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上没有停下,仍在掰动转轮。

他的眼睛,也没有移动方向,一眨不眨地盯着合拢的石壁。

也许是雾气太重,他俊朗而苍白的脸,模糊了一片。

轰鸣声,慢慢地消失了。

转轮似是到达了极点,再也无法转动。

他试着掰了几下,没有动静。

石壁恢复了原样,石楼又下沉了些许,已然看不见刚才的地方。

他终是慢慢地跌坐在地上,久久看着闭合的石壁,陷入了沉默。

那个石椅带去了他此生最爱的女人,而这个石楼,将要永远地沉入黑暗,埋藏他的身体。

但他不后悔。

他的一日曾比一生更长。

他的三日曾是三生三世。

(卷二完)

第167章 世上最暖和的地方。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请金佛为媒,为我鉴证:我赵樽与楚七情投意合,今日欲结为夫妇。从此,夫妻同心,生死与共…若违此誓,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阿七,不要害怕。若只得一人生还,何不一起赴死?”

“阿七,爷不会丢下你。”

“阿七,对不起,这次我先,下次换你。”

“阿七,爷又骗了你。”

“阿七,我会一直在奈何桥上,等着你,你好好活着,活够一辈子再来找我。我一直在。”

夏初七耳朵“嗡嗡”响着,嘴唇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声音。不知她梦见了什么,双手紧攥身上的被子,一张脸被热气熏蒸之后,恢复了原样,显得干燥苍白。毡帐里很冷,炉火“噼啪”轻爆着,烛火映照下的,她的额头布满了细细密密的冷汗,表情一会喜,一会忧,一会五官皱成了一团,显得扭曲不已。

“拿冷毛巾来。”

“她还在发烧?”

“嗯。”

“这烧一天一夜了,不会烧坏吧?”

夏初七听见有人在身边说话,其中又夹杂着赵十九的声音,她分辩不清哪一个是真实,哪一个是幻觉,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何处。身子一阵热一阵凉的哆嗦,想要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一只冰凉的手,摸上了她的额头。

又一张冰冷的毛巾,搭在了她的额头上。

那毛巾好冷,她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神智微清。

“赵十九…”

她咬着牙,拼尽了全力在喊。

她以为自己喊得很大声,可实则微若虫鸣。

人中穴被赵樽掐了一下,在石椅的上升过程中,她便悠悠醒转了过来。四周黑洞洞的什么都看见,她的双手在黑暗中无力的抓扯,但什么都抓不到,沉重的、漏风的、沙哑的、惶恐的…情绪抓扯着她的心脏,魔鬼一般在黑暗里向她扑过来。

她一声声喊赵十九。

但机括的震动声,压住了她微弱的呐喊。

她再一次失去知觉。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她意识里只有赵十九。

脑海里的回光返照楼,明珠光华烁烁,薄薄的雾气中,整个石楼虚幻得如同梦幻里的海市蜃楼,他在她的面前,唇角扬着轻笑,眉宇英气逼人,仍是一身的戎装。朱红的战甲,黑色的披风,腰上的佩剑,胯下的黑马,威武昂扬一如往昔。

她不想睁开眼。

这样她可以一直和他在一起。

“可有好些吗?!”

又一道低缓柔和的声音传入耳朵,将她杂乱的思绪绞得七零八落。她眼睫毛动了动,想要睁开眼睛。可眼皮很重,想出声也困难。恍惚之间,有人影在晃动,有人在喂她喝水,有人又握了握她的手,有人在为她擦拭着额头的汗。

但不论旁人做什么,她的身子都很冷,额头明明在冒汗,她还是觉得冷,炉火明明烧得很旺,却再也无法将她烤暖,那冷意就像从心底里蹿上的,如同无数的利刃在切割着她。

“赵十九…”

她想要挣扎醒来,又想要彻底放弃。

“赵十九…”

她低低地喊着,声音嘶哑,但总算出了声。

“他死了。”

头顶上莫名的一道沉重声音,冰冷无情。

谁?她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

“不!”

她猛地一下睁开眼睛,眼皮颤了几下,看到床边正定定看她的男人。一袭红袍妖艳似火,倾城绝艳,一双狭长的凤眸,妖冶如火,璨若星辰,绣春刀柔和的线条,飞鱼图案的弧度,“锦衣卫”腰牌…

“怎么会是你?”她哑哑出声。

“很失望?”

