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万里,马踏声声。

烽火连城,号角肃肃。

冲锋陷阵,所向披靡。

龙骧虎步,百战百胜。

一朝折戟,六军嗟吁。

长歌扼腕,魂归故里…

震耳欲聋的祭歌声,被数万人齐声唱来,沉闷低响,贯入心扉,六军哀恸,北风呼啸,整个阴山,无处不在哽咽。正宛如那一年沙场秋点兵,只恨此时人事早已非。

夏初七没有在大营中。

此时,她正坐在可以遥望的山坡上,听着那“滔滔滦水”的唱挽,看着那一列列整齐的扶灵队伍缓缓离开,视线有些模糊。

终究是要去了。

他的灵枢要被带回应天府。

可她此刻不想跟去。

这一日,是赵樽的“头七”。

听说死去的人,会在头七这一天回来看望他惦念的亲人。亲人则要避开他,免得他记挂着,不好再投胎转世为人。

他殁于阴山,他回来了,也在阴山。

她在要阴山这里,为她烧“头七”,烧“三七”,她要烧很多很多的钱给他,她就是要让他惦念,不许再去投胎,就在那里等着她。

“王妃,爷的灵柩去了。”郑二宝说。

冷风刮在脸上,有些刺痛。

她像是没有听见,只将一张冥纸放入燃烧的火盆,看那黑灰像蝴蝶一般飞舞而起。

“王妃,爷的灵柩去了。”郑二宝又说。

她仍是没有回答,身上穿了一袭素白的袄子,头上插了一朵二宝公公亲簪的小白花,脸色一片雪白,半跪在雪地里,仿佛整个人都融入了天地之间。

“王妃,爷的灵柩去了。”

郑二宝第三次说着,她终是有了反应。

“我知。”

“那我们不跟…?”

“不急。”

“哦。”郑二宝跪在她的身侧,默默往火盆里烧纸钱,只好不声不响的等着。夏初七也一眨不眨地盯着火盆,看那烧成了黑蝴蝶的冥钱在空中飞舞,恍恍惚惚间,觉得有人正在朝她走来。

他轻抚她的脸,掌心温暖,动作怜惜。

“阿七…”

带着刺骨寒气的抚慰,她不觉得冷。

果然是头七,好日子。

她笑,“赵十九,是你回来了吗?”

北风迎面拂过,似在低低的呜咽。他没有回答她,一如既往的沉默。可她却看清了他的眉眼,听清了他的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来的“嘎吱嘎吱”响声。

他还是这般不喜说话。

她心里甚暖。

那么,还是她说与他听罢。

“赵十九,你不要这般看着我。我如今的做好,不过是如你如愿而已。他们说今日是头七,其实我不得而知,到底今日是不是你离开的第七日。但我不在意这个,无所谓。我只想告诉你,你恐怕得多等我几年了。我还有一些事,没有做完,还不能下来找你算账。”

“这些钱,我都烧给你,你且给我保管好,在下面不要胡乱找女人,不要过奈何桥,不要喝孟婆汤。等着我来,欠我那么多银子,你不要以为这般就两清了…”

“还有,你不要走得太远,你知道我懒,我不喜欢累,若是你走远了,我找不到你怎办?你若是等得寂寞了…不,你是不怕寂寞的,你寂寞惯了,你总是一个人。所以,我把你的棋烧给了你,你且慢慢下着棋,就在原地,一步也不许离开。”

“对了,你父皇来圣旨了,你都听见了吧?他说盼着你归去,承欢膝下呢?你心里美不美?虽然你没有说,我猜,你一直是盼着的吧?如此,不要有遗憾了。你所有的遗憾都留给我,我来解决。你放心,你不在,我会小心的,我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北伐战争也结束了,大家都要回家了。你打了这样久的仗,功劳这般大,你猜你爹还能给你什么封赏?怕是给不出来吧,除非他把宝座让给你…可他又怎么肯呢?”

“赵十九,他们把你带回家去了。可我没有护送你回去。因为我以为,你的魂会在这里,你没有走…他们都说那个人是你,可我不相信肉身,我只相信灵魂,因为我…我自己,你晓得的,我只是一缕魂魄而已,肉身算什么呢?”

