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五十,口一百,你自己选。”

他低低一笑,眸色幽深,喉咙发紧,“这样便宜?”

夏初七得意了,下巴一抬,“我说的是黄金。”

“行!”他声音喑哑,一口叼了她的耳珠,“不过得欠账!”

“你个无赖,你都欠我多少钱了?”

“你说多少,便是多少!”

某人热血直往上涌,不,直往下涌。如今这情形,不要说黄金,即便是她要天上的星星,要整个天下也不是不可以。

漠北的大雪飘飞,此时的京师,也已经入冬了。

今日是贡妃娘娘的养女丫丫满周岁的日子,虽然没有大肆宴请,可云月阁里却很是热闹,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了。宫里好久没有小孩子出生,今儿丫丫要抓周,就连感染风寒数日没出乾清宫的洪泰帝都亲临了云月阁。

在女儿面前,老皇帝也就是一个普通的父亲,放下暖手炉,他一边咳嗽一边哈哈大笑,抱着怀里软软嫩嫩的小孙女,满脸都是慈爱的笑容。

“小东西,长得真漂亮。”

贡妃葱白的手上拿了一个金镶玉造的璎珞项圈,正微笑着戴在丫丫的脖子上。她今年四十岁的年纪,可仍是身形款款,贵气逼人,肌肤白里透红,一颦一笑楚楚动人,看上去仍像二八韶华之年,确实当得了美冠后宫,三千宠爱。

“丫丫一岁了,瞧母妃给你准备的什么?”

“真可爱!”

“小公主长大了,定是美人。”

一屋子的喜庆,宫婢嬷嬷们也都说着喜庆的话。

“父皇…”做了娘亲的赵梓月面上仍然青涩不改,在这个宫中处处祥和美满的日子里,她一看老皇帝的心情好,赶紧笑着凑了上去,“我十九哥哥,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回京来,他都还没有见过丫丫呢。”

贡妃面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打眼瞄向了洪泰帝,目光里是殷殷的盼望,可她不若赵梓月的胆子大,这话她憋在心里老久都想问了,却一直没敢问出来。

“哎!”洪泰帝抱着丫丫的胳膊也是一僵,然后将孩子交给了奶娘,重重咳嗽了两声,坐在椅上喝了一口长,才低低一叹。

“老十九这一走,已经一年多了。不说你们惦念,朕心里也是惦念得紧。”

面上一喜,贡妃趁机亲自添了热水,低柔婉转地谏言,“陛下,大晏与北狄的仗打了这些年,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眼看这又要过年了,不如召了老十九回京,过了年再从长计议,可好?”

做娘的人,心里哪有不惦念儿子的?贡妃说着,眼圈儿都有些红了。可做老子的却不是普通的老子,他坐拥天下,手掌乾坤,不缺儿子,也很难像正常父亲的思维。

“如今辽东全境大捷,很快便可以让陈相入漠北,与老十九汇合。”瞄了贡妃一眼,洪泰帝苍老的面上,有一丝凉意,“爱妃,朕老了,有生之年,也不知能否看见漠北归入我大晏版图了…朕一生相信,老十九他不会让朕失望。”

贡妃面色一凉,僵硬的笑了,“陛下说得极是,老十九他…他应当为国效力。”说到此处,她微微抿着唇,别开脸去,眼睛里滑出一串泪来,声音突然有些哽咽,“即便是为国捐躯,命丧漠北,也是应当的,谁让他是陛下您的儿子?老子英雄,儿也必须是好汉。”

她委委屈屈的声音,极有节奏,也极是好听,这句话也实实在在入了洪泰帝的心。看了她一眼,他像是有些心软,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哭什么?今日是丫丫的周岁,大喜的日子,怎的年纪越大越像孩子了?”

