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在她的小鼻头上点了点:“这个就很不必操心了。张制锦早想到了这些,他提前已经跟皇上求过了恩典,皇上也知道他劳苦功高,且又是这样深情,自然开恩成全……所以那夜哪里是你一个人做寿?竟是举国帮着你呢!”

周淑妃本要留七宝吃了中饭再去,只是七宝惦记着张制锦今儿有半天假,这会儿也不知还在家里没有。

可若他“万一”还留在家里,自己中午不回去,岂不是撇下他了?

虽然恼他之前那么对待自己,又不许她去裴夫人的大殡,但是毕竟过去了这些日子……跟淑妃一番话,又想起了他种种好处,因此竟“归心似箭”。

因此七宝便央求淑妃,只说下次再叫她进来。

内侍们头前带路,送七宝跟同春往外而行。

才走不多时,前方的路上,两名内侍陪着一道熟悉的人影,越走越近。

竟是裴宣!

七宝一看见裴宣,意外之余,即刻就想到裴夫人,眼睛里顿时潮润。

她心底天生对裴宣有一种先入为主的好感,几乎忍不住就要拔腿跑过去。

只是因为跟张制锦之前的那番话,未免让七宝有了些心结,这会儿见了裴宣,就有些避嫌的意思,于是只按捺着垂头而行,偶尔偷偷地瞟过去一眼。

不料七宝避嫌,那边儿裴宣却凝视着她,不偏不倚地冲着他走了过来。

七宝见他越走越近,那张脸也越发清晰,心中竟有些莫名地慌张,可是见裴宣剑眉微扬,轮廓俊朗,风采依旧,但不知是因为之前出远差、餐风露宿的缘故,还是裴夫人去世的缘故,竟然隐隐地形销骨立,比之前清减了那么许多。

而且以前,裴宣一看就知道是个温和好相与的人,因为他面上时时带笑,一派谦谦君子的模样,但是现在,浑身却透出了些许肃杀的寒意,而他身上的飞鱼服,威严冷酷,更加重了他身上的清冷煞气。

正因为之前对他那么熟悉,这会儿再见了他,才让七宝更加诧异:短短的时间内,一个人的气质竟能发生这样大的变化。

但是不管裴宣看着有何其的可怖,当望着他的双眼的时候,七宝却仿佛能从他不怒自威的神色之中,看出一丝不为人知的孤独跟感伤。

只为了这种懂得,让七宝先前的躲避之心淡去,她站在原地,望着裴宣,浑然不知自己的眼圈早已红了。

裴宣一直走到七宝面前才站住。

“你今日是进宫来见淑妃娘娘的?”裴宣问,声音中毫无波澜,也无任何情感可言。

七宝看着不苟言笑的裴宣,耳畔突然响起张制锦说的话“那他纳程弥弥就是乱伦”!

刹那间,七宝心中有个声音叫道:“不,一定不是这样的!”

迎着裴宣的注视,七宝说道:“是啊。裴大哥你呢?”

裴宣丧母,正在守孝期,按理说是不必当差的。

裴宣淡淡说道:“我进宫谢恩来的。”

七宝听见“谢恩”,自然是因为裴夫人身故,皇帝恩赏了许多东西,又追封了裴夫人为三品诰命夫人,让裴夫人的死后哀荣很是体面。

一想到这个,自然想到自己那天没有能去永宁侯府的遗憾,七宝低下头去。

裴宣却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问道:“那日,你为何没有去府里?”

七宝咬了咬唇,泪已经悄然跌落地上:“我、我病了……”

她不敢说是张制锦拦着没让自己过府,吸了吸鼻子说道:“裴大哥,你怪我吗?伯母她会不会也怪我没有去送她?”

虽然七宝低着头,裴宣却仍清晰地看到透明的泪滴在空中晃过,落在地上。

水磨的青砖地面如同被雨点打湿般出现了几滴深色的痕迹。

裴宣不由自主地紧紧盯着泪滴的痕迹,却又强命自己转开目光:“我听知妍说过,你曾经去探望过母亲,还跟她长谈过?”

