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制锦本不想给裴宣看这信,只是私心想要瞧瞧他能不能看出来……没想到,他居然也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瞬间张制锦竟有些后悔把信给他看了。

而裴宣在会心微笑之余,无意中对上张制锦难以言喻的眼神。

此时他突然明白了张制锦的用意。

他敛了笑容,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上仿佛更加苍白了几分。

裴宣喉头微动,将信重又还给了张制锦:“多谢侍郎让我过目。”

张制锦淡淡地将信收了起来:“没什么。难得永宁侯跟我心有灵犀。”

裴宣无语。

两人往前又走了数步,张制锦忽地问道:“对了,我也有一件事想请教侯爷。”

“侍郎请说。”

张制锦道:“侯爷安置程姑娘的居所,自然是避人耳目、不为人知的。且管凌风众人来自关外,未必摸的这样透彻,竟连侯爷的侧室都打听到了。侯爷不觉着他们能选在程姑娘居处藏匿……有些可疑吗?”

裴宣说道:“侍郎说的是,我先前也怀疑,此事应是有知情人泄露。”

张制锦问:“是何人,可有头绪了?”

裴宣轻声道:“侍郎放心,这件事我自然会处理的很妥当。”

张制锦见他如此说,便不再追问。

两人出了宫,洛尘跟大辛在宫门外等候多时,当下分别上来迎着。

洛尘奔到张制锦面前行了礼,又靠近几步低低地说了两句什么。

裴宣因为身体的原因是乘轿而来的,见状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张制锦眉头微蹙。

正打量中,张制锦回头向着他一抱拳:“侯爷,我先去了。”

裴宣也微微欠身。

目送张制锦上马而去,裴宣才问大辛:“出什么事了?”

大辛正也一肚子的话想说,此刻见洛尘跟着张制锦离开,便忙道:“侯爷自然还不知道,听说张家里闹开了,张家的老太太容不得周七姑娘,想要让他们府三老爷做主,让张侍郎休了周七姑娘呢。”

裴宣听了这话,虽似意外,想想却也的确是他们府内能做出来的。

毕竟张府门规严谨,上回七宝跟着靖安侯出来斗茶,居然平安无事……裴宣已经觉着不可思议了,何况如今更是给贼人掳去在外过了一夜。

大辛扶着裴宣入内,忍不住又嘀咕说:“七姑娘那么可人爱的人物,本来受了惊吓磋磨,已经是不容易了,这老太太又要这样闹,不知道七姑娘又是怎么伤心,又哭的怎么样呢。这张侍郎虽然是疼极了七姑娘,只可惜他们府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又整天忙的不能回家,哪里能护得住七姑娘不叫她受委屈呢?唉,若是咱们老太太还在,指不定多心疼呢。”

裴宣正要落座,闻言心中慢慢地有些气翻涌,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大辛忙噤声,又给他在后背上轻轻地抚了抚:“是我多嘴了,侯爷别想那许多,咱们是回镇抚司,还是回咱们府里?还是……去程姨娘那里?”

裴宣微微将后背靠住了,仰头闭眸想了半晌:“去紫袍巷吧。”

大辛松了口气,又忙道:“正是要去看一看,程姨娘这次伤的可不轻,得亏肚子里的孩子没什么大碍……侯爷去看她一会儿,她也高兴高兴。”

大辛说完,见裴宣不语,他就小心地将轿帘子放下,又吩咐轿夫:“手脚轻些,别太颠了。”

于是来至了紫袍巷,轿子落地,大辛扶着裴宣进了院中。

这院子里本有三个使唤的丫头,两个老婆子,一个看院子的门房跟一个跑腿的小厮。

先前因为管凌风那一行人前来,祸害了大半儿,如今只剩下小丫头跟婆子两人,因为程弥弥伤的不轻,裴宣先请了两名大夫守在院中照看。

里头程弥弥听说裴宣来到,早支撑着坐起身来。

裴宣上前,见她气虚体弱之态,便道:“不用多礼。觉着如何?”

程弥弥说道:“侯爷不必担心贱妾,我一切都好。侯爷呢?”