他一安慰,贡妃哭得更厉害了。

“陛下,臣妾只是…只是想儿子了。都一年多了,陛下你就不想他吗?漠北如今什么样的天气,难道你还是,还是怀疑臣妾…”

“爱妃。”洪泰帝打断了她,多年夫妻,像是有些不忍了,目光深了许些,“不论如何,等定安侯入漠北,这仗最多再一年,朕定让老十九班师回朝。明天过年,他定会在京中陪你过。”

“陛下…”

贡妃惊喜的抬头,破涕而笑,抓住洪泰帝的手腕就不放,柔媚的目光楚楚动人。随即,在洪泰帝的笑容里,又像是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拭了拭眼泪,才从奶娘的手里接过丫丫来,又哭又笑地逗弄着她,在她“哦哦”童语的快活里,绝口不再提那个远在漠北的儿子。

“陛下,大喜事!”

正在这时,崔英达轻咳一声,轻轻走了进来,一脸喜色地低下头对洪泰帝耳语了几句,口里直说,“恭喜陛下”。洪泰帝一听,一拍大腿,面上也是大喜,激动得重重咳嗽好几声才起身。

“走,见见绵泽去。”

“陛下!”贡妃跟着抱起丫丫起身,笑靥浅浅地望他,“什么喜事这样急?丫丫的周岁酒,您还没有喝呢?”

洪泰帝拍拍她的肩膀,握拳咳嗽一下,笑着告诉她。

“比喝周岁酒更大的喜事,回头朕再来。”

说罢他匆匆离去,贡妃说了一句“恭送陛下”,再起身时,面色变得很是难看。人人都说她三千宠爱于一身,独得圣宠,可坤宁宫的皇后一日不死,再宠又如何?他的儿子不能做皇帝,这点宠爱又有什么用?还有她深宫寂寞的心,谁又能知道?

谨身殿里,喜气洋洋。

原来在大晏统一了中原之后,北狄被迫退入漠北,但以前北狄的属国高句仍然依附着北狄,不肯承认大晏的统治地位。然而如今,在定安侯陈大牛收复辽东之后,高句国王看出来势头不对,遣使入京,直言附属于大晏,便恭请大晏皇帝为他们的国王和皇子进行册封,并且还提出要将高句国最美丽的两位公主与大晏联姻,以结秦晋之好。

纵观历史,宗藩关系的稳固,都是以联姻为基础的。嘴上说得再好,条约定得再好,都不如彼此有了亲戚关系牢固。女儿女婿孙子的一扯起来,大家都是一家人,自然就和和美美了。

这对于大晏朝来说是一件好事。

“绵泽,此事你如何看?”

看着日益成熟的孙儿,洪泰帝眸中满是期许。在赵绵泽理政这一年时间里,国泰民安,物阜民丰,他很是满意,也庆幸当初自己的决定。他一向奉行乱世用重典,但盛世必须靠仁厚治国。在他看来,赵绵泽或许缺少一点指点江山的气概,可治理江山却最是适合。

“孙儿但凭皇爷爷吩咐。”赵绵泽亦是笑着回答。

“马上派遣使臣去高句国颁旨。另外,高句公主的事…”他迟疑了一下,又瞥向赵绵泽,“一个许给你做侧夫人,也不算辱没。另外一个嘛,依朕看,不如就赐与定安侯做正妻,也算是我大晏对高句的重视。”

赵绵泽眸色一变,猛地抬头,“正妻?”

“你有异议?”

喉咙一咽,赵绵泽低头,“孙儿不敢。”

洪泰帝眸子微阖,“等安定侯回京,朕要为他封官加爵。”

安安侯如今已然是侯爵,再封官加爵,必须位极人臣了。赵绵泽知道他什么心思,目光微闪,只是附合笑道:“皇爷爷所言极是,以安定侯的赫赫战功,他当得起。”

“嗯,下去拟旨吧。”

洪泰帝满意的点了点头,没有再吩咐具体的细则,急着去云月阁喝酒,挥了挥手便径直转身走了。这一年来,他很少过问国政,但事无巨细赵绵泽都会向他汇报。就像今天这件事一样,总会征求他的意见。

送走洪泰帝,赵绵泽回了文华殿,吩咐了晚上宴请高句使臣的事,又折返了东宫书房。太子赵柘故去已经一年,赵绵泽也守孝了一年。可如今的东宫,却仍像如同往日一般的寂寥。赵绵泽虽然大权在握,可生活却节俭有度,不像有的皇子皇孙,整日里游园耍乐,宴会不断,他相当自律,东宫里,半点儿喜庆都无。

书房里,赵绵泽坐在主位上,面带微笑,语气温和。

“子安,本宫派你前往高句册封,你意如何?”