七宝一怔,说道:“是……”

裴宣说道:“母亲跟你都说过什么,你可愿意告诉我?”

七宝呆了呆。

裴夫人亡故之前,叮嘱过她让她“照看”裴宣。

但这话七宝如何能说得出口?且裴宣这等人物,又哪里需要她照看什么?

何况还有张制锦那旁敲侧击的警示言语。

七宝心头微乱,竭力想了想:“太太、太太只是放心不下裴大哥,所以……跟我说起了你。”

“是吗?”裴宣虽然尽量不让自己情绪外露,但是听了这句话,眼角仍旧禁不住透出了丝丝淡红,他暗中深深呼吸,“还有呢?”

七宝说道:“还有,还有太太……”

七宝努力想把裴夫人叮嘱自己的话,用一种恰到好处的表达方式说出来,不至于让裴宣误会,却会让裴宣得到些许安慰。

她皱着眉头说:“太太只希望裴大哥以后能、平平安安……”

裴宣见她绞尽脑汁的模样,笑:“七宝,你不会说谎,何必强装呢。”

七宝吓得噤声,却又忙道:“我没说谎,裴大哥,我真的没有,太太的心愿就是想让你平安……平安喜乐的。”

裴宣听到“平安喜乐”四个字,脸上流露出一种渺远孤冷的神色。

这神色让七宝觉着害怕。

然后裴宣淡声说道:“如果这是母亲的心愿,只怕要让她老人家失望了。”

“裴大哥!”七宝不禁叫了声。

裴宣却又望着她微笑道:“我是跟你开玩笑的。怎么,七宝担心我不得平安喜乐吗?”

七宝松了口气,喃喃:“当然了……”

裴宣道:“张制锦若是知道了,恐怕不会高兴吧。”

七宝吓了一跳,本能地转头四看。

裴宣道:“你很怕他?我知道今儿他休沐在家,不会在宫内。”

七宝讪讪地说:“裴大哥,你不要开这种玩笑。”

裴宣点点头:“那好吧,以后我会注意。好了,你去吧,我也该去面圣了。”

七宝将走未走,看裴宣,他却也没有动。七宝犹豫着说道:“裴大哥,你比之前瘦了太多了,你、你要保重身子啊。”

“我看你也瘦了,”裴宣瞥她一眼,“我自然是情有可原。你呢?”

“我、我之前病了一场。”七宝忙说。

“知道,”裴宣道:“我也没说别的。”

他说了这句后,又换了些许温和的语气:“多谢你记挂,你放心,我不会有事,会很快好起来的。毕竟,我不能辜负母亲的遗愿,还有……七宝的心愿,对不对?”

一直跟裴宣道别,将出宫的时候,七宝才又想起另外一件事程弥弥。

她本来想问裴宣,是否找到了程弥弥的下落,毕竟那女子还怀着身孕,那可是裴宣的骨肉。

但因为张制锦那晚上的话,就如一根刺一样时刻在七宝心头上横着,让她一想起这三个字来就有些心有余悸,浑身不适。

一方面她绝不肯相信张制锦的话,因为这样,仿佛对裴宣是一种人品上的亵渎。

但另一方面,她又隐隐有些害怕地觉着,张制锦是不会说错的。

这日,李云容从老太太的上房退出,往回而行。

丫鬟露葵说道:“姑娘的这门亲事,咱们爷像是很满意,怎么奶奶却好像不太喜欢?”

李云容低声道:“这门亲事是国子监的祭酒作保,四爷看在上司的面上,自然不便如何,可对方若真有才情,为什么考了好几次都没考得功名?如果真的是什么清高之辈,又怎会让祭酒出面、选咱们家的女孩儿呢,我担心是那等眼高手低之辈,耽误了岩儿的终身。”

露葵忙问:“既然如此,方才怎么不告诉老太太呢?”

