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同春从外头跑了进来,一边抖着身上的雪,一边走到七宝身旁,悄悄说道:“我方才悄悄地跟了出去,打听九爷是真的出府了,是洛尘跟着,料必不会有事的。”

七宝略觉宽心,回头看着桌上绽放的红梅花,不由心酸,一时又落下泪来。

同春忙劝:“这会儿又哭什么?”

七宝哽咽着说道:“我明明不想跟他吵的。不知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同春道:“总是要有个缘故的?因为什么缘故?”

七宝想到那张给撕成粉碎的字纸,又想起李云容……这些话,就连最贴心的同春也是不能告诉的。七宝就只说道:“我因为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才失了分寸的。”

同春细细劝说:“再怎么没有分寸,也不能动手呀,就算动手,也不能留下痕迹才好,可如今不但留下了痕迹,还偏是在脸上,九爷好不容易回来一场,还特意带了梅花给你,却换的这个样子,面上心里自然过不去。”

七宝垂着头:“我已经知道错了。”

同春道:“今晚上就罢了,等明儿再好生想想,该如何向大人道歉才是。”当下少不得安抚着七宝先上榻安歇。

这一夜,七宝在床榻上思来想去,难以安眠,梦中的遭遇时不时地便在心底闪现,让她浑身燥热,呼吸困难。

如此只折腾到寅时,掀开床帐看时,窗纸上透着白,原来是吓了一宿的雪,早上的晨光映着地上的雪色,所以窗户也显得格外透亮。

七宝爬起身来,整夜的烦闷,因为见了这场好雪,精神仿佛都为之一振。

起身洗漱之时,同春因听见她晚上不时翻身,又看她眼底略有些乌青,便知道没有睡好,因说道:“是想着九爷才睡不着吗?”

七宝说道:“你叫个人去吏部打听打听,问问他昨晚上可在那里?如果能找到洛尘自然是好的……”

同春道:“我也正这么想。回头就打发人过去。”

于是略吃了一碗粥,就往老太太的上房而去。

走到半路,恰好看见张岩跟张良两人并肩而来,看见七宝,都是十分亲热,三人就一起而行。

张良说道:“这府内的景致我本是看厌了的,没想到下了这场雪,竟焕然一新,像是什么琼楼玉宇,让人飘飘然的如做神仙。”

张岩笑道:“下了一场雪,看把你轻狂的。”

张良摇头晃脑地说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可见冬雪是人间四大难得之一。”

七宝看着满目景致,心底却想起昨晚上张制锦一手撑伞,一手抱着红梅,踏雪而归的情形,一时眼圈微红。

张良问道:“婶子,你怎么不说话?”

七宝说道:“我听你们说的怪有趣的。”

张良道:“我们不过是胡说罢了。对了,听说昨晚上九叔回来过?”

张岩自然也很上心这件事,因为不知道七宝是否跟张制锦说了,又是否说成,只是不便开口就问。

七宝说道:“回来呆了会儿,因部里有事就又走了。”

张岩的脸色微微泛白,她自然不是驽钝的女孩子,从简单的一句话中就听出了,事情必然不谐。

张良叹道:“九叔真真是朝廷内第一号的大忙人了,得亏他身子好,若是身体差一些的,哪里撑得过来?只怕早就先累垮了。”

七宝说道:“是啊,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不由自主说了这句,微微一笑。

“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张良接着七宝的话说完,又嗤地笑道:“九叔自然是巧者也是智者,那无能者又是谁?”

七宝说道:“自然是我了。”

张良笑道:“叫我说,我却也想做一个无能之人,每日沉迷于吃喝游玩,不去谋心,不去劳力,只如不系之舟般,何等潇洒自在。”

七宝哑然失笑:这话倒也不错。

张良说着,见前方的雪还没有扫,便忙跑过去踩脚印玩。

七宝见张岩沉默不语,知道她的心意:“昨晚上九爷回来的匆忙,不是说那话的好时机,只不过我托了另外一个人,且先试试看。”

张岩大惊:“婶子说的是谁?”

七宝说道:“是侯爷。”

“侯爷?”张岩睁大双眼,“可是……”她隐隐觉着不妥,可又没有更好的法子。

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便安慰自己般道:“如果是三叔公劝说父亲,父亲、虽然未必言听计从,但至少会再考量考量吧。”

七宝说道:“你别怕,我会找机会再跟你九叔说的。”

张岩感动,便伸出手来在七宝的手上握了一握。

大家来到了老太太的房中,同众女眷说了半晌话,因为张老诰命起了兴致要赏雪,便又随着去花园内走了一遭。

李云容跟张老诰命的丫鬟洪儿贴身伺候着,其他吴夫人,王夫人,宋夫人以及底下众人也都跟着,中午又在暖阁内摆了饭。

吃过午饭,张老诰命因为喝了两杯酒,隐约有些困意,大家正要起身散开,忽然间张进义的媳妇从外匆匆进来,在宋夫人耳畔说了句什么。

宋氏脸色大变,转身要往外,老诰命偏看见了,因问道:“怎么了?”