他的面前,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兰子安。他是锦城府人士,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策问深得洪泰帝赞誉,得殿试一甲第一名状元,授翰林院修撰。不仅是大晏历史上第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郎,还在县考、府考、院考、乡试、会试、殿试中,连中六首。因他实有大才,在翰林院行走不久,就被赵绵泽破格提拔到礼部,补了礼部右侍郎的空缺,召至文华殿,成为了他的心腹重臣。

兰子安正是当初鎏年村的兰秀才。

礼部官员前往高句颁旨,也是合情合理,他没有犹豫,只躬身回答。

“臣必不负殿下所托。”

“另外…”赵绵泽召他上前两步,目光沉了些许,唇角仍然带着笑,“如今定安侯功勋盖世,陛下又亲许给他高句国公主,实有大用。你此去高句,必先在辽东见过定安侯,你且探探他。”

“殿下的意思是?”兰子安大惑不解。

“定安侯与晋王素来亲厚。”赵绵泽微微一笑,“若有一天,十九叔与本宫为敌,子安以为,手握重兵的定安侯,会相助本宫,还是会助晋王?”

兰子安虽然入朝为官不久,为人却极为圆滑。闻言低低沉吟,不辨赵绵泽的意思,不敢过多表态,只期期艾艾道,“殿下为君,晋王为臣,定安侯自当奉圣谕为上。”

“子安,要人人都像你这样想,自然是好的。”

赵绵泽脸上笑意未消,突然从案几上拿过一个玉质的哨子来,哨子上纹有鲤鱼纹饰,他轻轻巧巧地递给了兰子安。

“如若定安侯不为本宫所用,你可用此哨联系他营中之人…”

兰子安心里一怔,倒吸了一口凉气,“殿下。”

“定安侯帐中有本宫的人,若如他不能为本宫所用…”顿了顿,赵绵泽低低冒出两个字,“除之。”

兰子安眸光微顿,颤着手接过那鲤鱼纹的哨子来,纳入了怀里。

“臣定不辱命!”

兰子安在赵绵泽身边行走这些日子,又怎会不知道他的忌惮?天家皇族之间的亲情,本就淡薄。他看得出来,老皇帝认为最理想的状态就是由皇太孙正位京师,将来为帝。而他的儿子们都为他戍边,世代做藩王,子子孙孙人人得享富贵荣华。可老皇帝到底年纪大了,他的儿子们会会不蠢蠢欲动,谁也不知道,赵绵泽更是不敢赌。如今辽东全域收复,北狄也不再是心腹大患,那么对皇太孙来说,他真正的心腹大患,其实是他手握重兵的十九叔。

当然他不知道赵绵泽这样做的目的,还关乎其他,只猜测着这些,也不敢多问,君君臣臣,什么情分都是假的,一旦抗命,要脑袋才是真的。他垂下眼皮,领了圣旨就急匆匆出了书房门。

可门刚一拉开,他却愣在了当场,面色猛地一变。

“菁华郡主。”

第135章 两难!

兰子安愣了一瞬,赶紧低头拱手请安。

赵如娜没有应他,只是越过他望向室内的赵绵泽,好久都没有动弹。赵绵泽自然也发现了她。瞪了一眼立在她身边极为尴尬的何承安,他的脸色极是难看,不过转瞬就恢复了一惯的笑容,朝兰子安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去,才向赵如娜招手。

“菁华,你今日怎的得空过来了?”

赵如娜手里捧着一件冬衣,像是冻得狠了,面色和嘴皮都有些发白。可外间风寒,她却一直等到兰子安背影离去,才施施然入了屋,反手关上房门,将为赵绵泽做的冬衣放在了他的面前,自始至终只盯着他,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菁华,你坐,我让何承安泡茶来。”

她看着他,仍是不回答。

“菁华?”赵绵泽有些尴尬,不知道她听见了多少,默了片刻,才试探着笑问,“你可是知道皇爷爷要把高句国公主许给定安侯为正妻,找哥哥算账来了?”

