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澈顿时愣了愣,还没想好要怎么说,便听到季慈惊讶的“哇”了一声,随后好奇道:“七七姐,那你怎么回答他的?”

“回答?”慕容七十分不解,反问道,“为什么要回答,他说的话能信吗?”

季慈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怔了片刻,转眼却看到季澈的微垂的眼睫,抿了抿唇,又道:“既然七七姐不相信,又为何会这般心事重重?其实…姐姐还是很在意的对么?”

这句话,虽是有些玩笑的意味,细想之下,却十分在理。季澈目光一闪,看向慕容七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深思。慕容七也像是被问住了,好半天才道:“我看起来很在意么?大概是…长得这么大还没有人当面跟我说过这话吧?虽然那个人是凤渊,可他毕竟也是个男人…”

说着,她自己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小慈,你可别笑话我。”

“怎么会…”

“为假相所迷,为言语所惑,慕容七,你已经不是孩子了,为什么还是会犯这样幼稚的错误?”

季慈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个冷冷的声音截断。慕容七意识到这是季澈在和她说话,可他的语气,却让她觉得陌生。

他不是没有指责过她,事实上,作为一个经常独断专行的少帮主,他经常会用或真或假的语气对她百般挑剔,这是他的说话方式,她向来都是反驳几句逞逞口舌之利而已,却从不放在心上。可是这次不一样,那种让她摸不着头绪的怒意平添了微妙的生分感,距离被硬生生的拉开了,让她无法像从前那样,一笑置之。

她“啪”的一下放下筷子,皱起眉头:“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被他迷惑了?是你要我说的,现在又借题发挥,是不是太过分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拒绝?”

“我压根没有信他,谈何拒绝?”

“若他不是凤渊呢?”

“什么意思?”慕容七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顿时恼了,“你以为我是什么人?随便什么人说喜欢我,我就会接受吗?我就这么没人要?”

她越说越生气,季澈欲言又止,手掌紧紧按着桌子,眉间锁得更紧,季慈见状急忙出来打圆场:“不是的七七姐,澈哥哥他不是说你不对,只是…只是…”

或许是没有想好要怎样解释,因此她结巴了许久,急得小脸涨红,也没有说出“只是”后面的话来,慕容七看了看她的模样,又看了看脸色愈加沉冷的季澈,一下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算了,我今天有点累,先回去休息了。”

季慈急忙追上去:“七七姐…”

回应季慈的,是一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

季慈有些无措的回过头,急道:“哥哥,不是说吃完饭带七七姐一起去逛水神会的吗,你快去把她追回来啊!”

季澈沉默片刻,道:“不必了。”

她担忧的看着他:“哥哥,你们…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没事。”

她想了想,上前拉住他的袖子:“我想去逛逛,哥哥你陪我去吧。”

“我不…”

“你平时这么忙,偶尔也要歇一歇的嘛。”少女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听着很是舒服,季澈不由自主的被她拉着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听她轻轻说道:

“哥哥,我知道的,你对越重视的人反而会越严厉,可是七七姐是女孩子啊,女孩子都要哄的。你担心她,就直接告诉她,藏在心里,她怎么会知道呢?你别担心,七七姐那么聪明,气生完了,很快就会明白你的。”

他听得微微一怔,转头看去,身边的少女秀丽清雅眸色温柔,纤弱娇小得让任何人都会想要去好好保护。这样的姑娘才是真正的女孩子不是么,他也一直认为,只有这样的女子才是良配,是贤妻,是可以白头偕老的人,可为什么牵动他全部心神的偏偏是慕容七那种混账?

伸手抚了抚额,真是头疼。

她…如果像小慈这么善解人意多好…

斜风细雨中,一艘渡船正横穿过宽阔的江面,从海胜浦朝着南岸的清涟镇驶去。

二十年前,海胜浦的北岸是大酉,南岸是巨泽,不论从方位还是军备上,都有着足以掣肘两国的实力,如今,南岸虽然也成为了大酉领土,从前的地名却没有变化。江南古往今来便是水乡泽国,巨泽的地名,都带有水部。

渡船上人不多,靠窗坐着一个绿衣少女,正打开木窗,对着满江烟雨看了片刻,又回过头来:“七七姐,你就这么走了,真的不跟哥哥道别了?”