裴宣一笑:“你伤的如此,倒还惦记着我。”

这会儿那大夫说道:“娘子的脉象还平稳,只要好生调养,自然无碍,目前腹中的胎儿脉象也很稳健,侯爷只管放心。”

裴宣咳了声,道:“有劳了。”

两名大夫识趣地退了出去。裴宣在床边儿的圈椅上坐了,见程弥弥还站着,又温声说:“你坐下吧。”

程弥弥微微躬身,才在床边侧坐了。

裴宣打量了她一会儿,望着她细致的眉眼,此刻眼前突然出现了张制锦给他看过的那七宝的亲笔信……那副哭泣着的人像也在面前晃来晃去。

喉头又有些无端地发痒。

半晌,裴宣缓缓说道:“让你在外头住着,本是想让你平安些,却想不到适得其反。”

程弥弥忙道:“侯爷自是好意,只是……毕竟没有人能想到。”

裴宣说道:“这里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我想今儿,就让你回侯府去。”

程弥弥一愣。

裴宣抬眸,别有深意似的:“你敢不敢回去?”

程弥弥给他平静的目光注视,身上竟有些发寒,勉强笑道:“侯爷若让我回去,我自然是敢的。”

裴宣微微一笑:“很好,那你就回去。”他说了这句,目光下移,落在程弥弥的断手之上,上面还包裹着厚厚的纱布。

又过了许久,裴宣才说道:“府内发生的事情,你跟我说了一半,大概还有一半你不敢跟我说,但是你虽然不说,我也能猜到。只是我起初不想承认罢了。可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程弥弥睁大双眸。

裴宣喃喃说罢,继续道:“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只是之前你顾忌我,所以投鼠忌器,不敢放手去做,但是现在,你不用顾忌,不必再避让了。”

程弥弥心头震动:“侯爷,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裴宣又是一笑道:“你毕竟是静王府里调教出来的,总该也有些手段,不至于输给别人吧?”

程弥弥已经站起身来,脸色惊悸而惶然:“侯爷!”

裴宣不再看她,只是淡淡地看向旁边桌上,那一只梅瓶里本来放着几枝腊梅,但是多日不管,如今那金黄色的梅花已经枯干在枝头,隐隐约约剩下了一抹似有若无的香气。

“宁肯抱香枝头死,何曾零落北风中……”裴宣凝视着那支腊梅,低声吟了一句,道:“其实,本来我不知道你是谁派的,在一开始的时候,我、咳……我还一度怀疑过是康王世子。”

只要细看程弥弥,就能瞧出跟七宝有几分相似,如果再着意地模仿七宝的打扮、乃至神态,那就可以达到四五分相像,虽然不如七宝的绝色,稍微有那么几分意思,已经极难得了。

裴宣是明白赵琝对七宝的心意的,所以当时见赵琝不对程弥弥起意,反而撮合自己跟程弥弥,裴宣便暗中怀疑,程弥弥乃是康王府的人,要送到自己身边儿当细作的。

谁知道收了她后,朝夕相处中,又细观赵琝的举止谈吐,才发现原来不是。

裴宣淡淡道:“其实康王也好,静王也好,都是君。我们当臣的,又能如何,当初我曾跟七宝说起过,静王殿下本就不是池中之物,没想到静王做的比我想的更深远。”

程弥弥低下头去,声音有些颤抖:“侯爷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怎么……怎么还容的我呢?”

“你也是身不由己,”裴宣漠漠然地说道:“我也是身不由己,也许是惺惺相惜吧。再说,就算容不得你,又能如何?将来或许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何必那么麻烦呢?而且……我也不讨厌你。”

程弥弥听到最后一句,缓缓抬头,两只眼睛里已经含了泪:“侯爷……贱妾、贱妾对不住侯爷……”

裴宣不等她说完便制止了:“好了。不用说了。”

正在此刻,外头大辛跑进来,匆匆地跟裴宣说道:“侯爷,巷口来了一队车驾,看着像是咱们侯府的。”

裴宣略一思忖,笑了笑,看着程弥弥说道:“好了,不用我送你回去,来接你的人到了。”

程弥弥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有大辛还有些糊涂。

就在大辛退出屋子的时候,外头有人说道:“少奶奶来了。”

大辛一抬头,果然看见谢知妍迈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谢知妍来到里屋,看裴宣也在,又看一眼程弥弥,眼圈即刻红了起来:“妹妹原来在这里,真是让我好生牵挂。”她上前要握住程弥弥的手,突然发现她的右手处空荡荡的,吓得倒退了一步。

程弥弥却已经上来行礼:“给奶奶请安。”

谢知妍定了定神:“你、你……”

程弥弥用左边的衣袖遮住右手处:“是给那起贼人所伤,惊吓了奶奶,请奶奶恕罪。”

谢知妍顿了顿,一时流下泪来:“我怎么会怪罪你?可怜我这妹妹,好好的竟然受这种折磨。”谢知妍拿了帕子拭泪,又向着裴宣说道:“侯爷,既然知道妹妹在这里,怎么不把她接到府内去住?”