她还是没有回答,就那样看着他。

赵绵泽笑容僵硬了,转而一叹,“菁华,哥哥晓得你的心思。当初入定安侯府为妾已是委屈了你,现如今再多一房正妻,你在侯府的位置更是尴尬。可皇爷爷的脾气你最是清楚,即便哥哥不允,也没有办法。在他的心里,一个女儿家的亲事与国事比起来,实在太微不足道…”

“哥!”赵如娜终于出声打断了他,还是没有坐下,只是看着他,目光里露出一抹敏锐的光芒,声音却极为平静,“我都听见了。”

“什么?”赵绵泽装傻。

“你要杀侯爷。”

她一字一顿没有情绪的说完,赵绵泽面色彻底僵住了。前太子妃生了赵如娜没两年就病逝了,赵绵泽与赵如娜兄妹两个的感情极好。在赵如娜的面前,他从来都是一个温和仁德的好哥哥,如今无意让她听见这样的秘密,他属实有些难堪。不过,那情绪也只是一瞬,就又隐在了他温和的唇角。

从椅子上起身,他亲自过去扶了赵如娜坐下,唤她小名。

“娜娜,你听哥哥说,你听岔了,这件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哥,你不必解释了!”赵如娜淡淡看着他,看着这个从小关照她的哥哥,心潮起伏,情绪极是微妙。还是那一张熟悉的面孔,他脸上的关切不假,可看上去却有些陌生。一晃这些年,时光改变了她,也改变了她的哥哥。一双黑油油的眼眸盯了赵绵泽片刻,赵如娜突然推开赵绵泽的手,在他的身前“扑通”跪下,抬起头来,冷冷地道。

“菁华感谢哥哥的成全。”

赵绵泽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赶紧躬身扶她。

“菁华,有事坐起来说,你我兄妹,何必行此大礼?”

“不!”赵如娜突然一咬牙,目光露出一抹凉意来,“哥,陈大牛他欺我辱我,菁华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如今哥哥要除去他,菁华正是求之不得。”

她的反应,完全出乎赵绵泽的意料之外。

他目光微微一眯,看着赵如娜脸上的恨意,像是松了一口气,扶她坐下来时,眼睛里的宠溺多了一些,可狐疑的情绪也更深了一层。依他对赵如娜的了解,她为人虽不太多话,可心地存善,并不是这样极端的人。

“娜娜,你能这样想就好。可你与他到底夫妻一场…”

“夫妻?”赵如娜凄苦一笑,反问他一句,抬头直视,面色一冷,“哥哥,我如何入得定安侯府,陈大牛如何辱我,你都忘了吗?他何时待我若妻?”

“娜娜,哥晓得你委屈。”赵绵泽清楚地看着她眸底的恨意,心里一叹,恼意也浮上头来,面色沉下,声音少了平时的温暖,凉如外间的风雪,“这样的奇耻大辱,哥哥如何忘得了?他陈大牛一介武夫,我赵绵泽的妹妹许配给他,是他的福分。他万般推拒不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拒婚在前,让你披麻戴孝入府,三拜九叩祭他亡妻在后。如此羞辱,哥哥永生难忘。”

一年多了,往事如烟。

如今再听来,赵如娜心里锐痛一下,眼圈有些湿润。

“如哥哥所言,菁华亦是永生难忘。”

赵绵泽看着她眼里的泪水,脸上的恨意,目光越发冷沉,“好妹妹,哥哥定要替你讨回公道。以前不动他,是因他与你的姻亲关系,可顺利助我登上储位。如今辽东收复,天下已在大晏囊中,他何德何能还敢如此屈我的妹妹。即便不除他,高句公主一嫁,你也只能做妾,哥哥不忍心…”

他要娶正妻了,想到这个,赵如娜突然失笑,眼圈红红的看着他。

“他若身死,菁华还可改嫁吗?”