“告别什么呀,婆婆妈妈的。”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穿着简单的石青色衣裙的女子,身材高挑,五官平常,一头长发仅用一条布带束在脑后,和对面少女的秀美水灵比起来,实在是太过普通。

正是慕容七。

“可是哥哥他早上只是去一下码头,等个把时辰就能回来的…”

“他这么较真,一旦遇上什么事要处理,时间上就很难说了,三四个时辰我都等过呢。再说,又不是以后不见面了。”慕容七易了容,因此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些僵硬,眸中却溢出促狭的笑意,“小慈,你是不是舍不得我?”

季慈脱口道:“其实真的舍不得你的人是…”话到嘴边,却又突然停住,顿了顿,又轻轻笑道,“七七姐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面了。”

慕容七嘿嘿一笑:“要见面也很容易啊,等到小慈你成亲的那一天,我不管身在何方,都会快马加鞭的赶来。所以,你要是想我了,就早点成亲就好嘛。”

几句话说的季慈小脸飞红:“七七姐你取笑我!”

这份女孩子家的娇羞实在是秀色可餐,多年扮演纨绔弟子的慕容七看在眼里,也顿起温柔怜惜:“是说真的,你都十八了,要是在辽阳京的大户人家,这个年纪都当娘了。来来来告诉姐姐,有没有人来提亲?季澈也真是的,怎么不帮你张罗一下…”

季慈闻言,张了张嘴,又低下头,声音细如蚊蚋:“没…没有人来提亲…”

慕容七忍不住拍桌子:“怎么回事,这帮人都瞎了眼不成…”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小久曾经提过,小慈本来就是前任帮主季芒捡回来留着给季澈做媳妇儿的,既然连他们家的人都知道,没理由鸿水帮的人不知道。既然知道,又有那个人敢和老大抢女人,不嫌活腻了么?

难怪她这么可爱温柔,却没人来提亲…

想起方才她羞涩的模样,小慈也肯定是愿意嫁给季澈的。

她愣了半晌,才小心翼翼的问道:“都这么久了,季澈他…没跟你提过吗?”

季慈的头垂得更低了,慕容七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微微摇动的臻首。

她顿时有些结巴:“那…那个,小慈你放心,阿澈他还是…还是很负责任的…”

“…”

冷场了。

真讨厌啊,明明聊得好好的,一提到季澈就冷场,这家伙肯定跟她八字不合!

慕容七忿忿的放下茶杯,心里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郁闷,统统归到了季澈的身上。

慕容七是突然决定去巨泽郡的。

她本就一直想着要去江南,这次跟季澈回鸿水帮,也是想趁此机会南下好好的玩一玩看一看。昨日不欢而散之后,她冷静下来想想,虽仍旧有些气不过,却也明白了,季澈身为一帮之主,事务繁忙,等他有空陪她一起南下,多半是比较难的。

何况这些日子重逢相处,每每总会产生一些莫名的不合,再不是小时候那样的随意和默契。

于是,她想了一晚上,决定独自启程去欣赏江南好风光,顺便圆一圆长久以来江湖侠女的梦想。

原本季慈今天是要去清涟镇办事的,刚好和慕容七同行,因为昨晚慕容七错过了海胜浦的水神庙会,季慈便邀请她今日在清涟多留半日,顺便逛一下。

沿江的居民大多信奉水神,庙会也办得很有特色,慕容七本就爱玩,上了岸便迫不及待的想去看热闹,季慈却要先去鸿水帮的分舵里替季澈传话,两人便约好了午时在镇子东边的水神庙汇合,一起吃午饭,当做给慕容七践行。

分头行动之后,慕容七独自闲逛,之前在船上那一丝窒闷的心情,也很快被独特的民风和热闹的集市驱散了。

江南富庶温软,繁华三千,柳如烟,花似锦,她向往已久。此地虽未至巨泽郡郡都,百姓的行止语言却已经和辽阳京的严谨周正大不相同,很是有趣。

逛着逛着,一抬头,一座规模不大却人流如织的庙宇出现在眼前,应当就是季慈说的水神庙。

尽管天空里断断续续的飘着细雨,但前来朝拜的人还是恩多。慕容七抱了一手零食,捡了个避雨的台阶坐下,刚啃了两口海棠糕,眼角却突然捕捉到一道不同寻常的光芒。

托娘亲的福,她从小熟识各种兵器,这一道光雪亮晃眼,很明显不是杀猪刀切菜刀的刀光,而是剑光。

她微微眯起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明早还有一更!