宋夫人欲言又止,张老诰命打量着她的脸色,沉沉道:“终不成是真的有什么事?快说!别藏头露尾的让我不待见。”

宋氏闻言,便看向长媳,那媳妇道:“方才我们爷从外头带信进来,说是公公不知何故在酒楼上跟人打架,这会儿给顺天府的人带了去……”

顿时就把老诰命的困意都吓退了,当下忙叫人出去打听。

半晌,那负责探听的小厮回来说道:“侯爷在酒楼上吃酒,跟邻座的人一言不合,动了拳脚,伤着的里头有几个是国子监的监生,事情闹了起来,顺天府的人才把侯爷带了去……幸而打听说不是大伤,应该不会追究。”

张老诰命微怔:“好好的怎么跟国子监的人打起来的?”

小厮说道:“听跟随侯爷的人说,是对方说了不中听的话,侯爷听不下去,才怒而动手的。”

大太太吴氏听了道:“国子监的都是一帮书生,喝了酒说几句破格的话,听听也就算了,跟他们计较什么?他们一个个又不会拳脚,又不禁打,若是打出个三长两短来那可又是一场是非了。”

二太太王氏一笑,也说道:“侯爷就是太气盛了些,都是爷爷辈的人了,跟些自个儿孙子年纪的儒生较什么真儿啊。”

张老诰命更加嗐叹了数声。

李云容本要给靖安侯说几句话,没想到自己的婆婆先这么说了,倒是不便太过。于是只陪笑说道:“想必是那些人太轻狂,说了些让人不能忍的。”

宋夫人也忙道:“也许还是那些监生主动挑衅也未可知。未必就是侯爷的错。”

老诰命已经催人再去打听消息,这一打听,果然又有了新消息,原来这被打的里头,还有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要跟张岩议亲的那姓王的儒生。

张岩跟张良等闻听,早起身先告退了。

七宝本也要跟着离开,转念一想,仍是留了下来。

大约半个时辰后,靖安侯终于回了府,进内跪地请安。

七宝目不转睛地看着靖安侯,正要听他说什么,忽然衣袖给人轻轻地一扯,原来是李云容。

李云容拉着七宝,示意她跟着自个儿一起退到了旁边的屏风之后。

此刻老诰命不悦地望着靖安侯问:“你在外头干了什么好事?竟还惊动了顺天府?”

靖安侯笑道:“老太太别急,我只不过是做了一件好事罢了。”

顿时在座之人都愕然起来,张老诰命更是不怒反笑,道:“你打了人,还说是好事?你到底为什么动手?你可知对方里还有个将要跟咱们议亲的,你是不是成心生事?”

七宝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

早在听说被靖安侯打的人之中有张岩的议亲对象,七宝的心就掂掇起来,猜到必然跟昨儿自己求靖安侯一节有关。

只是她本以为靖安侯会妥妥帖帖地办成此事,没想到竟然闹得这么轰动,要是给张老诰命知道是她跟靖安侯说了什么,老太太只怕更要怒发冲冠,不可饶恕。

只听靖安侯说道:“老太太,叫我说,这门亲事不议也罢。”

“混账东西,”张老诰命气的说不出话来,只指着靖安侯,哆嗦着说道:“我看你是目无王法,是发了疯了!”

宋氏忙道:“侯爷,有什么你到底快说,是不是那人不好?还是他们先动的手?”

靖安侯才说道:“老太太息怒,只是那小子的确不是个好东西,老太太若也跟我一样亲耳听到他说了些什么混账话,只怕还要让我把他打死呢。”

老诰命听到这里,才勉强收敛怒意:“你说什么?”