赵绵泽微微一愣,随即释然一笑,双手握紧了茶盏。

“将来你便是我大晏的长公主,改嫁又有何不可?菁华,哥哥一定会让你幸福。但凡你看上哪家公子,不论他出身如何,哥哥必当成全,不会再让往事重演,让你走上联姻一途。”

“哥…”赵如娜一滴泪落下。

赵绵泽眼睛一闭,叹息一声。

“只是如今,形势如此,你还须暂时忍耐。这件事切不可外传。”

“哥哥放心,我晓得轻重。”赵如娜点了点头,含笑拭了拭眼圈,声音不激动,可接下来的话,却也是字字尖锐,“哥,陈大牛他死不足惜。可是…你为何要对付十九叔?”

一语既出,满屋冷寂。

赵绵泽看了她良久,目光微眯,轻轻出声,“朝堂上的事,菁华你不懂。我若今日放过十九叔,来日他又如何肯放过我?”

“是,菁华不懂。可哥哥你将来会是大晏皇帝,十九叔他只是藩王,你们井水不犯河水,他又如何会不放过你?且依我看,十九叔他无意于皇位,哥哥你又何必?”

听了她劝慰的话,赵绵泽目光微凉,忽然“呵呵”一声,像是在笑,更像是在哭,一张俊美温润的脸上,情绪极是复杂,神色也极为难看,“他夺我之妻,此仇我又怎能不报?”

赵如娜微微一惊,“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是不明白,可我却很明白得紧。菁华,景宜苑里的那个女人,早就不在了吧?你一直知道,为何从来没有告诉我?”

他声音放缓,也冷厉了不少。赵如娜目光微变,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这个被时光雕琢得有些不太相识的男人,微微摇了摇头,咬唇低头,“哥,十九叔是我们的亲叔叔,他待我们不薄,何必手足相残…”

呵呵一笑,赵绵泽声音凄厉起来。

“你口中的‘不薄’,包括强占侄妻吗?”

“哥…”

摆了摆手,赵绵泽阻止了她,别开脸去,回避着她恳切的眼神,像是不想再提,又像是没得商量,“菁华你下去吧,这段时间不要到处乱跑。你放心,我不会取他性命。我只是要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你若夺了他之所爱,与取他性命,又有何区别?”

赵绵泽倏地偏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赵如娜,目光又悲又冷,“那他夺我所爱,与取我性命,又有何区别?菁华,若是让你选择,你要哥哥的性命,还是十九叔的性命?”

这个问题,太尖锐。

赵如娜唔一声,咽了咽唾沫,声音有些沙哑,“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不愿意要你们任何人的性命,我只希望大家都好好的,你好好的,十九叔也好好的,哥哥,一个妇人而已,再往后,你要多少没有?何必为了一个,损及亲情?”

“娜娜,你即不好选择,那就袖手旁观。”

赵绵泽定定望她,苦笑一声,再次摆手让她离开。

“好。”赵如娜低低叹了一声,将案几上的冬衣往前挪了一挪,声音有了哽咽,“哥,这是菁华为你做的冬衣。还是母妃用的针线,还是你喜欢的丝绵。人人都说皇室情薄,可菁华心里知道,哥哥待我极好。在菁华的眼里也是一样,不论你什么身份,都只是我的哥哥。”说到此处,她停顿一下,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我走了。”

从赵如娜懂得女红开始,每年都会为赵绵泽准备衣服,不论春夏秋冬。即便他身边有了夏问秋,而她也嫁入了定安侯府,这事也没有间断。而赵绵泽有什么好的,也会记挂着这个妹妹。去年赵如娜出嫁的时候,赵绵泽没有参加,因他实在不忍看那个场面。但正如他所说,这件事一直都是他心里的刺,对陈大牛的怨恨从未有停,包括先前做出那个“除之”的决定,也有这个原因在里面。

只如今,看着赵如娜纤细的背影,捏着手中厚厚的冬衣,他一时有些迷茫,愣了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何承安!”

