行逼问,忽然宋夫人身边的一个丫头来到,说:“太太说,叫四奶奶不用管梅儿的事了,太太叫人把她狠狠地打了一顿,撵到城外庄子上去做事了。”

李云容很诧异,前头送走那丫头,自己心腹的嬷嬷也赶了回来。

原来方才李云容随着二夫人三夫人去见老太太的时候,暗中示意自己的贴身之人继续去审讯梅儿。

这会儿那管事嬷嬷回来:“三太太突然派了人把梅儿带走了。”

李云容忙问:“可问出什么来了没有?”

嬷嬷道:“对那小贱人用了刑,她的嘴倒是很硬,只不过在三太太派人去之前,她无意中漏了一句……”

“什么?”

嬷嬷凑过来,在李云容耳畔低语了一句。

李云容眉头一皱,却又迅速地镇定下来,肃然道:“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管事嬷嬷却很明白她的心意,便低低说道:“奶奶放心,都是自己心腹的人,不会乱说的。”

李云容点头,示意她先自去。

回房的路上,小丫鬟露葵因为方才不知道那女人跟李云容说了什么,便问道:“奶奶疑心梅儿那蹄子是受了谁的指使”

李云容淡淡说道:“我使唤的人我是最明白的,何况这丫头递汤的时候我是看着的,早看出她的动作比以前有些不同,这才早有防备。”

露葵小声说道:“但是这府内上下,谁不知道九爷的厉害,她敢做出这种事,怎么竟不怕死呢?”

李云容心中思量着那女人方才的话,冷笑道:“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能够买通人的,无非是那么两样东西罢了。”

露葵似懂非懂。

当下回到院子,还没进屋门门,门口的小丫头已经迎下台阶,悄悄地禀告说:“奶奶,四爷方才回来了,正在跟姑娘说话呢。”

李云容点头,拾级而上才要迈步进门,就听到里头四爷张赋深的声音说道:“他家里却是书香门第,只是略清贫了些。人物还算是好的。”

却没听见张岩的声音,这边李云容早识趣停了步子,又听张赋深道:“那好吧,此事我会再跟你母亲商议,你先回去。”

李云容听到这里,便看一眼门口的那小丫头,丫头心领神会:“四奶奶回来了。”说着举手打起帘子。

正里头张岩起身往外走来,两下照面,张岩屈膝行了礼,便退到一边,让李云容进来后她才又往外去了。

李云容迈步往内,见张赋深坐在桌边,正端着茶杯吃了一口。李云容含笑道:“四爷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张赋深说道:“因为陪着付祭酒吃饭,多喝了两杯,便告了假回来歇息半日。”

李云容早看他脸色有些微红,忙道:“我叫人准备解酒汤。”回头吩咐丫鬟去办。

张赋深听她说完:“方才怎么听她们在说,老太太房里有什么事?”

李云容含笑道:“也没什么大事,是个丫鬟不小心打翻了汤,幸而没伤着别人。”

张赋深望着她:“你呢?”

李云容仍是笑说:“四爷放心,不算什么,已经上了药了。”

张赋深点点头,却也并不看李云容的伤处,只说道:“你且坐,我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李云容在旁边的圈椅上落座:“四爷有什么事?”

张赋深道:“今儿陪着付祭酒吃饭的时候,祭酒大人跟我说起来,他有个侄子,年纪却比岩儿要大四五岁,祭酒有意撮合两人,所以问我的意思。”

李云容方才听见张赋深跟张岩说了那两句,心里已经有些猜测,如今听果然如此,便道:“若是祭酒推举的人,应该是不错的?”

张赋深道:“是个正经的书香门第出身,只不过如今没落了,付祭酒说是个有才学的,只是还没考取功名罢了,且说以他的才学将来一举高中名扬天下不在话下,所以让我们趁早儿跟他们定了亲,免得将来高中了后,要跟他们结亲的人自然就多了。”

李云容笑问:“方才我看岩儿也在这里,四爷可是跟她说了吗?”

张赋深说道:“唔,本来是想先跟你商议的,只是她听说我回来了便过来看我……我才告诉了她。”

李云容试着问道:“那岩儿是怎么说呢?”

张赋深道:“我只是随口告诉了她一句,她哪里会知道什么,且也不必问过她,只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了。”

李云容思忖半晌,陪笑道:“照我看,倒是不用着急先回复祭酒,毕竟是终身大事,还要再细细地访查访查,有道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虽然祭酒说的很好,到底要四爷亲眼看过了再做决定。”

张赋深点头道:“我岂会不知?自然是要先亲眼看过。”

两人说了这会儿,外头送了醒酒汤来,李云容手臂受伤,动作不灵便,却仍是亲自端了过来,张赋深看到她手背上的一片通红,微微一怔。

原本张赋深以为李云容不过是略微烫到,见状便接过汤碗,皱眉问:“伤的很厉害?”