第七章 又是你?

她微微眯起了眼。

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很快锁定了不远处一个挑着担子的男子,此人长得很不起眼,一身灰扑扑的布衣,步履却异常轻捷,如果没有看错,刚才那道剑光正是从糖粥担子底下发出,那个地方,应该藏了一柄短剑。

这般偷偷摸摸,定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慕容七顿时想起之前在甸江上遇到的那个飞舸将军廖苍舟,顿时心生警惕。虽然此人已除,却难保没有余党。今天是小慈单独外出的日子,若是被人钻了空子…

她三两口吞下了海棠糕,拎起一边的油纸伞,悄无声息的尾随而去。

灰衣人走到一个墙角停了下来,和一个卖香囊的中年妇人小声交谈了几句,又继续挑着担子往前,慕容七特意放慢了脚步,果然看到那妇人等了片刻便收起了摊子,朝着那男子离开的方向慢腾腾的跟去。

灰衣男子又如法炮制,挑着担子走走停停,一圈走下来,一共和十五个人交谈过,有老有小,有小贩有乞丐,各式各样看起来毫不相关的人物,却都在交谈过后离开了原来的地方。兜兜转转,混在人流中,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

水神庙!

慕容七跟得始终很谨慎,因此听不到他们交谈的内容,但看口型,应该是某种以方言组成的暗号,就算听见了,恐怕她也听不懂。

原本只是因为好奇多心,却不料似乎撞上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事到如今,倒是有必要好好探一探了。

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她将纸袋里最后一块糯米糍吃完,舔了舔手上的糖屑,撑着油纸伞,慢慢朝前走去。

挑着担子的灰衣男子最后一个接触的人是水神庙的庙祝。

庙祝本在和前来祈福的百姓一一回礼,因此他们两人的谈话完全没有人在意。只有慕容七靠在庙前的银杏树下,一边假装欣赏风景,一边数数。

不错不错,一个,两个…都往后面去了。

最后,连那个庙祝都走了。

她收起伞跟了上去。

小小的一个水神庙,后院却出乎意料的大。慕容七看出花木盆栽有经过简单的阵法排布,她虽不擅长这些,但小时候为了避免被小久戏耍,多少也学了一些,这种程度还难不倒她。

穿过院子是几间青瓦房,其中一间里正传出低低的说话声。

方才一圈跟下来,慕容七已经发现这十几个人的武功也是良莠不齐,恐怕最棘手的还是最初那个灰衣男子和最后这个庙祝。沉吟片刻,她闪身躲到窗下,屏息细听。

正有一人道:“梅长老,消息可是真的?”

随即是一年长男子的声音:“眼下还不知,不过洛涔那里传来的密报,恐怕不会假了。”

又一女子道:“人在哪里?听说有那种血脉的人身上都是有标记的,看一看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另一人冷笑:“秦二娘你是想亲自脱了那人衣服查验吧?”

“说什么混账话,找死?”

一阵轻微的混乱,直到一个低哑的声音喝道:“都闭嘴。”

这句话十分有效,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那个低哑的声音又开口道:“梅老,你怎么看?”

先前那个年长的梅长老沉吟片刻,道:“人就在这边的地窖里关着,秦二娘说得也对,查验的事就交给松长老吧,那人虽然看着病弱,但也不能疏忽,此间就属松长老武功最高,此事交给你最为合适。你们几个跟我到外面去,那人尚有余党逃脱,与其吵架,不如想想怎么尽快找到漏网之鱼!”

这位梅长老似乎极有威望,话一说完,屋子里便不再有异议,一群人纷纷起身。慕容七急忙提气一纵,伸手按住屋檐荡开,轻巧的落在了屋顶上。

眼见一群衣着各异的人从屋中走出,打头的便是那位年老的庙祝,应该就是众人口中的“梅长老”。

慕容七仔细数了数,人数比进去的时候少了一个人,少的那个正是负责联络的灰衣男子,从方才的对话来看,那个人应当就是“松长老”。

既然能称之为“长老”,大小也该是个门派,可这里是鸿水帮的地盘,他们竟敢明目张胆的抓人关押,看来俘虏的身份很不寻常。

直到那群人走远,她才从屋顶跃下,故意加重气息走了几步,屋里果然有人低喝一声:“谁?”