何承安早就候在了门外,唯唯诺诺的进来,额头上布了一脑门的冷汗。他知道菁华郡主过来,自己没有事先通报,已然惹恼了皇太孙殿下,可还是有些无辜。

“殿下,您与菁华郡主素来亲厚,郡主过来找您也少有通传。这一次你把奴才遣开了,奴才也不晓得有什么事,就,就没有阻止…”

深呼吸一口气,赵绵泽抬手制止了他的话。

“找人看住她。”

“是。”何承安诺诺点头。

赵绵泽撑着额头默了默,像是考虑了许久,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绣工精巧、颜色却极为陈旧的香囊来,摊在手里摩挲了片刻,脑子慢慢浮现起一张浅笑的面孔来。

一年多没见了,她还好吗?

摩挲片刻,手中香囊慢慢暖和起来,他一把握紧,阖紧了眼睛。他知道,即便他这一生鲜衣怒马,权掌天下,若是没有她,心底也将永远都有一个无法弥补的缺憾。

有她欢喜,无她不全。

低低苦笑,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像在对何承安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一年多了,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我都快记不清你长什么样子了。”

何承安愣了愣,垂着头不吭声。

直到赵绵泽慢慢松开手,将他视若至宝的香囊递了过来。

“何承安,本宫要你亲自去一趟漠北。”

出了东宫,赵如娜才发现大冬天竟然脊背汗湿,手心全是冷汗。

无意间听得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她当时的惶惑还在心头。

为了避免被哥哥怀疑,她选择了撒谎。而世上最容易骗过人的谎言,就是一半真一半假。她说陈大牛该死是假,说关心十九叔是真。很显然,哥哥相信了她。

可如今她该怎么办?

快步走上定安侯府的马车,她坐直了身子,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一颗心怦怦直跳着,像要蹦出喉咙口来,那口气一直憋在心头,直到马车出了皇城东华门,她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侧夫人,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

绿儿偏着头在问她,赵如娜嘴皮动了动,看她半晌还是摇了头。

“我没事。”

她不能告诉绿儿。哥哥可以在北伐军中安插他的人,并且可以让兰子安带一个东西过去就能直接除去陈大牛,那么安插在陈大牛身边的人一定不简单,在军中的地位说不定也不低,才能在陈大牛出事后,掌握北伐军。甚至于,那个人还很有可能是他的亲信。

十九叔她并不怎么担心,他为人睿智内敛,行事极为妥当。她最担心陈大牛,若是他身边的人要害他,他一定是毫无防备的。

失神片刻,她转过头来,深深望了一眼从小跟着她的绿儿,突然发现,她虽然贵为郡主,身边竟然没有一个可以完全相信的人。想想,哥哥可以在陈大牛的身边安插人手,难保在定安侯府就没有。就连绿儿,也是哥哥安排给她的。

但如今事态紧急,却远隔关山万里,谁能把消息带出去?

叹一口气,她突然低低问,“绿儿,我可以相信你吗?”

绿儿愕然地看着她煞白的脸,点了点头。

“侧夫人,有什么事要绿儿做,你只管吩咐。”

赵如娜微微一笑,沉吟片刻,捏紧了她的手,“我要去丹凤街买点胭脂水粉,你陪着我去,一会回了府,不许告诉府里的人,免得闹笑话。”

“哦。”绿儿重重点头,却完全一头雾水。

虽然赵如娜只是定安侯府的侧夫人,但这一年多来,她尽心伺候公婆,除了与嫂子偶有嫌隙之外,与旁人都处得极好,加上陈大牛不在府里,那些侍妾全是摆设,没有任何人敢为难她,更不可能短了她的吃穿用度,何须去丹凤街买什么胭脂水粉?

绿儿不懂,却也没有问。

马车行至丹凤街口,赵如娜看了看满眼不解的绿儿。

“你在马车上等我,我去去就回。”

“侧夫人…”绿儿拉住她,“我陪你,你一个人不安全。”

“我无事,你在这等着。”

慢慢躬身下了马车,赵如娜四周看了看,直接去了丹凤街尾的一间胭脂水粉店,然后在店里面逛了两圈,见门外没有人,从后门出去穿入了一个小院。

这个地方,她来过几次,是李邈带她来的。那间胭脂水粉店是锦宫名下的产业,也是掩人耳目用的。那会儿李邈告诉她说,有什么事情,可以来这里来找她。

松子坡上的事情之后,陈大牛与锦宫的矛盾就解开了,但如今的李邈虽是锦宫的大当家,原本与赵如娜也没有什么来往。不过,因了中间有一个夏初七,她如今身处在漠北,李邈要给她写信,或者收她的来函,都要通过赵如娜用军驿传递,所以两个女人这才有了交情。

“叩叩叩…”

三声敲门响过,开门的人是二虎子。

“你…”他微微一愣,随即想起,“是郡主?”

