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宣忙制止了她:“七宝,想不起来的事情,就别去着急想了。好不好?”

这句话正中七宝心意:“好啊好啊,裴大哥你不知道,我只要用力去想事情,头就会疼得跟裂开一样。”

裴宣点头:“那以后就不用勉强了。横竖七宝不管什么样子,都是最好的。”

七宝笑道:“是吗?裴大哥,你真会哄人开心,所以我说三姐姐有福嘛。”

那边儿苗夫人正缓了一口气过来,猛然间听到这句,心头又是一堵。

裴宣却只是不置可否的微笑:“是吗。”

七宝认真道:“当然了,三姐姐能嫁给裴大哥,实在是我们之中福气最大的了。”

裴宣依旧笑的温和,暗中却有一根针刺入心底。

裴宣离开暖香楼的时候,同春已经将他的飞鱼服收拾妥当,叠的整齐双手献上:“侯爷。”

“多谢。”裴宣举手拿了过来。

望着上面的蟒形刺绣,想起先前七宝看到飞鱼服时候异常的反应,裴宣问道:“七宝她……这段时间内都说了些什么话?”

同春迟疑道:“也没什么。”

裴宣看向她,微笑道:“是因为你跟着七宝去了张家,又嫁给了张侍郎的小厮,所以如今也事事都听他的了吗?”

同春脸上一红,却忙摇头:“不是的侯爷,我……”

裴宣说道:“我并没有恶意,你为何要跟我隐瞒?”

同春咬了咬唇,终于说道:“侯爷,请恕我、恕我大胆,我们姑娘如今虽然、有些神志不清的……一见九爷就吵吵嚷嚷,但是……我是跟着姑娘身边的,是最知道她的心意,她其实……最喜欢的人只有九爷。”

同春说到最后,眼中已经涌出泪来。

裴宣却仍是神色平静:“是吗,我也并没有说不是这样啊。”

同春一惊:“侯爷?您既然知道……又何必跟九爷置气呢?”

裴宣笑道:“七宝喜欢谁都好,我不在乎。我喜欢她,这就够了。”

同春脸上露出骇然之色:“侯爷!”

裴宣若有所思地说道:“而且,你不觉着,七宝现在这个样子,跟张侍郎脱不了干系吗?她为什么独独对他那么抵触?若不是他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七宝会如此?”

同春眼中透着焦灼:“我……我不知道。但是……”

“不必说了,”裴宣制止了她,温和地笑道:“好好照看着你们姑娘,我改日再来探望。”

他说完之后,挽着袍子去了。

同春回头望着裴宣离开的身影,方才他温柔而笑的模样,像极了当初那个温厚敦和的永宁侯。

但是同春心里明白,记忆中那个与人为善,毫无锋芒的裴宣,已经再不可能回来了。

现在就算他仍是笑的如昔,却也透出了一股骨子里的清冷跟苍凉。

天越来越热,京城也变得越发拥挤,随着二十五日的临近,每个人的心情都激动非常,犹如什么盛大日子将来临一般。

但也有许多人坐不住。

这日,周承沐找到了吏部。

堂官向内通报,请承沐到厅内等候,大约一刻钟后,张制锦才从内而出。

两人叙话落座,张制锦问道:“三爷亲自前来,可有要事?”

“是有一件,”周承沐如坐针毡,相比较而言,对方却依旧是泰然自若,仿佛无事发生般。承沐对张制锦的钦佩到达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忙凝神道:“九爷,我就不藏着掖着了,眼见明儿就是二十五,但是石先生还是没有消息,我想他也许……真的不知道,也许有什么意外,难道真的要把那副传世的名画白白地烧了?更是暴殄天物,也于事无补,九爷不如……就取消了明日之约吧。”

这些日子来,早也有些相识的人探听出内情,因为张制锦难见,所以纷纷找到了周家的人,请他们劝说张制锦不要做那种暴殄天物之事,若真的做出这种焚琴煮鹤毁坏稀世奇珍之举,简直是将遗臭万年。

张制锦的反应仍是平淡:“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何还能出尔反尔。”

周承沐满心叫苦,忖度半晌,终于又道:“九爷,有一句话我一直在心里,不敢说出来,但是……”

张制锦道:“请说无妨。”

周承沐犹豫半晌,攥紧双手鼓起勇气说道:“妹妹的病,真真的古怪离奇,不发作的时候跟好好人一样,但是偏偏见不到你,我想,她这病未必能够好了,九爷……正当盛年,前途无量,不如、不如……”

周承沐迟疑着,那句话重若千钧说不出来,只是频频地打量张制锦。

张制锦盯着他,早就明白了:“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府内的意思?”