裴宣说道:“你来的正好,我才说了要接她回去。难得你……这般贤惠亲自来了。”

谢知妍忙道:“我听说昨晚上的事,又打听了镇抚司的人,好不容易才探听说妹妹在这里,我心里牵挂,便忙不迭地过来了。侯爷要接她回去?却跟我想到一块儿了。”

裴宣一笑:“好了,看你们如此和睦,我也放心了。”

当下对程弥弥道:“就跟着少奶奶回去吧,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别让我失望才好。”说最后一句的时候,裴宣嘴角虽然带着三分笑意,眼底却冰冷的尽是肃杀之意。

程弥弥躬身,语气谦和地回答:“是。贱妾会好好伺候奶奶的。”

且说张制锦才回到张府,就给告知老诰命那边儿有请。

之前在宫门口,洛尘已经把府内的情形告诉了他,所以张制锦进门后便直接前去张老诰命的上房拜见。

正几位太太都在,见张制锦回来,众人就都退了。老诰命哼道:“你总算回来了,想必已经有人告诉了你我的意思吧。”

“是。”

“那就快回去,立刻写一封休书,让周家的女人滚回她的威国公府!”张老诰命发作起来。

张制锦皱皱眉道:“为什么老太太要让我休了七宝?”

老诰命冷笑:“你这是明知故问,没了名节的女人,不扔出门去,难道留着她在这府内玷辱门楣吗?”

张制锦眼神微冷:“谁说七宝没了名节。”

“闭嘴,”老诰命道,“这还用说吗,给一帮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贼匪劫持了一夜,已经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你竟还问?”

张制锦面不改色道:“七宝虽给劫持,但一直都跟世子以及永宁侯的侧室形影不离,我自然知道。”

张老诰命喘了口粗气:“这么说你是一定要护着她了?”

张制锦道:“七宝是我选的,执子之手,自然是会不离不弃,难道老太太觉着我会是那种背信薄幸之人吗。”

“谁说你背信,现在是她不守妇道,”张老诰命皱紧眉头,指着张制锦道,“从你看上她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她生得那个样,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你自己想想看,自打成亲,闹了多少事出来?我之前也就忍了,但是这一次更弄得满城风雨,你叫我怎么忍?之前张家族内的一些长辈也特意过来询问我,我都没有脸跟他们再说什么了!”

张制锦道:“这一次不过是无妄之灾,也是因为我杀了管凌北他们才报复在七宝身上。何况七宝也并没有给他们玷辱了。老太太何必如此苛责?”

“你说我苛责?”张老诰命气的七窍生烟,“好,你说原因在你,那我问你,如果不是她在外头抛头露面跟那人斗茶,又怎么会惹出后面这些事来?”

张制锦道:“斗茶一节之前已经尘埃落定了,是父亲任性所致。跟七宝无关。”

老太太说一句,张制锦便回一句,张老诰命一口气上不来,整个人摇摇欲坠,洪儿忙在后面扶住她给她顺气。

张老诰命喘息了会儿,好不容易缓了过来。

张制锦道:“老太太年纪大了,何必为了这些没要紧的事大动干戈,还要好生保养才是。”

张老诰命冷笑连声:“你居然还有脸让我保养,我看你是恨不得早早地把我气死了了事,为了一个女人,你这是要反天了。”

张制锦跪地垂头:“孙儿不敢。”

老诰命重重地吁了口气:“你不用急,你既然不听我的话,那我也没有办法,你一心要护着那有辱门风的狐媚子,不肯休弃他,那么张家只怕也容不得你这样无法无天、忤逆不敬的子孙了。”

洪儿在旁一惊,却又不敢插嘴。

张制锦皱着眉头:“老太太……”

张老诰命一抬手制止了他:“你不用再说,我很知道你的嘴厉害,再说下去恐怕我就真的给你先气死了。你只管先回去,把我的话想想,明儿你来回复我,你到底是想要她,还是张家!”

“是,”张制锦垂眸,静静地说道:“只不过不必明日了,我此刻就能回禀老太太,不管怎么样,我绝不会休弃七宝。”

且说在三房之中,同春打听说张制锦回来去见老太太了,早就悬着心,连派了巧儿跟秀儿去盯着老太太的上房打听消息。

半晌,秀儿先急急忙忙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不好了!”