李云容道:“哪里有这么容易?如果我所想的是真的,却偏没有证据,可四爷已经看中了那人,如果听说我在老太太面前多话,四爷会怎么看我?且如果让府内的人知道了,还以为我拦着这门大好姻缘,薄待姑娘呢。”

露葵叹道:“果然为难。这可如何是好?”

两人才拐过角门,李云容抬头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前方的墨竹旁侧,负手而立。

李云容精细非常,见状便即刻看了小丫头一眼,露葵也心领神会地低着头,后退走开了数步。

“九爷怎么在这里?”李云容脸上浮出恰到好处的笑意,徐步上前,“莫非是有什么事吗?”

张制锦默然抬眸。

李云容看的很清楚,眼前的这双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锐利之色,但她不懂为什么张制锦会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李云容心头一震,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只是微笑:“敢情真的有事?九爷但讲无妨。”

张制锦盯着她,淡淡地说道:“相思苦,君与我同心。”

李云容心头大乱!同时脸色也随之大变,再也不似方才般镇定。

她不由自主地猛然后退了一步,然后又飞快地左右看去。

但此时此刻,只有丫鬟露葵在身后不远处,除此外并无别人。

李云容竭力定神:“九爷……突然怎么说起了这、这一首词?”

张制锦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起来,四奶奶可曾告诉过别人?”

“什么、什么意思?”李云容只觉着说出每一个字都很艰难。

张制锦道:“这首词的来历,四奶奶可对别人说起过?”

“你、”李云容素日里何等的镇定自若,此刻却竟禁不住透出手足无措之意,她咽了口唾沫道:“九爷可是在说笑吗?我怎么可能对别人说起?”

张制锦当然看得出她没有说谎。

“那可有人知道此事?”他依旧神情淡淡的问。

李云容眼神闪烁,下意识地摇头,可又心头一紧:“你为什么忽然这么问?难道、难道有人知道?”

张制锦道:“没什么。”

他得到自己想问的,便向着李云容一点头,迈步转身。

“锦哥儿!”身旁李云容仓促地唤了声。

张制锦站住,却并没有回头。

李云容望着他:“你到底……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张制锦的唇角一动,是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然后他说道:“我说了没什么。或者……四奶奶觉着我是余情未了吗?”

李云容的脸慢慢涨红了起来。

第121章

七宝回到张府,才进门,先问张制锦可在府内没有。

来迎接的丫鬟说道:“九爷一刻钟前才出了门。”

七宝听了大失所望,但也明白他有公务在身,不能勉强。当下只得先进内拜见张老诰命。

上房之中,老诰命跟大太太吴氏、二太太王氏并府内的其他几个女眷在里头闲话,七宝还没进门就听到说什么“倒是门好姻缘”之类的话。

七宝不解众人在说什么,当即入内拜见。

张老诰命便问起入宫之事,七宝也一一回答。

张老诰命问罢说道:“都说淑妃娘娘慈爱,果然如此,我想必然也是因为你先前病了那一场,娘娘不放心,才叫你去亲自看看的?”

七宝说道:“是,娘娘确是问过我的病。”

张老诰命环顾周遭笑道:“我猜的怎么样?”

大家都称赞老诰命料事如神。张老诰命才对七宝道:“你先去歇息罢。”

七宝行礼退了出来,才出门,就听到里头王夫人说道:“锦哥儿媳妇病了这一场,比先前更瘦弱了,她的身子不好是个问题,要不然的话怎么一直都没怀上?”

七宝隐约听见了这句,心头一刺。

回头往内看了一眼,又听吴夫人说道:“倒也未必是因为身子不好的缘故吧,我听说锦哥儿整天忙得没日没夜不得着家,小两口不能相处,要有孕谈何容易?”