此刻张制锦心中所想的,当然还有另一个人。

周承沐叹气说道:“实不相瞒,太太先前跟我说起来,太太自然很看重你,但是怕妹妹这样,未免连累了九爷……所以才忍痛……”

“既然这样,不必。”

“啊?”

张制锦淡然道:“我曾经在我们府老太太跟前说过,执子之手,当不离不弃,不管七宝如何,她依旧都是我张某人的夫人。我也绝不会放手。”

周承沐盯着他,眼中闪闪烁烁,又是感动又是喜悦,半晌,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九爷……妹妹、妹妹是三生有幸,遇到了你……”

张制锦听到“三生有幸”这句,才微微一震。

是吗……真的是这样?

自他从七宝的只言片语之中,慢慢摸索到让她深深恐惧的那个“噩梦”的雏形,他也不由地怀疑起来。

遇到了自己,到底是七宝的幸还是不幸。

烈日炎炎,天气晴好。

焚画的约定之期,京城的大街小巷中几乎人满为患,除了那些知书好画之人外,就连目不识丁的平民百姓,也因听说吏部侍郎不知何故竟要烧毁一副价值连城的名画,大家惊叹之余,纷纷争先想要一睹为快。

日影上移,长街上响起得得的马蹄声,两侧各自有三匹马开道,中间护送着一顶八人抬轿子,其后,则是一辆马车。

大家纷纷自动让开两侧,队伍越过人群在祥龙街口停下。

马上的骑士翻身而下,恭迎轿子中的人。

那人微微躬身自轿内走出,身着银灰色的长衫,皎然似玉树临风。

此人生得面容端秀,气质清贵,通身的风流俊雅,一看便知不凡,自然正是张制锦。

而在他身后,两名随从自马车中抬出了一个不算很大的紫檀木箱子,小心翼翼地走上前。

张制锦目不斜视,迈步进了前方的樊楼。

随从也抬着箱子紧随其后,周围围观众人指点着,议论纷纷,都猜出那箱子里装着的,必然就是那副《千里江山图》了。

这时侯,樊楼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京城的耆老名宿,高官显贵们,大家寒暄之后,却又不约而同地开始劝导张制锦。