“还有,二宝公公待我极好,大鸟我也给你接管了。我准备给它改一个名字,威风一点的,叫奥巴马怎么样?你也真是的,它到底是一匹马,你怎能叫它是鸟呢?它会吃醋,吃大马和小马的醋…”

“我托了人将大马和小马从锡林郭勒带过来,他们头上的绿冠,还是那般好看。两个小家伙亲热得紧,想当初,大马飞了一年找到了小马,想来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把他们分开的了。锡林郭勒那么冷的天,也无好的吃食,它们仍是那么欢快,没有烦怨。有时候,我真是好羡慕它们,怎么能这般快活呢,兴许是与爱人在一起吧…”

“我昨日又去了一趟皇陵,八室覆沉了,一切都没有了,就好像做了一场梦。北狄向南晏递交了议和文字,也达成了协议,很快他们就会来,重新修缮皇陵。但八室没了,就是没了,无人有本事再重建。后头的一千零八十局,我很是好奇,若你还在,我俩能去闯一闯,但估计,如今,也是无人可破了。”

“我昨晚想了一会,兴许往后我也可以给你造一座陵墓。不,是造一个我俩的家,往后我来了,才有好地方住。你不知道,社会是会往前发展的,以后寸土寸金,我可不想跟着你受穷吃苦。你以为你不是王爷了,我还能死心塌地的跟着你啊?想得美,我可是现实得紧,我喜欢你,因为你有权有势,还长得好看…”

她一直在说,脸上带着微笑。

从眉到眼,再到唇,都无一丝的伤感。

郑二宝默默的陪着,听着,看着她入迷。

直到手上的最后一张冥纸从她雪白的指尖划入火盆,直到最后一只黑蝴蝶迎风飞上了天空,与白雪缠绕在一起,她终是顿住了声音。

仰头看着天,她一动不动。

听说仰头的时候,泪水不会落下。

她想,果然如此。

顿了许久,她终是笑了。

“还有一件事,赵十九,我还是要准备回京的,我会让何承安来接我,我得答应…他了。不要怪我,因为我别无捷径,也怕你等得太久,会忘了我。”

“你给我三年时间,就三年…”

一阵北风呼啸而来,刮得她雪白的衣角扬起,素白得如同灵堂的挽纱。她久久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眼神寂静无波,一双手终是无力地垂下,狠狠抓入了雪地。

第170章 歹毒的心肠。

晋王殁,天下哀。

翻开历史厚重的画卷,人们总会惊奇的发现,许多时候,一个历史朝代发生的巨大变迁,往往都来自于一个偶然的转机。

洪泰二十七年,新年的喜庆未过,鞭炮的硝烟未散,晋王赵樽殁于阴山的消息便传遍了南晏、北狄、西戎,高句,乃至乌那诸国。有人叹,有人喜,有人惋,有人评,各有不同。

但后世有的史学家以为,导致大晏王朝的历史发生转折的,不是洪泰帝为稳固江山而滥杀忠臣的雷霆手段,不是洪泰帝疑心病重,不顾惜自己儿子的残忍绝情,也不是洪泰帝没有长远的眼光,选错了继承国祚的储君。一切的导火索都是缘于一个女人,一个将永远被载入大晏王朝史册的女人出现。

也是从这一刻开始,历史的车轮,终将逆转。阴山的祸端,像一颗埋藏的炸弹,那些伤害过的,逼迫过,肆虐过的,都成全了她的怒火,她要找到一个发泄口,将这些人给予她的重重创伤,一并偿还。哪怕粉身碎骨,哪怕活下去她会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也一定要让这个时代鲜血横溢,也一定要让那些人,付出应有的代价。不管他是谁,都一样。

天地呜咽,混沌不堪。

浓重的血腥味儿,笼罩了阴山。

凄厉的哀嚎声,还未散尽。

晋王灵柩的已入北平,南下应天府。

一路上,无数人夹道叩拜,哭声震天。在他们的眼中,那一个被黑布覆盖的棺椁里,是他们景仰的神,是上苍派来的救赎,是他让他们免于战火的煎熬。

可他死了,死了。

无数人都说,晋王殿下披肝沥胆,为国尽忠,这般死得太冤,阴山未有大战,为何而死?是杀戮,是权斗,是陷害,还是其它,都不知未知。几乎全天下人都在等待,等待大晏朝廷为晋王的死给一个“盖棺定论”的说法。

盖棺定论是对一个逝者,一个威震天下的英雄,一个世人景仰的神武大将军王,是非功过的最后肯定。

洪泰二十七年正月初十,就在上元节的前几日,前往阴山传旨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娄公公终是宿夜兼程地返回了京师。