“大当家的在吗?”赵如娜微微一笑。

二虎子很少见到像赵如娜这样出身尊贵的皇室妇人,被她那一笑闹得顿时红了脸,赶紧让开身子请她里面坐,可说起李邈却有些踌躇。

“大当家的师父过世,她去了苏州。”

心里“咯噔”一下,赵如娜面色一变。

此去辽东山高水远,且不说她是一个弱女子,就论她郡主的身份也不可能出了京不被赵绵泽发现。原本她找锦宫就是希望李邈接下这单生意,替她跑一趟辽东,告诉陈大牛。

如今她的身边,能信得过的人,只有李邈。

可李邈却不在?难道真是天注定?

她煞白着脸,问二虎子,“大当家什么时候回来?”

二虎子摇了摇头,“大当家没有细说,不过她师父过世,至少也得烧了三七。这苏州来往一趟得些日子,也不知啥时候能回京师了。”

低低“哦”一声,赵如娜整个僵住了。

“郡主你有什么事,我可以交代旁人替你办的?”

二虎子好心的提醒他,可赵如娜如何敢将这样的大事告诉别人?

“二虎子,借用一下纸笔,我给大当家留一封书信,待她从苏州府回来,你务必转交给她。”

“好的。”

二虎子很快拿了文房四宝来,赵如娜向他致了谢,握住毛笔,醮了墨,在纸上简单写了三个字“七有险”,然后吹干了墨汁,折好交给了二虎子。

“谢谢!”

即便她信得过李邈,也不可能全盘告之。在这件事里,赵绵泽是她的亲哥,陈大牛是她的夫婿,赵樽是她的十九叔,楚七是她的朋友,在这个亲情的漩涡里面,她最是难以做人。

如果可以,她不希望任何人受到伤害。

今天晚上宫中有夜宴,招待从高句国来的使臣,皇太孙赵绵泽为了以示天恩,不仅亲自作陪,素不饮酒的他还破例喝了不少酒,宾主尽欢,好不热闹。

可夜幕下的定安侯府,却有一辆马车慢慢驶了出来,赶在宵禁之前往京师城门的方向去了。马车上的人正是菁华郡主,她就领了一个绿儿和一个车夫就出了城,直接上了官道。

这个决定很是冲动,她也不知道此去辽东结果会如何,更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她是一个女人,骨子里根深蒂固的思想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而她能被人称为京师才女,不仅知诗书礼仪,更是通读历史。她非常清楚,从她踏入定安侯府那一刻,她与陈大牛已经是“一荣俱荣,一毁俱毁”的关系。即便他马上要另娶旁人做正妻,她这一辈子也只能是他的女人。如果他有事,她的一生也就毁了。

说起来,她见过他的次数统共也没几次。但他的样子,却清晰印在她的脑子里宛如昨日。初入侯府时,他恼恨又躲闪的目光。新婚之夜的黑夜中他喘气如牛的呼吸,还有那带着极大力量的斯裂疼痛,一切都历历在目。

她原本以为她是恨他的。当然,实际上,她也是恨他的。披麻戴孝出嫁,三跪九叩他的亡妻,放眼天下,再没有比这更羞辱的亲事了。那时候,她即看不起他,却又不得不佩服他。他能够为了亡妻做到如此,那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可,即便他再有情有义也不是对她,在她看来,他们彼此间,也就仅止于此了。但松子坡上,她重新认识了他。他不顾危险来救她,比起顾怀,她觉得这个男人更当得起她丈夫的称呼。即便为妾,遗憾仍有,她却不忍心他死于这样一个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