被许多高人前辈围在中间,张制锦却仍是不为所动,眼见午时将到,他负手上了三楼。

两名随从亦抬着箱子亦步亦趋。

众人纷纷跟上,来至三楼,随从们将箱子放在桌上,张制锦上前亲自打开。

里头极大的一个卷轴。

众名士在旁看着,这会儿不约而同地都屏住呼吸,只静静盯着看。

张制锦抬手将那副画作取出,向着旁边递出。

在他旁边站着的是当世画坛第一的范大家,见状慌忙抬手接过来。

张制锦后退,将画卷的另一侧递给身后的小厮洛尘,洛尘忙小心翼翼接在手中,继续往后退去。

这幅《千里江山图》,画如其名,长达三丈开外,若不是这樊楼地极宽敞,也是无法展开明白看的。

围观众人纷纷后退,随着这幅名画的展开,眼前崇山峻岭,明丽惊艳,千里江山烁烁一一令围观之人仿佛在瞬间人在画中,无法自拔。

是真是假,在场的名宿们自然能看得出来。

早就听闻这画大名,但一直不知在谁人手中,更是不曾亲眼目睹,其中范大家年逾古稀,却也是第一次见,一时之间老怀欣慰,同时老泪纵横,情难自已。

此刻楼下百姓以及一些不能进楼观看的,亦开始鼓噪。

张制锦一抬手,身后随从上前,从范大家手中接过画的一端,跟洛尘不约而同往前一步。

于是,在樊楼三楼之上,这幅千里江山的惊艳图画,终于出现在了京城百姓们的面前。

就连不懂点墨的贩夫走卒,乍然见到这样的绝世图画,却也忍不住隐隐有沉醉其中之意,就仿佛此时所站的并非喧哗闹市,而是在群峰之巅,众山环绕的壮丽山河之中。

就在众人或欢呼雀跃,或屏息凝神的时候,在樊楼的对面楼中,有个苍老的声音沉沉响起:“他真的是太能胡闹了。”

旁边一人道:“皇上若不喜,现在去阻止还能来得及。”

第167章

原来在对面楼中藏身之人,竟是当朝皇帝,旁边陪伴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的静王、现在的太子殿下赵雍。

皇帝声音喑哑道:“不必,朕能阻止他的所作所为,但是却无法改变他的性情心意,又有何用。”

皇帝并不是贪宝之人,何况身为九五至尊,什么好东西没见识过。

但是此刻从半开的窗户缝隙中看出去,仍不禁为这幅惊世之作的绚丽华彩而微微动容。

皇帝的目光转动,从图画上挪开,看到旁边那如皎然玉树般的人物,苦笑着叹道:“朕发现,越是平时里最循规蹈矩温重沉稳的,越容易做出惊世骇俗之举。那《千里江山图》对朕而言虽然一般,但既然名字如此大有寓意的,关乎国体,终究不可能随意处置,他却要不顾一切地付之一炬……唉!”

赵雍听出皇帝的言下之意,忙说道:“父皇,还是让儿臣去阻止了他吧。”

皇帝却问道:“你可知道,张制锦是为何这样做?”

赵雍顿了顿,终于说道:“儿臣曾经百般打听,他倒是终于说了,因为周七宝忽然得了怪病,无人能医,张制锦想找到昔日的太医石琉,所以才用这幅《千里江山图》作为诱饵,想让他在江山图给烧毁之前现身。”

皇帝长长地叹了声:“简直是……若非亲眼目睹,朕也不能相信,为了区区一个女子……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这会儿外头民众的鼓噪声更高了些,自然是有许多想看热闹的人,唯恐天下不乱。

皇帝抬眼看去,见张制锦抬手示意,楼下的嘈杂声响缓缓地消停了。

张制锦走前一步,拱手向着楼下众人团团行了个礼,方朗声道:“张某今日如此,实属无奈,午时正刻,若张某所待之人不到,便烧画以祭天,请在场各位一同见证。”

大家听闻,各自惊愕,又不知张制锦所等的是何人,为何要等那人……究竟是什么人,居然抵得过这样的不世奇珍,一时更又议论纷纷。

在所有人浮想联翩的时候,日影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正中。

不知是谁颤声说道:“时辰到了。”

张制锦抬眸看了一眼头顶,太过强烈的日光刺的人的眸子微微发酸。他面无表情,向着旁边的洛尘一抬手。

洛尘利落地掏出火石点了一根蜡烛,捧着走到跟前儿。

“张侍郎三思啊!”

“住手,快住手,不如把老朽烧了吧!”

楼内,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

风里也带着日光的暖意,吹的洛尘手中的烛焰随着摇摆,慢慢地靠近了那薄薄地绢画。

这幅《千里江山图》乃是在一整张的薄绢上画成,这种蚕丝最是脆弱,若是给一点儿火焰落上,便会在瞬间画成粉末。

此时楼上楼下万籁俱寂,万人仰头,望着在风中微微鼓荡的那栩栩如生的华美江山图……真的,要毁在此刻了吗?

终于,人群中有个声音厉声叫道:“住手,住手!”

张制锦垂眸,却见挤挤挨挨的人群里,有个头戴斗笠的人影窜动着往楼前而来,他且走且高举双手,大声叫道:“张九郎啊张九郎,千万不要做这种暴殄天物之举,老朽服了还不成吗?”