正如七宝所料,靖安侯今日的确是为了张岩议亲对象之事而出去探听消息,他知道那人素日跟国子监的监生们厮混在一起,而监生们最喜欢聚的地方就是在国子监外的杨楼。

靖安侯有大把时间,索性守株待兔,不料真给他等了来。

因为天寒的缘故,众监生呼朋唤友地来到酒楼上吃酒暖身,因本朝重文轻武,这些能够进入国子监的书生向来眼高于顶,一个个十分狂妄,喝了两杯酒后,便又指点江山,不可一世。

靖安侯是亲身上阵打过仗的,隔着帘子听他们夸夸其谈,不屑一顾,只是倒也不想跟这些小辈么你一般见识。

不料众人说着,突然间提到了朝廷近来所行的朝政,那就是张制锦先前主张的要扶持武官的吏政。

本朝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文官向来看不起武官,就连五六品的文官,派头也比三四品的文官要大,这些监生们自诩将来是要跻身朝堂的,喝了几杯酒,更加口没遮拦,把张制锦所主张的吏治之策贬的一文不值。

又有人说道:“我看张侍郎是有些想不开,自打太祖开国以来,便重文轻武,他倒是要反其道为之,这不是大逆之举吗?不过是仗着圣上如今宠他,他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而已。”

“虽然有几分才气,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以后只怕就不是他张大人的天下了。”

“我怎么听说,他很有可能是下一任首辅呢?”

“只怕他还不够格,毕竟有我辈在,将来自可以跟他一争短长。”

这些不知天高地厚之辈肆无忌惮说到这里,便哄然大笑。

靖安侯听他们褒贬张制锦,已经有些不高兴了,只是毕竟口在他们身上,倒也不能将其堵住,靖安侯不愿再听,按捺着起身想要离开。

突然其中一人说道:“对了王兄,听说你要跟张府的哪一位小姐定亲?可是真的?”

靖安侯听到这里,猛地站住,就听有人笑道:“若无意外便是了。”

“恭喜恭喜,”众人鼓噪起来,又说道:“这张家乃是名门望族,且张侍郎好大的名声,……对了,他又娶了一方极娇贵的夫人,是威国公府的一位小姐,听说容貌是天下无双的,只可惜如此佳人,竟不曾得见。”

“当初在她寿辰的时候,张侍郎不惜千金,为她满城烟花庆祝,可见必然是个不可多得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才能把张侍郎迷得如此神魂颠倒。”

大家大笑起来,又有人调侃那姓王的:“我们自然没有眼福,将来王兄入了张府,自然就能见到那美人了,真真是羡煞旁人。”

姓王的便正正经经地说道:“什么叫我入了张府,难道我也是那等会被女色所迷之辈吗?跟张府的亲事不过是祭酒大人的意愿,我也觉着张司业人品端正,府中小姐自然也是极有教养极贤惠的,才答应罢了。不然的话,难道是冲着他们家的名声跟势力去的吗”

里头靖安侯听了这句,倒觉着这小子还算不错。

谁知下一刻,靖安侯便大开眼界。

外头的众监生面面相觑,纷纷地笑着说:“好一个不为女色所迷,那不知上一次在玉珠楼里,是谁恋着那位头牌婉婉姑娘,把银子花的一干二净……被鸨母赶出来后还抱着人家腿求饶的?”

又有一个说道:“还有那位樊楼里的齐姑娘,我可听说她至今还惦记着王兄呢,你忘了跟人家你侬我侬,骗人家把恩客钱都拿出来供你挥霍的时候了?可惜了那样痴情的人……”

大家趁着酒意,你一言我一语,那姓王的见给揭了老底,脸上略窘。

但他竟也算是个能人,仍是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道:“自古才子多风流,不过是些风流韵事罢了,有何可说?以后我娶了亲,自然不会再做昔日的那些勾当了。”

靖安侯把这些人非议张制锦,对七宝评头论足的那些都省去,只说了这姓王的流连青楼,瞒骗女子等事尽数说明。又道:“这种下流不堪的人,怎么配当张家的女婿?老太太若是不信,再叫人仔细去打听就是了。”

张老诰命沉着脸,半晌才说道:“怎么竟然是这种不入流的货色?老四怎么认人的?我只当他看的人极准,这才不疑有他。”

靖安侯说道:“幸而现在还不晚,如果真的跟这种人结了亲,以后他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来,连累张家的名声也都不堪了。”

老诰命皱眉道:“你说的不错。只不过,你到底太冒失了,何必又当众动手呢?”

靖安侯笑道:“老太太别气,我只是觉着若是不教训教训这小子,让他以为张家的人是好欺负的,任凭他褒贬挑拣呢。倒要让他吃个苦头才好。”

张老诰命叹了口气:“顺天府那边怎么说?”

靖安侯道:“顺天府还罢了,只是那些书生起初不知我是谁,后来知道了,一个个就缩了脖子不做声了,没了原告,顺天府自然不会为难我。”

张老诰命哼道:“你别得意!这次只是侥幸,这样大年纪了,下回再有此类的事情,记得三思而后动!”