东方青玄低低一笑,笑声哑然泛着冷意。

她不愿意承认,但那是实事,她很失望。

“失望也无用。”东方青玄眸色微冷,看着她憔悴苍白的小脸儿,还有一动也不动的视线,弯了弯唇,又残忍地道:“他死了,这是他给你的。”

他递上来一个桃木镜,还有一张字纸。

“镜子在你身上,字条夹在镜柄里。”

夏初七没有说话,吃力地抬起手,拿了过来。

纸条显然被赵樽夹在镜柄里,但还是受了湿气,如今被东方青玄烤干,但上面的墨汁晕开了一些,如果不是夏初七自己,一定认不出来上面的全部内容。

但她太熟悉了。

因为字纸前面的一段话,是她自己写的。

“赵樽与楚七自愿以一局定输赢,赵樽让先,让子八十。楚七若胜,赵樽必须达成楚七一个愿望,马上实行。赵樽若赢,楚七必须达成赵樽一个愿望,不可反悔。双方愿赌服输,苍天为鉴。谁若不愿执行,可趴在地上学狗叫三声。立据为证,绝不食言洪泰二十六腊月初六。”

在这一段话的后面,有另外一行好看的字体。

“阿七,若我有事,你好好活下去。”

这是赵樽临去阴山之前,在锡林郭勒的炉火边上,让八十子的情况下,赢了她的赌筹。

夏初七看着这个,唇角微微一翘,心脏像被人狠狠攥住,沉痛无比。

赵十九,老狐狸啊,算计了她两年多也就罢了。

临到死了,都没有忘记算计她。

他那个时候便知阴山之行可能会有危险。

只身领兵五万人去押粮,面对夏廷德的二十万大军,是觉得生死未卜吧?赵十九他不是神,他不敢百分之百的保证,老皇帝收到他的家书,会不会如他所想的来那一道手谕。所以,他将“赌筹”夹在了桃木镜里,要逼她遵守承诺,却没有想到,用在了回光返照楼。

“还有吗?”

东方青玄唇角微抿,摇头。

“你希望还有什么?几根破布条,要不要?”

夏初七闭了闭嘴,狠狠咽了几口唾沫。

是的,没有了。在回光返照楼,他说没有遗憾,所以,没有遗言。而最后那一刻,他也来不及留下什么话给她。

“七小姐,你是一个重诺的人!”

东方青玄的声音云淡风轻,说得极是委婉。她又怎不知她的意思?瞄了他一眼,她就着干哑的声音,平静地说,“学狗叫是我的拿手好戏,三声而已,我并无不可。但,不是现在。”

说罢,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大概身体太虚,半抬起身,已然无力倒下。她嘴唇哆嗦一下,终是一把抓住了东方青玄的袖子。

“大都督,咱们组织军队刨开皇陵…”

东方青玄眸光微沉,慢慢地,扶住她的肩膀。

“已然在刨了。”

她一喜,眸底有希冀,“可有发现?”

东方青玄不忍与她目光对视,别开了头。

“无。”

“我们怎样出来的,不能再怎样进去?”

听着她沙哑疲惫的声音,东方青玄好看的眸子微闪,嘲弄的一笑,“你以为我没想过?那日,你与晋王从死室陷入鸳鸯池后,我们一行人就入得了开室。但在开室待了三天,找不到出口,也没有任何的凶险。第三日,开室的机关,突然自行启动…然后,我们发现了突然打开的石壁,还有出现在石壁里的你,我将你从石椅里抱出来,石壁就自动闭合了。”

“在你出现的同时,开室出现了一个前朝太祖皇帝的灵位。我们照要求磕了三个头,触发了机关,开室便有了出口,甬道直通阴山军囤的石仓。我等出了皇陵,便组织军队营救,凿开石仓那处的石壁,但里面已非我出来时的样子。”

“你知道的,整个皇陵的设计极是巧妙,里面机关重重,八室更非一般人可闯,石壁也是整生的石头,要凿开入内,进展极是缓慢…”

夏初七哆嗦一下唇,气儿有些喘不过来。

“我们可再闯八室?”