手捧丧报,娄公公一路策马入奉天门,进入大晏王朝最为庄严肃穆的皇城禁宫。那一日,京师的大雪未霁,狂风大作,声声如咽。

丧报未入东宫文华殿,直接往乾清宫而去。得闻消息的皇太孙赵绵泽披了一件月白色的锦质大氅,站在文华殿的丹墀之上,抿着唇角,久久无言。

乾清宫。

娄公公头缠白纱,腰系麻绳,高高捧着东方青玄亲自撰写的丧报,一步步跪着入得宫殿,尖细的嗓子声音呜咽着,带出一屋哀恸与悲色。

“禀陛下,晋王殿下,殁了。”

“殁了”两个字,如若惊雷。

崔英达拂尘一紧,满脸讶色。

自从圣上的旨意发往阴山开始,他就以为晋王殿下能够赶得回来过“上元节”,能吃得上宫中的元宵,哪料会是这般?

斜卧在床的洪泰帝,亦是面容微僵。

手掌撑在龙榻上,他瞪圆了双眼,看着身着丧服的娄公公,似是不敢相信。

“你再说一遍。”

娄公公被他盯得脊背发冷,浑身发颤。

“奴才说,晋王殿下殁了。”

殁了?

老十九没了?

洪泰帝指着娄公公的手,颤抖起来,终于还是慢慢放下,白着一张嘴唇,沉着嗓子发问。

“丧报呈上来。”

娄公公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只高高举起丧报,又补充了一句,“陛下,晋王殿下的灵柩,已在回来的路上了。”

洪泰帝看完丧报,久久无言。

花白的头发,似是又添了一层白霜。

“爹,我要骑大马…”

一道童稚的声音,穿过时光,响在他的耳边。那是六岁时的老十九。他有许多的儿子,但他的儿子都叫他父皇,就老十九一个敢喊爹。他的儿子见到他都恭恭敬敬,就老十九一个敢骑到他的脖子上,扯他的头发,揪他的胡须。

那时,他是疼爱他的。

比疼爱任何一个儿子更甚。

即便后来,他功高盖主,他的铁蹄踏遍了大晏疆土,他终是有能力站在高高的苍穹上俯瞰众生,甚至可以拿那样一双凉薄的眼,静静地盯着他这个父亲,要挟他,与他讲条件,他终是忌惮他了,再也摸不透他了。但他也却从未想过,老十九真的会死,而且还会死在他的前面。

“爹,你真的要杀死我?”

六岁的小小孩子,竟然懂得“杀”和“死”,他那时气极攻心,那小小的孩子就瞪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他,目光里满是不信、惶惑、恐惧,他一定想不通,疼爱入骨的爹,为什么要杀他。

那一双眼啊…

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原来竟记得这般深。

多少年了?

二十年了罢。

他有许多的儿子,可自从那一日之后,这个世上,再无人喊他作“爹”。老十九后来见到他,也只剩下一声“父皇”,少了亲热,多了敬畏与疏冷的“父皇”。

“老十九啊,是该回来了。”

他幽幽的,不知是什么情绪,只是淡淡的这般说,“这里是他的家,他生于斯,长于斯,怎么着,也是要回来的。”

听着他自言自语,崔英达默默不出声。直到一个小太监鞠着身子进来,与他耳语了几句,洪泰帝仍是沉浸在情绪里,没有回神儿。

“陛下,臣工们都集在谨身殿,求见陛下,似是为了晋王之事而来…”

崔英达的声音,唤回了洪泰帝。

“崔英达,几时了?”

“陛下,卯时了。”

洪泰帝点了点头,“见见罢。”

谨身殿。

在大晏皇城这一个皇帝处理政务的宫殿里,此时聚满了满朝文武,也包括代君理政的皇太孙赵绵泽,甚至还有久不上朝的二皇子秦王赵构,还有得到消息的其他皇子皇孙们。

“陛下,晋王为国殒命,不能死得这般不明不白,草草了事,应当彻查到底。”

出列启奏的人是梁国公徐文龙。他与赵氏皇家有姻亲,又是敕封的梁国公,平素脾气就火爆,为人素来雷厉风行,此时红着一双眼睛,语气几乎咬牙切齿。

徐文龙声音未落,吏部尚书吕华铭就站了出来,声音里略带了一丝低低的嘲弄。

“梁国公此言差矣,晋王如何殁的,陛下想必已得消息,自有圣断。”说罢,他跪在地上,看向洪泰帝,一双细而小的眼睛微微闪着,瞧上去便是个圆滑的人。

“陛下,老臣得知,晋王殒命,竟是为了营中一名男侍。依臣所见,此事万万细究不得。真相若是大白于天下,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不仅有损国威,也有损晋王殿下的一世威名。”

徐文龙暴怒,大步上前,似是恨不得揪住他的衣领,“吕尚书,殿下尸骨未寒,你这般辱他,到底是何居心?身为统兵将领,爱惜兵士,不是应当?岂是你想的这般龌龊不堪?”