李云容把衣袖往下一拉:“没什么。”

张赋深道:“我瞧瞧。”

李云容因方才的动作,碰到伤处,疼得脸色煞白,见状只得撩起衣袖给他瞧了眼。

张赋深见她手臂上高高肿起,情形骇人,惊愕之余又有些不快:“伤的这样厉害,怎么还这么不上心?”

李云容微笑道:“老太太体恤,之前已经许我安心养两日了,四爷不必担心。”

张赋深叹了口气:“也罢,前儿忠儿的事才完了,你操劳了这许多日子,就算再厉害,身体也撑不住,借机休息几天倒也好。如此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说着,便慢慢地将汤喝了,回身上榻休息。

李云容陪着他回到床边,见他躺下,才缓步到了外头的榻上坐了。

露葵送了新茶上来,李云容喝了一口,低头看了看自己臂上的伤。

这会儿胸口也隐隐作痛,这烫伤却比别的伤更有一番难熬。

露葵小声道:“奶奶何不也歇息会儿?”

李云容便把身子歪在榻上,斜斜地躺倒,一边儿在心中寻思。

先前李云容自张老诰命房中回来的时候,那心腹的掌事嬷嬷暗暗地告诉了她梅儿临去之前无意中的一句话。

当时梅儿给他们几个人用了刑,虽然害怕,但仍咬牙不说。

那些女人便说:“四奶奶虽一直都菩萨心肠,但这会儿你犯下这种事,只怕菩萨也容不了你。何况若不是四奶奶挡了挡,这会儿伤着的就是周少奶奶,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九爷房里的人也敢碰。你怕是不知道怎么死呢。就算四奶奶放过你,你以为九爷会放过你?别说是你,连你的家里人也要跟着遭殃。以九爷的能耐,捏死你们所有人不过如同捏死一只只蚂蚁罢了。”

梅儿听到最后一句,脸上才露出惊慌之色:“不、我不是故意的,九爷不能这样。”

那些人见她流露惧意,越发百般恐吓。

梅儿有些撑不住了,便失口道:“我要见三太太,三太太不会不管的!”

此时此刻,李云容心想:“难道这件事是三太太背后搞鬼?是为了忠哥儿之死?但虽然忠哥儿是因为吃了参汤,但那汤明明是兰儿疏忽所致……怎么竟然把七宝恨到这种地步?可倘若跟三太太无关,梅儿又怎么会口口声声要见她?偏偏在我审问她的时候,三太太又派人把她带走了。”

李云容心中微乱,忽地又想:“今日若不是我救下了七宝,她自然遭殃,锦哥儿那边自然交代不过去,且闹出事来,我也没脸再管家了,难道,是三太太筹谋着不让我管家,她可以趁机行事,所以才故意做的这些?”

突然又想到张制锦得知此事后会是如何反应,李云容看着自己红肿的手臂,脸上露出了一抹微微苦涩的笑意。

下午时候,七宝来探望李云容,又谢她相救之恩。

李云容笑说:“叫你不必放在心上,何况洒在我的胳膊上,到底还有衣裳挡着,不过是点儿皮肉之苦,很值得。”

七宝问道:“四嫂,你是不是怀疑那丫头是故意的?”

李云容敛了笑:“你、你怎么这么问?”

七宝说道:“其实我也觉着奇怪,以前见过她几次,是个行事很稳重的,怎么居然弄出这般大错来,还不偏不倚地要泼到我的脸上呢,若不是四嫂帮我挡着,只怕我真的就毁了容了。”

李云容忙道:“不要说那些吓人的话。”说了这句,才又轻声道:“其实我的确有些疑心,只不过……还没有问出什么来,三太太就派人把她赶到庄子上去了。”

七宝说道:“照我看,如果只是那丫头的话,她未必敢这样行事,恐怕背后有人给她撑腰,指使她这样做的,四嫂心里有怀疑之人吗?”