语罢,一道如练剑光穿窗而出,直刺她的的发顶。

“好剑法!”她轻赞一声,顺着破开的窗户跳进了屋里,大叫了一声,“人在哪里?快给我交出来!”

屋中的灰衣人执剑而立,正满脸戒备的望着穿窗而入的慕容七。

而在墙角的位置,一只大木柜子被移开,露出了了土砖地上的一个铁把手。

松长老长着一张刚正不阿的脸,年纪不大,但看着有点沧桑。

“刚要找漏网之鱼你就自动送上门来!”他冷哼一声,提剑刺来,“既然来了就休想走!”

我本来就没想走啊。慕容七在心里叹了口气,手下却装模作样的摆出迎战的姿势,接了他一招。

松长老使得是祁山剑法,剑走刚猛,臂力沉厚,看起来基本功很是扎实。十招…不,九招吧,九招之内她应该可以拿下。慕容七一边躲避一边数数,一二三四五…好,第九招,她用力挥出一掌,然后

倒地不起。

松长老一剑挥出,正是祁山剑法中最精妙的招式,即便如此,他也没料到这一剑的威力竟然会这么大,这个青衣姑娘瞧着气势挺足,武功却实在不怎么样。

他不欲伤她,跨上一步将长剑架在她的脖子上,沉声道:“你们的人在哪里?说出来,我不伤你!”

慕容七抬起下巴转开头,一副“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我也会告诉你”的表情。

松长老脸色一沉,怒道:“跟你主子一样冥顽不灵!”

说罢伸手点住了她的穴道,又拿出一条绳子将她的双手缚在身后,这才走到墙角,用力拉开了铁把手,地上果然露出了一个地洞。

他说了声“得罪了”,大手一捞就把慕容七扛了起来,沿着简陋的石阶往下走。

喂,拿剑逼着我我不就自己走下去了吗,扛着大家都费力,何苦呢?笨…

慕容七一边腹诽一边打量着这间简陋的地下室,四面都是经过简单修缮的土墙,房里放着一张木桌和两把椅子,桌上只有一支蜡烛和一个盛满水的大碗,角落里用铁栅栏围起,依稀看得到靠墙坐着一个人。

松长老一手点着了蜡烛,随后用钥匙打开了铁门,将肩上的慕容七放在了地上。

总算他还记得慕容七是个女子,并没有将她一扔了之,动作也还算轻柔。

做完这一切,他朝着角落里靠在墙上的那人道:“跟我出来。”

慕容七想起方才偷听到的那些话,看来他是要查验那个什么标记了?勉强转过头,朝那个被关押的人看去,却在看清他的脸时睁圆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凤渊!

怎么又是他!

“江湖不见”四个字言犹在耳,他却阴魂不散,这真是一桩孽缘!

不过凤渊似乎没有注意到此刻正狼狈的趴在地上那人是谁。她刚转过头他便站起身来,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跟随松长老走出了囚室。

慕容七这才觉得有些不对,一向戴着面具示人的凤渊此刻不光以真面目示人,神色也有些憔悴…他的武功不是恢复了吗?为什么脚步会这样虚浮,好像身患重疾似的。

这两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还是说,这又是他的一个阴谋?

她正思忖着,松长老的声音已在斗室中响起:“请除下衣物。”

居然真要脱衣服?

居然用“请”字?

慕容七心里越发疑惑,凤渊却没有说话,身后不远处慢慢响起了衣料摩擦的声音。

也不知道松长老看到了什么,慕容七耳边只听到低低一声惊呼。

松长老随后道:“公子,得罪了。”

虽然之前他的态度也不算无礼,但这一句话,除了礼貌,更多的是谨慎,甚至有一丝紧张。

悉悉索索的穿衣声,脚步声,凤渊又回到了囚室,松长老重新锁上了门。慕容七听到凤渊道:“烦请兄台把灯留下好吗?”

这样的要求自然不会被拒绝,松长老也没多说什么,心事重重的样子,很快就从石阶走了上去,合上了地下室的门。

慕容七运气于指尖,微微一动,挣脱了绳子。在松长老点穴之前,她就已经闭了穴道,因此这普通的绳结并没有真正困住她。

可是她动了动手腕,耳边便传来熟悉的多情的声音:

“嫣然,你是来救我的吗?”

不知什么时候,凤渊已经蹲在了她的身边,伸出一只手,想将她扶起来。

慕容七急忙爬起身拍了拍衣上的灰尘,边镇定自若道:“公子,你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