“梁国公,老夫只是就事论事。你我相信晋王殿下的人品,百姓可不这么想。”

谨身殿里,各说各话,各有各的理。

时下之人,对待死亡的敬畏和严肃与后世的唯物观念大为不同。且不说赵樽贵为亲王,即便是一个普通百姓,对于自己的“身后之事,身后之评”也相当看重。史书上如何写这一笔,对于赵樽的生评,更是重中之重。

他是为国战死,还是为了一个“男侍”而死,对于他的声名影响,那是巨大的。

一时间,大殿内吵吵不已。

阴山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多人并不完全知情,可这些人,都是握着一个王朝最高权柄的人,各有各的眼线,各有人的计较,也并非一无所知。于是乎,就如何为晋王之死“盖棺定论”,竟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吵嚷一阵,从来很少过问朝政的秦王赵构,也就是大晏王朝的正一品宗人令,咳嗽了两声,终是喘着气站了出来。

“父皇,儿臣有事启奏。”

洪泰帝赤红着眼睛,正在头痛,闻言抬了抬手。

“说。”

赵构抬起头来,看着宝座上的父亲,出口竟是字字冷硬,“父皇,这些话儿臣原是不想说,可如今十九弟去了,儿臣做为二哥,实在不吐不快了,且容儿臣放肆一回。”

他低沉压抑的声音,带着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凉,说话里,视线掠过沉默的赵绵泽,又掠过一众的皇子皇孙,最后才定格在洪泰帝的脸上。

“父皇,十九弟的本事如何,父皇清楚,我们做哥哥的,自然也清楚。若非有人故意陷害,他怎会误入皇陵,死于皇陵的机关?儿臣赞同梁国公所言,应当彻查此事,让真相大白,还十九弟一个公道!”

赵构向来体弱,十日有八九日都不上朝,也不怎么结交权臣,今日这番话,可以说是多年来的首次。

但这席话的分量却极重。

赵樽殁了,他言语间剑指赵绵泽,字字尖锐,其余的皇子们,也该为自己担忧了。如今老皇帝还在位,赵绵泽尚敢迫害死赵樽,而他们比起赵樽来,更为势孤,一旦赵绵泽称帝,他们的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故而,赵构一席话,便可引来无数同谋。

谨身殿中,沉寂了许久。

能站在此间的人,都不是普通人。

你方唱罢我登场,时政历来如此。

说来说去,不过一个“利”字而已。

可但凡稍稍精明一点的人,就会发现,赵构此人深藏功名,磨剑多年,如今掌握时机,重重的一击,看上去是为了赵樽呕血陈述,实则是一箭双雕。

朝中之人皆心知肚明,魏国公夏廷德是赵绵泽的心腹之人。阴山之事,赵樽死,十有八九都脱不了魏国公的干系,那也就是脱不了赵绵泽的干系。

一旦彻查,若是赵樽之死与赵绵泽有关,储君之位赵绵泽自是坐不牢了,也服不了天下人。可彻查之后,把事情翻出来,晋王之死,竟是为了一个“男子”,无异于也是在天下人的面前,将这位神祇一般的神武大将军王给狠狠打脸。什么为国战死?都成了笑料。

如此一来,皇帝老矣,不管立嫡还是顺位继承,这位出自张皇后的皇二子赵构,都将是大晏储位之争最有力的人选。

螳螂捕蝉,黄雀总是在后。

皇权面前,同胞血脉,不堪一击。

多年磨好的剑,总得找到适时之机方才出鞘。

赵构一番话出口,不久得到大多数心有不甘的皇子们响应,很快也得到了朝中几位重臣的赞同。当然,也有一大帮人的反对。

党羽派别之争,兄弟骨肉相轧,又一次拉开序幕。

洪泰帝看着赵构,这个身为宗人令,却从来闲云野鹤一般不理朝事的儿子,突然一叹,看向了从始至终都未曾开口的赵绵泽。

“皇太孙,你以为你二叔之言如何?”