李云容是何等谨慎的性子,哪里会承认,便微笑道:“我也不过是大胆揣测,如今又无证据,怎敢随意乱说呢,也许是那丫头……自己生了什么坏心也是有的。”

才说了几句话,里头张四爷醒了,叫丫鬟入内伺候洗漱,张赋深整理完毕,便走了出来。

七宝早站起身来,低头行礼道:“四哥。”

张赋深垂着眼皮淡淡地说道:“你在这里?只管同四奶奶自在说话,我去书房。”

七宝本要告辞,那边儿张赋深却已经转身出门去了。

李云容见张赋深走了,便又笑对七宝说道:“四爷的性子便是如此,对谁都淡淡的。”

七宝望着张赋深离开的端直背影,心底却掠过多年前那日的桃花林中,跟李云容私会的那身影。

心头微微地惊跳,七宝勉强落座,定了定神说道:“其实……九爷也曾经夸赞过四爷是个端方君子,据说四爷在朝野之中的名声也很好,更是学问渊博,桃李满天下呢。”

李云容见她忽然夸赞起张赋深来,便也一笑:“四爷的才学是极好的,治学上也很严禁。只是、我竟不知九爷私下里也赞过四爷?”

七宝点头道:“是呀,听九爷说,早先他年纪小的时候,也是四爷带着他出出入入,拜访名师之类的。”

李云容听到“拜访名师”,笑影微微一僵,却又说道:“果然你们新婚夫妻跟别的不同,九爷素日不肯提以前的事,没想到竟连这个都跟你说了。”

七宝道:“是呀,夫君很少有事瞒着我,除了一些正经大事我不懂的,他才不说。”

“当然,这京内谁不知道九爷最疼惜你呢。”李云容勉强笑道,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七宝莞尔的模样,只觉着她的无邪浅笑如许刺眼。

不知不觉中,目光落在七宝颈间的淡淡红痕上,之前在老诰命房内的时候,李云容还当是烫伤,当时还惊心了一刻,但如今细看,哪里又是什么烫伤呢。

心头竟是一紧。

七宝见李云容打量自己,以为她是在看自己脸上给热汤溅到的地方,便在脸颊上轻轻地抚过:“四嫂放心,我已经敷过药了,现在都不觉着疼了。”

李云容回过神来:“这就好,我先前还想,若是九爷知道你伤着了,不知该是如何惊急动怒呢。”

七宝说道:“以前曹晚芳讥笑我只有这张脸,唉,如果真的给烫伤了,岂不是连这张脸都没有啦。”

李云容不禁笑道:“这是胡说,难道九爷是那种以貌取人的性子吗?”

七宝认真地回答道:“谁能说的定呢?也许他就是。”

李云容更加笑了起来:“你小心给九爷知道了,饶不了你。”

她为人沉稳谨慎,很少说这种轻薄戏谑的话,如今话一出口,也觉着有些唐突了,脸上不禁微红,忙说些别的岔开了。

这天傍晚,七宝辗转反侧,以为张制锦会回来,谁知直到子时,仍是毫无动静。

同春进来看了几次,劝道:“兴许大人在部里事忙,就先睡吧,不要熬着了。”说着,又低头打量她脸上给烫着的地方,却见已经并不肿了,红也消退下去。

同春便说道:“可见四奶奶真真是个大好人,今日若不是她,姑娘的皮肉这样娇嫩,却实在不知怎么样……何况要再伤了眼睛之类的,更加了不得了。”

七宝给她说的惊心动魄,忙自己又在脸上抚过:“真的不用敷药了吗?可别留下疤痕呀。再给我涂一点吧,我还是觉着有些疼。”

同春忙又去取了药膏过来,给她厚厚地又上了一层。又说:“还真的怕伤了容貌,大人会不喜欢呀?”

七宝吁了口气,闷闷地说:“我可不知道。”

上次张制锦问她是不是喜欢他的脸,七宝的确是打心里透着喜欢的,很难想象若张制锦不是现在这样出尘清隽的容貌,自己还会不会如现在这样爱不释手的。

将心比心,惴惴忐忑。

同春跟她主仆同心,便感同深受的恨恨道:“一定是有人故意使坏,只可惜不知是谁。”

七宝眨了眨眼:“多半跟三太太有关。”

同春诧异:“怎么说?”

七宝说道:“四奶奶先前明明想要查,人却给三太太调了去。四奶奶虽然没跟我说,但我也瞧出她有些怀疑三太太了。”

同春心中一算计:“难不成三太太是因为忠二爷的死?但那个跟咱们没关系呀!”