“没有了晋王,你确定可以闯入?再说,八室还存在于否,也不得而知。我后来再去拉动进入休室的铜环,两个铜环皆已失效。”

“对,是没有了。”

定定看着他,夏初七垂下了眸子。

她想起来了,那“盗墓贼”说,在回光返照楼整体下陷时,整个九宫八卦阵的阵局就将全部塌陷自毁,永不现世。

咽了咽唾沫,她又抬起头,目光赤红。

“那我也去刨,怎么也要把皇陵给扒了。”

说罢她便要下床,东方青玄却扼住了她。她双眸一闪,目光坚决地看着她。他双臂紧了紧,加了些力道,呼出来的热气,似是比她更急,又似是强忍着某种怒意。

“大晏在阴山还有十几万大军,他们正在日夜不停地挖掘阴山皇陵。元右将军也带兵过来了,这么多人的在挖,不差你一个。”

夏初七咬了咬下唇,眼眶一热,却没有哭。

“不,就差我一个。”

迎着东方青玄半眯的眸子,她声音沙哑的开口。

“有我在,他会坚持。”

毡帐里的炉火,又“啪”的一爆。

东方青玄凤眯里的波光,微微闪过,没有再说话,只掀开被子扶起她,坐在床沿。夏初七弯了弯腰,想要去找鞋子,可大概她鞋湿了,正烤在炉火旁,东方青玄转过头,替她拿过鞋,弯腰便要替她穿。

夏初七身子一僵,忘了动弹。

从醒来到现在,她镇定的情绪,突然崩了。

“阿七长大了,得做新鞋了。”

那个人的声音,在脑子里响过。

她看着东方青玄,一动也没有动,带着一种疯狂的偏执念头,她好想留住这一刻的幻觉。她看见的人,不是东方青玄,而是在锡林郭勒的雪原上,那个在炉火旁,微微躬身为她穿鞋的男人,那个因为给她做不出一双新鞋而内疚的男人,那个为了给她做新衣,风雨的夜里为她打紫貂的男人。

突然地,她好怀念锡林郭勒缺衣少食的日子。

“这般看我做甚?”

东方青玄替她穿好鞋,抬头看她,吓了一跳。

问完了,见她还是不动,他去拉了拉她的手。

她像是受了惊吓,反手一抓,紧紧地握住他,突然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姑娘的手,软吗?”

东方青玄微微一愣,抿唇,“软。”

她看着他,终是笑了出来。

“长茧子了。”

他不是赵十九,只有赵十九才会那般不遗余力的贬损她。她收回了搭在东方青玄手背上的手,慢慢地撑着床沿站了起来,向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然后慢慢吐出一口气,收敛住心神。

“我饿了,来点吃的…”

她饿得太久,她很饿。

她要吃东西,她要吃很多很多东西。

东方青玄早就备有食物,见她面色淡然,表情与往日并无不同,微微蹙了蹙眉头,不再说话,只招了招手,如风就将托盘端了起来。

托盘里,里面全是清淡易咽的食物。放在中间的,俨然是一碗乳白色的鱼汤,鱼汤上面冒着袅袅的热气。

“尝尝合不合口味?”

听着东方青玄的声音,看着那鱼汤,夏初七喉咙里突地冒出一股子腥甜,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不想让我的女人,吃个鱼都要舍命去捞。”

一阵剧烈的抽痛感从心脏蹿起,几乎噎住了她的呼吸,郁气在胸腔辗转几次,她终是活生生咽了下去,颤抖着双手端住了碗筷,略略垂下眸子,一口一口的吞咽着,用力的吞咽。她并不知嘴里的食物是什么滋味。但从始至终,她没有碰一下那令人垂涎的鱼汤,兴许是东方青玄好不容易才弄来的鱼汤。

“你先前告诉我说,几天了?”

她吃着吃着,突然又抬头问了他一句。

东方青玄看着她没有情绪的脸,喉结微滑。

“一天一夜。”

“还好。”她急急吐了一句,喉头的痛楚似是缓和了不少,又大口吞咽了几口饭菜,放下了碗,“赵十九说,他能撑七天。”

出了毡帐,外面的寒风呼啸得极是狰狞。

真冷。

夏初七拢了拢衣裳,觉得记忆中的回光返照楼真是暖和,太暖和了。比起这个冷冰的世界来,那里真的很美。

前往皇陵入口的路上,一行人都没有说话。

如风在前面举着火把,火光下的阴山,大雪未停,被雪覆盖的山峦闪着银白的光芒。

还未接近军囤的入口,隐隐便听见一阵阵的人声。

夏初七眉梢微沉,脚步加快。

“来者何人?”

前方一队打着火把的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声询问。

“锦衣卫大都督巡视。”

如风沉声回答了一句,那一行人就停了下来。

一队兵卒慢慢走了过来,中间一个人骑在马上,清隽俊气的五官,身姿颀长挺拔,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眉眼熟悉得夏初七看见他,眼眶突地一热,咽了咽唾沫,虚弱地喊了一声。

“哥…”

她很少这般正经的喊元祐。

没有想到,第一次正儿八经喊“哥”,竟是在这般情形下。

“楚七?”