靖安侯应了声,又问:“既然如此,那岩儿的亲事呢?”

“罢了,”老诰命沉沉一叹,道:“等老四回来,我亲自质问他。”

靖安侯这才高高兴兴地退了出来。

里头七宝听到这里,心里也不禁欢喜起来,李云容在旁望着她面露喜色,轻声道:“侯爷平时最讨厌那些书生,说他们酸气冲天,无端端的怎么会去国子监呢?”

七宝一愣。

李云容微笑:“让我猜猜看,是不是岩儿求了你什么呀?”

七宝先前因为聚精会神听靖安侯说话,便没有心思打量李云容,却不料李云容自始至终都在看着她。

此时近距离打量,只见面前的女孩儿肌肤如雪,隐隐又带着些许晶光,天然无瑕。

方才碰过她的手的时候,只觉着小手柔嫩娇软,仿佛握在掌中都是极销魂的,连同为女子的她都如此情不自禁……更何况那些男人。

其实李云容自己虽也是个极难得的美人,在七宝面前,却忍不住仍觉自惭形秽。

但对七宝而言,在看着李云容的时候,眼前却出现在清溪畔跟张制锦并肩而立的那道身影,直到此刻还觉刺心。

“四奶奶,”七宝屏息,轻声问道:“你……是为什么嫁给了四爷的呀?”

李云容想不到七宝突然问起这个,措手不及:“怎么、这么问?”

七宝说道:“毕竟……毕竟四奶奶的年纪跟四爷相差不小,且以您的身份,本来该有更好的选择的?”以李云容的出身,姿色,才学,在当时配张制锦也算是天作之合了,可她怎么会不要张制锦,却心甘情愿地当四爷的填房?

第124章

李云容起初有些不知所措,但听了这句,心中飞快地一想,便又笑问:“怎么,难道是岩儿跟你说了些什么?”

“不是岩儿,”七宝说道:“四奶奶别怪我,只是我自个儿好奇,才私下里问问罢了。”

李云容对上她的眸子,终于笑着低低说道:“这要怎么说呢?什么更好的、更差的……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已,难不成会轮得到我自己挑拣吗?”

七宝问道:“是因为四奶奶家里看中了四爷?”

李云容见她仍是追问,想了想道:“毕竟这世间……不是每个人都像是你一样,家里千疼万爱,一丝委屈都不舍得你受,且也是你的福气,又嫁了个真心疼惜你的夫君。”

两人说到这里,外头张老诰命唤道:“云容呢?”

李云容忙从屏风后转了出来。老诰命皱眉道:“方才靖安侯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

“老四是怎么办事的?”张老诰命道,“选的那是什么人?如果不是今儿外头闹这一场,以后把岩儿嫁给那种下流的人,我们府里都成了什么了?”

李云容垂首道:“也是我一时粗心了。”

老诰命道:“并不是说你,只是,老四的性子虽然直,但也容易听人挑唆,你如果知道些什么,也该好好地规劝着他才是。”

李云容仍是答应着。

倒是二太太替李云容说道:“老太太别怪云容,她虽然能干,但这门亲事是国子监祭酒跟老四提起的,他自然不便回绝。幸而今日给靖安侯这么一闹,或许可以顺理成章的回绝了的。”

张老诰命叹道:“算了,横竖这次有惊无险。你们都先去吧,我也累了。”

众人退出,各自回房。

不多会儿,张岩那边儿听说了此事,一时欣喜非常,忙来向七宝道谢。

到了跟靖安侯约好的这日,七宝托辞要去紫藤别院一趟,当下坐了轿子先去别院,在别院里换了衣裳,外间靖安侯神不知鬼不觉地接了人,便往潘楼而去。

一路上,靖安侯打马来到马车旁边,对车中七宝说道:“儿媳妇,我昨日的事情办的漂不漂亮?”

七宝把帘子掀开一角,说道:“我真真没想到,公公做事这样利落干脆。”

靖安侯说道:“要拿捏那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跟捏死臭虫没什么两样。可笑他们还在夸夸其谈指点江山,不过是一帮坐井观天的无知之徒。”

七宝问道:“他们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靖安侯哼道:“这些在那里大放厥词,说锦哥儿主张的吏改不对,还说他们必会胜过锦哥儿呢。”

七宝笑道:“胡吹大气。”

“可不是吗?”靖安侯笑道:“我很看不惯他们那轻狂样子,所以索性趁机将他们都揍了一顿。一个个抱头鼠窜的样子,还说胜过锦哥儿呢。”

七宝吐舌。又道:“可见公公是记挂着夫君的,不然的话怎么会替他出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