围观的众人目瞪口呆,纷纷看向现身之人。

先前张制锦说“只待一人”的时候,大家毫无头绪,纷纷猜测。

有人因知道张大人是位风流才子,便暗暗地才想他如此惊世之举,多半是在等一位绝代佳人,此中背后必然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缠绵情事,才会让张大人如“尾生抱柱”,或如“冲冠一怒”似的。

没想到,最后跑出来的居然是个貌不惊人的糟老头子。

石琉奋力分开众人,爬了上楼。

而楼中其他众人,因见灾患终于消弭于无形,有人竟喜极而泣。

石先生则不停地向着张制锦打躬作揖:“九郎九郎,请见谅。”

张制锦仍是神情淡然地道:“先生果然是名士,需要天翻地覆才肯现身。”

“这可冤枉我了,”石琉苦笑道:“可知老朽我并不是有意躲着,实在是黔驴技穷,没有把握。”

从最后一次看治谢老夫人跟裴夫人的病症开始,石琉就知道再无下次。

他医术虽然高明,但毕竟人各有命,体质亦有不同,一次两次可以救治,终究有一次熬不过。

其实谢老夫人也早就知道,但最让石琉佩服的是,谢老夫人心思宽明,竟并不以身体为要,仍是乐观豁达的。

正因为她如此豁然,旧症反而一直都没有复发。

至于裴夫人那边儿……自然不必多说了。

何况之前因得了张制锦的《秾芳诗帖》,石琉反省之下觉着自己贪执太重,心中也很过意不去,将字借花献佛送给静王殿下后,便飘然远遁。

却没想到,藏的再深,竟也给张制锦以这种法子逼了出来。

石琉又说道:“我知道你这次逼我现身,是为了周家那七丫头的病,但是当初我发现端倪的时候就跟三公子说过了,这种症状最是棘手的。我当时之所以没有深说,只是暗暗期望这病她一辈子也不发作罢了,没成想居然……天不从人愿的。”

张制锦不语。

周承沐忙道:“先生,有一分希望好歹就试一分啊。”

石琉叹道:“三爷,这种病症要么是在头上,要么是在心里,你叫我怎么治?是要开颅呢,开始剖心?”

承沐窒息。

张制锦淡淡说道:“你只管尽心,别的不必去想。我也并没有求你就一定把人治好。治好了,功德无量。”

“治不好呢?”石琉问到了症结。

张制锦瞥他一眼:“江山图拿来祭天。”

“你有完没完!”石琉忍不住跳脚,“仗着你好东西多,也不能就这么糟蹋!”

张制锦道:“知道我好东西多,就别眼睁睁看着我糟蹋。”

石琉身为名医,却给气的翻了白眼,差点儿闭过气去。

就在张制锦于祥隆街上引石琉现身之时,威国公府,苗盛提着一包点心前来暖香楼探望。

楼中,七宝正在摆弄瓶子里的插花,同春迎着苗盛,将点心接过。

苗盛走到桌边打量那瓶花:“表姐,这已经极好看了,还弄个什么?”

七宝说道:“这插花也是有玄机的,你没学过,所以不知道。”

苗盛啧啧:“表姐会的东西真多……”他说了这句,忽地问道:“对了表姐,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千里江山图》?”

七宝仍未抬头:“我当然知道了,这是王希孟的画作,大名鼎鼎谁人不知,怎么了?”

苗盛笑道:“如今有人想要把这幅画烧毁了呢。”苗盛自然也知道七宝听不得张制锦的名字,故而避讳不提。

“什么?”七宝吃惊地看着他,“是什么人,好好地做什么要烧了它,难不成发了疯了?”

苗盛忍笑。

七宝却又说道:“不过不用太担心,多半是赝品。”

苗盛忙道:“这却不是,据我所知,那个人手中拿出来的,十有八九却是真迹呢。至少坊间都这么说,连我们府尹都深信不疑的。”

七宝好奇:“你说来说去,到底是谁要烧画?”

同春将苗盛所带的点心摆好,正捧了上来,闻言便咳嗽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