赵绵泽微微一怔。

往常洪泰帝都是称呼他的名字,并未这般正式严肃地称过他“皇太孙”。他知,赵樽之死,在皇帝的心里有了疙瘩,而且这个疙瘩的尖刺,指向了他。

四下里,寂静无声。

每个人心里都略略一惊。

皇帝的心思,便是圣意的方向。

众人的目光,都纷纷落在了赵绵泽的脸上,都想看这位在储位不久的皇太孙将如何应对。

赵绵泽也并未迟疑,他上前一步,恭敬地施礼,道,“皇爷爷,依孙儿所见,十九叔于国于民,皆有留传后世之功,实在不能草草盖棺定论,当彻查为要。”

洪泰帝眯起眼,看着他。

“哦?你也这般以为?”

赵绵泽心中一凛,抿了抿唇,肃穆了脸色,“孙儿赞同二叔所言,当查。”

谨身殿里,又是一阵沉默。

往常有人认为赵绵泽性情温厚,略少君王霸气,并非立世之君的好人选。可这些日子以来,朝中诸事井井有条,他性软却不优柔寡断,年纪轻轻,却能不露声色。更加令人侧目的是,他这般作为,竟辨不明他是城府极深,还是生性如此。

龙椅上的洪泰帝,摸了一把下巴上的胡须,终是指撑额头,朝他摆了摆手。

“此事待东方青玄回朝,朕细问再说,你等先去罢。为老十九治丧之事,老二你是宗人令,又是二哥,多多费心。”

赵构低头扛手,“是,儿臣自当竭尽所力。”

洪泰帝又看向赵绵泽,沉了声音。

“绵泽。”

赵绵泽亦是恭敬回答,“孙儿在。”

“你十九叔府中家眷,近臣,都好好安置罢。北伐军归来,该赏赏,该升升,不能为了此事延误了。”

赵绵泽抬头,迎上了洪泰帝的目光。

他这位皇爷爷,说话做事有几分真几分假,向来无人猜透。即便是他,跟在他身边多年,由他亲自督导理政之道,亦是难以揣摩他真正的心思。

他此时一句“府中家眷”好好安置,竟让他脊背略凉,顿了片刻,才应了一声。

“是,孙儿遵旨。”

崔英达扶着洪泰帝入了柔仪殿。

柔仪殿是贡妃娘娘所居寝宫。

这些日子,洪泰帝病着,来得少了,可不管哪一次来,贡妃都是笑脸相迎,切切的期待他能下旨让赵樽返朝。但今日的柔仪殿,却似笼罩着一层哀怨,人人低垂着头,屏声敛息地候在外间,静寂无声。

洪泰帝一语不发,还没入殿,便见飙着泪水,匆匆从内殿奔出来的赵梓月。

她一头栽入他的怀里,抬头见到是他,也未像往常那般请安,而是苍白着脸,定定地看着他,没给他一个好脸色,便捂着嘴要跑。

“梓月…”

洪泰帝喊住了她。

“你母妃怎样了?”

赵梓月没有回头,声音哽咽。

“父皇没长眼?不会自己看?”

“梓月!怎么给你父皇说话的?”洪泰帝差一点没被她气得背过气去,言词自是加重了语气。

赵梓月脊背一僵。

慢慢的,她终是回过头来,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眼泪便大颗大颗的落下来,字字句句都是指责,尖锐如刺。

“父皇您是皇帝,是天下第一人,儿臣不敢忤逆,也不敢在父皇面前放肆。但如今,反正我十九哥没了,母妃也要死了,你干脆连儿臣一并杀了好了。父皇您手握江山,君临天下,有的是儿子,有的是女儿,也不差儿臣这一个…”

“你这…”

洪泰帝颤抖着手,指着她。

“你这混账,你气死了。”

赵梓月瞪着他,噙着泪。

“若是父皇不杀,儿臣告退。”

说罢,她不理会洪泰帝气得直发抖,吸着鼻子,风一般地卷走了。

崔英达叹了一口气,都不知如何劝慰皇帝。虽说这梓月公主气他也不是第一次,但父女俩向来关系好,从未像今日这般针锋相对过。

顿了片刻,洪泰帝终日是平静了下来。

可还未入内殿,便见前来迎驾的虞姑姑堵在了门口。虞姑姑是贡妃的贴身婢女,与崔英达极是熟悉,平日见面总能有几句顽笑,而这时,她脸上却一片凉意。

“陛下,娘娘病得厉害,起不来床迎驾,特地让奴婢代为请罪。”

“无妨。”