七宝说:“我只说兴许跟三太太有关,也没有说就是她动的手呀。”

同春道:“那我可真想不到这府内还有谁了。”

七宝终于觉出有些困倦,便打了个哈欠说道:“想不到就不要想了,我也累了。咱们先睡吧,唉……要是大人在就好了。”

次日,七宝才盥漱了,外间巧儿进来说道:“门上说咱们九爷回来了。”

七宝一喜,忙满怀期待地等着张制锦回来,岂料等了半晌,并不见人。

正在纳闷,巧儿又打听了消息回来,说道:“不知怎么,九爷去了侯爷房中,好像还传了杨少奶奶过去。”

七宝莫明,按捺不住带了同春出门往靖安侯的房中,远远地就见院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张制锦的侍卫马武,另一个是洛尘,其他虽有些丫鬟仆妇之类,却不敢靠前,只远远地站着。

洛尘遥遥地看见七宝来到,便忙上前:“少奶奶怎么来了?”一边问话,一边睁大双眼仔细打量七宝的脸。

七宝问道:“九爷在里头吗?”

洛尘说:“九爷有事情跟侯爷商议呢。”

七宝听说有事,就不敢入内打扰,同春问:“是什么要紧事?”

洛尘左右看看,终于忍不住肚子里的话,小声跟同春和七宝说道:“少奶奶昨儿是不是差点给人伤着?”

同春笑道:“你也知道了?那么九爷自然也知道了呢?”

洛尘说道:“这是当然,天底下什么事儿能瞒得过我洛尘,我是有名的消息灵通。我告知了九爷后,九爷虽然没说什么,我却知道他生了气。”

同春问:“莫非九爷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侯爷的?可是……找侯爷做什么呢?”

洛尘道:“别忙。”伸手在自己嘴边挡了挡,说道:“姐姐猜昨儿晚上九爷叫马武干什么去了?”

“你快说!”同春最恨他这时候卖关子,恨不得抬手打过去。

洛尘这才忙道:“九爷让马武去寻那个给撵出去的丫头梅儿了。”

这下连七宝也大为意外:“什么?”

同春问:“找到梅儿了?可问出什么来了?”

洛尘面露得意之色,微微冷笑道:“当然了,梅儿供认了是有人给了她五十两银子。”

同春急的催问道:“到底是谁?”

洛尘还没有回答,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厉声高叫:“是我,是我又怎么样?”这声音倒是有几分熟悉。

在靖安侯的房中,杨氏给叫了来,起初还抵死不认。

张制锦并不理她,只是看着靖安侯道:“父亲倘若不信,自管去审问那叫梅儿的丫头,是谁给了她五十两银子,许她无事,且要给她家里人寻前程的。”

靖安侯知道他办事最妥当,如今既然当面质问,只怕跑不了。

于是看向杨氏:“他说的是真的?”

宋夫人因也在场,忙分解道:“这怎么会是真的,侯爷不要去信这话。”

张制锦道:“难道还要让我把那丫头叫出来对质吗?据说还有人赏赐了她一些首饰衣裳之类,她房中箱笼里有些,她家里也有一些。是不是也要拿出来?”

宋夫人着急,忙又说:“谁知道是不是她自己偷了去,反而诬赖人的?”

“何必呢。”张制锦淡淡道:“这种事情不是一个人能做的,要查明是最容易的。”

靖安侯使了个眼色给宋夫人,叫她住嘴,自己看向杨氏:“这里没有别人,你说实话,到底是怎么样?”

杨少奶奶见公公问,才流着泪说道:“侯爷,夫君是给周七宝害死的,我只是想给夫君报仇而已。”

靖安侯微震,心头发冷。

张制锦因早就知道,脸色冷峻,丝毫不变。

“你、你糊涂的很,忠儿是因为那丫头的疏忽而身亡,怎么竟说别人?”靖安侯皱眉喝问。

杨少奶奶流着泪道:“那参毕竟是她给的,若不是她给的,夫君也未必会巴巴地要喝,就不会死了。是她害我们成了孤儿寡母……我也不能让她好过。”

张制锦冷笑道:“这就叫做升米恩斗米仇吗。自己不认命,反而一味责怪他人。”

杨氏一颤,索性指着张制锦道:“你、你想怎么样?之前你哥哥给镇抚司捉了去,你也不理,现在他死了,你又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是不是也要我们一块儿跟他死了才罢休?”

听了这些混账话,张制锦眼皮也不动一下,毫不理会。

杨氏索性撒泼起来,跌坐在地上哭道:“你也不用逼我,索性现在就直接动手杀了我,我知道你自然是最厉害的,何况我夫君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就跟着他去就是了。”

靖安侯看的很不像话,正要叫人将她拉起来,却听门口有人说道:“何必要让别人动手,你要是还有点羞耻心,自寻短见岂不是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