同春吃了一惊:“什么不好?”

秀儿道:“上房里乱成一锅粥了,都在说老太太厥过去了,忙着请太医呢!”

同春目瞪口呆:“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厥过去了?”

秀儿面露难色,苦笑道:“之前是咱们九爷在里头回话的……姐姐这么问,我就不敢说了。”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里头七宝走出来:“九爷现如今怎么样?”

第140章

因张制锦一句话,把张老诰命气的彻底厥了过去,生死不知。

老诰命毕竟年纪大了,这一下非同小可,张府上下乱成了一团。

不多时,长房的大爷跟几位爷们纷纷地来到探望,打听到原因,不免怒斥张制锦忤逆不孝。

靖安侯原先在跪祠堂,听底下说老太太厥过去了,忙跑来看望。

正在担心,听兄长们责怪自己儿子,他倒是不便如何。

只是见长房里张制锦的哥哥们也借机发话,靖安侯便借题发挥地斥责道:“都够了,现如今最要紧的是老太太的身子,都不必在这里火上浇油了!”

长房大爷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在旁皱眉道:“老三,你还不必这样说。咱们都知道你们三房能耐,只是这也闹得忒不像了,一个孙儿辈的,把家里老太太气的昏死过去,这像什么?”

二爷趁机也说道:“上次我还听说老三你出手打了锦哥儿,还骂他忤逆不孝呢,今日却是怎么了,他硬生生忤逆了老太太,你反而护着?”

靖安侯道:“凡事有轻重缓急,如今最要紧的自是老太太的身子,要如何处置锦哥儿我自有主张。”

二爷笑道:“可是之前你不是也没在老太太跟前讨到好儿?不然的话也不会给罚去跪祠堂啊?”

大爷哼道:“你们父子两个,难不成是串通起来了?你先前就为了个女人闹得家宅不宁,但到底也没到把长辈气晕的地步,如今你儿子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倒是心有戚戚然的护着他,还敢说为了老太太身子好?若不是因为你们,老太太为何厥过去了?”

靖安侯脸上涨红,咬牙道:“老太太原本是心胸宽大的,哼……我想大概是有人在老太太耳畔挑唆了些什么,才叫她老人家想不开罢了。我的内人我虽不敢说好,但是我的儿媳妇,却是没有可挑的,要真的休了她,别说是锦哥儿,我也不答应。”

因都是长辈们在说话,没有张制锦插嘴的地步,他就只跪在旁边。

靖安侯跟众人的话张制锦自然也听见了,听他居然一力护着自己,正略觉意外,又听到他如此护着七宝,张制锦心中五味杂陈。

正在这会儿,外头又有了几位张氏家族的叔伯来到,都是听了老太太有恙,忙过来探视的。

靖安侯见势不妙,生恐众人“围攻”起来,便趁着大爷二爷招呼来人的时候,把张制锦拉起来,悄悄道:“你还不快回去?”

张制锦望着他,并不做声。

靖安侯只当他是怕礼数不合,便推着他往外,说道:“赶紧回去看看你媳妇去,别怕,这里有我呢!”

终于,张制锦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外去了,将出门的时候,却见靖安侯正拦着二爷,不知在说什么。

张制锦回头出门,心底咀嚼着靖安侯那句“这里有我”,从来冷心冷面如他,此时此刻,眼角竟也微微红了。

他从小到大,从没有一刻如现在这样……因为父亲的一句话,心头暖意滋生。

张制锦往回走的路上,一直想着靖安侯方才所说的话。

正走着,却听到前方有人道:“九哥哥。”

张制锦忙止步,却见拦着自己的,竟是张琼瑶。

琼瑶走到他身边,担忧地问:“九哥哥,你跟老太太闹翻了吗?”

张制锦道:“怎么?”

琼瑶说道:“九哥哥,你可要小心。”她走前一步,小声道:“我今儿无意中听老太太跟咱们太太说……”

之前老诰命传了宋氏,说起休七宝的事情。

宋氏毕竟还是有些忌惮的,便道:“老太太,我们自然是听您的话,可是锦哥儿那个脾气,老太太难道不知道?……他是吃软不吃硬的呀,要他答应休妻,倒要好好地慢慢地跟他说。”

“你说错了,”张老诰命俨然已经看破一切:“锦哥儿他不是吃软不吃硬,他是软硬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