王夫人笑道:“虽然锦哥儿忙,但他们小两口之间未必就不得相处。”

七宝听到这里,便拾级而下,出了老太太院子的门,仍往自己房中而去。

回到院中,果然张制锦已经不在了,七宝满怀期盼而回,仍是见不着他的面儿,进门后不禁叹了一声。

秀儿迎着说道:“奶奶若是早回来两刻钟,就能遇上九爷了。”

七宝越发觉着遗憾。

当下众丫鬟伺候七宝更衣,在暖炉边上坐了,同春递了一杯茶给她,又将暖手放在她的膝上。

七宝望着火炉里明明灭灭的火色。不禁问道:“九爷在家里这半天,都做什么了?”

那边儿秀儿回答:“起初哪里也没去,就呆在家里,哦对了……还去奶奶素日练字的桌子边上坐了会儿。”

七宝本不以为意,才要喝一口茶,突然间想起一件事,当下忙不迭地站起身来,竟把个暖手给掀翻在地上,手中的茶也泼了出来。

众人都吓了一跳,七宝也顾不得,举手把茶杯放在桌上,只忙转身到了桌边儿,问道:“他在这里做什么了?”

急得同春跟着她问:“烫着手了没有?”又去握着她的手打量。

这会巧儿忙着去收拾地上的暖手,秀儿结结巴巴道:“也没做什么……不过是看书,还有奶奶之前写的那些字。”

七宝看了一眼旁边摞的整整齐齐的书,目光下移,在抽屉上盯了盯。

将手从同春手里抽回来,七宝将抽屉打开。

抽屉里自然仍是她以前练字的那些字纸,七宝将这些都拿了出来,胡乱翻了翻,低头往抽屉里打量。

里头一无所有。

同春见她脸色有异,忙问道:“是怎么了?手上疼不疼?”一边儿拿帕子给她轻轻擦手上的茶水。

幸而那茶不是滚热的,七宝的手上仅仅是红了些。

七宝迟疑着问道:“这里头原本有我写废了的一张纸,我记得是揉了起来的,你们谁给我扔了吗?”

同春摇头,又回头看巧儿秀儿,两个人都说道:“只要不是扔在地上的,我们哪里敢去乱扔?”

七宝倒是宁肯那团废纸是掉在地上了。

七宝又问他们可看见张制锦拿过没有,两个人哪里盯的那么仔细?

只有巧儿说道:“没看见九爷拿什么废字纸,不过他在奶奶用过的字纸上又写过字,我们是看见了的。”

七宝刚才匆匆地将字纸翻了一遍,并没有留意,听到巧儿说,一怔之下才忙又将那些纸检看了一遍,果然找到了那写着《江南曲》的,往下一看,竟是他龙飞凤舞地写了一首王昌龄的《闺怨》。

七宝呆呆地看着那四行诗,却似乎能察觉张制锦的戏谑之意,除此之外,却瞧不出他有什么不悦之类。

七宝看了半天,心中想:“也许那一张给我不小心掉在地上,所以给她们随手扔了,也未可知。如果他看见了……应该不至于有这种散漫寻常的反应。”

虽然自我安慰,但仍有些忐忑。

这日午后,七宝小憩之后起身,才梳洗了,张岩忽然来了。

张岩比张良更沉默内敛些,之前张良三五不时便来找七宝说话,张岩反而不大肯来。如今她独自来了,却是少见。

七宝忙招呼她坐了,打量着张岩脸上似乎有些愀然之意,却也不知如何。

同春送了茶上来,张岩望着杯中茶色,微微一笑说道:“我听说叔公之前醉心茶道,还请小婶子教过一阵儿?真想不到婶子有这般才艺,平日里却并不张扬外露。”

七宝说道:“那算是什么,只是闲着无事打发时间的罢了。”

张岩道:“话虽如此,婶子却每每有出人意料之举,令人意外之余不免敬服。”

七宝见她总说好话,一时满头雾水,毕竟张岩不是那种喜欢多口的女孩子,从来很有惜字如金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