元祐也似激动,他翻身下马,几乎是以飞奔地速度跑了过来,看她一眼,二话不说,紧紧拥她入怀。觉得这些日子不见,她的身子骨更瘦了几分,即便穿了一层厚厚的冬衣,似乎仍可触及硌手的骨头。这样的她,让他恨不得把狂风骤雨都为她挡在身外。

“没事的,没事的,天禄,他会没事的。”

听着元祐熟悉的声音,感受到他身上温暖的热量,夏初七长长吸了一口气,慢慢推开了他。

“进展如何?”

元祐低头看她,没有想到她竟是一脸平静。微微愣了愣,才侧过身,指了指身后的洞口。

“我们的人正在向里挖掘,从东方大人说的石仓甬道往里挖,但岩石又极为坚固,毒气浓重,很多将士都挖不下去。”

“毒气?”

她问完,东方青玄补充,“百媚生。”

元祐点了点头,继续道,“虽然中此毒者,两个时辰便会自行好转,但到底太过耽误工事,我们得换着人挖掘…”

“我明白了。”

夏初七点了点头,跟着元祐走了进去。

一行人进入军囤,沿着石仓的甬道,很快便到达了夏初七第一次与甲一进去时见到的那块石碑,那一块上面粗糙,被人毁去了字迹的石碑。

此时,石碑已然被凿开。

据东方青玄说,这里面一条长长的甬道连接着的便是八室最末的“开室”。可凿开石碑后,甬道已经塌陷,军队往里挖掘,却早已找不见开室的方向。

里面有将士来来往往,正如东方青玄说的那样,他们正在日夜不停地往里挖掘。

一簇簇的火把,把里面照得透亮。

甬道已经挖得很深了。

甬道的中途,还见到几个额外的分支通道。

元祐指了指那些甬道,解释说,“因位置不确定,为了避免错过,我们人多,如今同时有十几条甬道在开挖。”

“都没有发现吗?”

“有。我先前刚刚得报,说甲字号甬道挖到了一层厚岩石,岩石触手有些发烫,我正准备来找东方大人,看看这东西可有什么讲究?”

“岩石发烫?”

夏初七面色微惊,随即出口。

“就是它了,我进去看看。”

她正要往里迈步,东方青玄却一把抓住他。

“你身体还未大好,万一触发机关…”

“不,那里的情况我最熟悉。我在想,就算天梯闭合,铁轴不能再正常运转,但至少铁链还在。而且那处岩石极是坚硬,不可能塌陷。只要我们挖到铁链,顺着往下挖,就能挖到回光返照楼…”

四周寂静。

她说的回光返照楼,无人知道。

但确实只有她,最熟悉里面的地形。

东方青玄与元祐互视一眼,没有再阻止。

就着火把,一行人沿着新挖的甬道快步入内。

夏初七心绪不宁,但情绪却还算镇定。

有人说,真正的爱,不是让女人极度疯狂,而是让女人极度的理智。因为,为爱疯狂是女人的本能,几乎不用考虑都会做的事情。反之,让一个女人能够违背本能做出理智的事,那才是极度的爱。

她此刻,便是如此。

人工挖掘的甬道,很长,但并不平整,而且仓促之下,工具明显不足,虽人数众多,进展却慢。而且,毕竟不是后世,没有挖掘机,没有钻凿机,遇到岩石硬土就得费些工夫。

“据典载,前朝太祖皇帝的皇陵,建造历时十年。”

东方青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夏初七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我们眼下只能在被毁去的前室八室部分进行挖掘,不好往后面。

那些机关布置,耗时十年真的不多。

一个女人,用了十年的工夫,绞尽脑汁为他的男人修了一座坟,将他与自己的遗体困在了坟里,算计着后世者。如今,却要夺去她的男人性命。

“我们的人,眼下只在前室被损毁的八室位置进行挖掘。后室的部分,不敢往里。”

前室八室,已然够狠。

据赵樽说,除去前室,后面还有一千零八十局。东方青玄吃过个中的苦头,忌敢轻易触摸?

夏初七了然地听着他与元祐说话,始终没有开口。只静静的走着,觉得外界入耳的声音都有些飘。

“小心!”

耳边的低喝,吓了她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